“保护高桥先生!”
“杀了廖海平!”
“快开门!谁能找到钥匙!”
血腥与屠戮在进行,而那座黑且沉的老宅子大门紧锁,四周高墙矗立。一旦进入,压根逃不出去。
姜素莹停住步,惊慌的回头望去,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在发生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红与黑。
忽——
不知是谁燃起了一把火。
老宅子全是木头,一点就着。滚滚浓烟与暴焰交织,夹杂着哀嚎与烧焦的腥臭气,同时摧毁了五感和心灵。
烈火熊熊燃烧,烧的顶天梁木砸下来,压穿了前堂、砸坏了厢房、摧毁了彩棚。那个曾经囚禁过她的宅子、那个像阴暗兽口一般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汪洋火海,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整个旧世界在轰然巨响,烧了起来,落了下去,垮成一堆废墟。
姜素莹虽然震惊,但很快醒过神,意识到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她继续拼命往前奔跑,口鼻因为急促的喘息,几乎要漾出血气。
就这样跑着,跑着。直到再没有力气,腿一软,跌倒在地。
不行,不能在这里停下。
姜素莹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一片清凉却在此时落上她的鼻尖。很小,很润,转眼就融化了。
她愣住了,半晌伸出手。
——天津城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雪花往下落,掩住滚滚浓烟,掩住哭喊与悲戚,掩住身后烧焦的废墟,掩住所有沉重的过去。
四下雪白,被明灿灿的日头晃着,照出一片光明。
第31章 劫后(1) 廖海平死了
眼前的废墟很黑, 像蒙了层雾。
姜素莹独自一个人朝前走着,脚下并不太平。凌乱砖瓦和烧断的木梁散落一地,鞋底时不时被物件绊到, 很难维持平衡。
空气中漂浮着大火散尽后的气味。酥脆、焦臭, 叫人皮肉缩紧的刺鼻。但她被驱使着, 无法停下脚步。
咔嚓。
走过一堆松软土壤时,姜素莹一个不小心,脚下踩断了什么。
雾在这里散去了些。
借着昏暝的光, 她低头去查看。意外发现层叠的灰烬中,躺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物件。那东西温润墨绿, 形制打磨得圆滑工整。
是个水头极好的玉扳指。
姜素莹整个人怔住, 突然觉得有点口苦。犹豫片刻后,她到底是俯下身, 想从土里把那枚扳指捡起来。但捏住玉面往上提时, 却怎么也提不动。
奇怪, 明明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罢了, 沉得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坠住。
姜素莹手上没停,猛地一用力。
哗啦。
这回玉扳指倒是拿起来了。只是那扳指上,还连着一截被烧得焦黑的人骨。
是廖海平断掉的手。
……
姜素莹猛地睁开眼, 从床上坐了起来。被面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一颗心砰砰作响, 满脸的冷汗。
又做梦了。
自从彻底离开廖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她每晚都会做的梦。
从起初熊熊燃烧的烈火,到不间断的惨叫,再到焦烂的死人。一日一日, 无休无止,把她魇住。
屋内的炉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灭了,空气有些湿冷。
上海的冬天不会下雪,但是会断断续续的掉雨点子。出了汗的衣服就是架在火上,半天也烘不完全。
在潮湿的地方呆久了,姜素莹不适应,手心上长出一层细密的水泡,钻心的痒。卖牛奶的小贩说是她害了湿气。而被躺在病床上的张怀谨看见了,非说是汗疱疹,让她抹药膏。
姜素莹抹过几次,嫌麻烦,就丢掉不用了。
而现下兴许是觉没睡够的缘故,她的掌心又开始发痒。不自觉的挠过几下,出了血才停住。痒变成了疼,反倒让人清醒。姜素莹扭过脸,看了一眼床头滴答作响的时钟。
五点过八分,时间还早。
她重新躺进在冰凉的被褥里,翻了个身,却死活睡不着了。最后干脆爬了起来,拉开桌边那只小皮箱。
箱盖掀起,里面放着一套喜服。
她的喜服。
当初毕竟用的是城里最好的绸子,哪怕在箱子里放了两个月、又刮破好几处,依旧红艳艳的。
不相干的月亮从没拉严实的窗帘往里照,是颜色惨白的一团。打在衣服上,明艳与沧桑纠缠,让人心里发慌。
按理说这衣服不吉利,早该扔了。但姜素莹从天津离开时,却意外的把它装进了箱子里,一同带来了上海。
不是为了怀念什么,而是单纯的不懂。
——她不懂廖海平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推她出去,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要放她自由。
姜素莹还清晰记得诀别时,廖海平的样子。
男人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直望向她,眼底黑沉一片。似乎有生的渴望、又仿佛全然放弃,叫人琢磨不透。紧接着他搡在姜素莹的胸口,既推得她往后踉跄,也推的她茫然失措。
姜素莹认识的廖海平,是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可他偏偏就这样做了。
甚至在做完之后,一句话不说,直接转身走进他早就预料到的死亡里,只留给她一个挺立的背影,从此再无瓜葛。
是的,廖海平死了,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火灾过后的第二日,林近生从外面回来,举着新文报兴冲冲的喊道:“快看!”
姜素莹接过报纸,头版头条就是一副耸动的标题:《惊!天津巨贾惨死宅中,是火拼还是意外?》
下面配着的照片是被烧到残垣的廖宅,以及三四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相比起血淋淋的照片,新闻的文字就语焉不详得多。三百字里倒有两百字是在起底廖海平其人,说他既疯且恶,落得如此下场,确实是报应不爽。
想来卢主编吃过二爷不少苦头,所以这篇报道与其说是描述枪战与火灾的经过,不如说是借机泄泄私愤。没有把廖海平一杆子支到十八层地狱,已经是卢主编十分大度了。
是谁杀了廖海平?他是中枪死的还是火烧的?一概不知。
虽然新闻并不明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廖海平没有活下来。
那么春红、老孙也都不可能活下来。所有姜素莹认识的生命,都在那一天里,连同那幢阴涔涔的宅子一起死去了。
姜素莹念完报纸,从外面涌进一阵风,透过半敞的窗户,把饭店的电灯都吹得摇晃起来。
二姐打了个哆嗦:“天津不安稳,我和你姐夫准备回热河去,你跟我们一起走么?”
姜素莹犹豫了。
其实眼下能安稳的和二姐说上话,已经算得上奇迹——若不是那日二姐和林近生摆脱了二爷的手下,决定把车开到廖宅附近,冒险碰碰运气,也不会遇见刚巧孤身逃脱的姜素莹。
这一日在街上相聚,她和二姐抱在一起,流了多少眼泪,自不必多说。就连到了饭店、落下脚,两个人的手都没撒开过。
二姐胖了些,显然和林近生日子过得不错。甚至还能支使男人去铺子里买些烧麦回来,好充充饿。
姜素莹看到她这副模样,彻底放心了。于是另一件一直盘旋在心头的事情浮了上来,让她最终放弃了和亲人多相处一阵子的想法。
她必须得先南下去一趟上海,看一看因她受伤的张怀谨。
不然她过意不去。
一家人在火车站台上分开,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去,再见面估计要到年后了。姜素莹放下简单的行李,紧紧拥住了二姐。
“保重。”
兴许是同样的话也对旁人讲过,这两个字说出的瞬间,姜素莹眼前突然闪过春红的脸。只不过春红不再是编着粗粗的辫子,面颊也不再像饱满的苹果,而是成了一具干枯的尸首。
黑的鲜明,红的刺目。
如同此时此刻上海这间公寓里,姜素莹对着的这件喜服。
书上说,人死如灯灭。但也有人说,死亡是一把斧头,能将灵魂和腐烂的肉身劈开。纯洁的灵魂很清澈,会一口气飞到天上去,比如春红。而龌龊的灵魂沉得压秤,会一路坠到十八层地府。
那廖海平呢?
铛啷啷——
楼下突然响起送牛奶的车轮转动声。姜素莹这才惊觉大约是七点钟了,而她已经一动不动的在床上坐了这么久。
廖海平的疯病也许会传染。不然为什么在自由的这些时间里,她总是会不自觉的想到天津的那座宅子,想到那些死去的人,甚至想到他?
真是疯了。
清晨的光射进来,照亮了室内,却没有驱散太多寒冷。
姜素莹起身,把装着衣服的箱子合上。接着在小锅里煮了些昨晚包好的饺子,装进饭盒里出了门,坐上了叮当车。
张怀谨新转的医院不远,距离她住的公寓不过两三里路。他治疗了足足三个月,状况不好也不坏——伤口还有些发炎,不能承受长途跋涉,但已经可以吃下固体食物了。
“再打两周盘尼西林,就能出院了。”张怀谨信心满满的说,顺便夹起一个饺子。一口咬下去,瞬间咳嗽起来。
“是不是太烫了?”姜素莹急忙递水。
张怀谨猛喝一口,连连摆手,磕磕巴巴道:“不烫,好吃!”
姜素莹心眼好,非常愿意给好朋友改善伙食。只是她手艺相当堪忧,学习了足足一个月,才堪堪把馅调到不会齁死人的程度。至于味道就更不用说了——饺子当然是煮熟的,但也仅仅是熟了。
不过就算姜素莹带来的是猪食,张怀谨怕是也会吃完的。所以他连嚼都不嚼,一个接着一个把饺子吞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功夫,额头上就蹿出汗珠。
姜素莹见他吃的香甜,终于露出个笑模样:“还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我替你张罗。”
这是对自己的厨艺十分自信了。
张怀谨被噎了一下——他伤的是胸口,又不是舌头,味觉并没有失灵。
可推拒的话是说不出的,他只能委婉的推了推眼镜,一张脸通红:“其实素莹能每天来看我,已经很好了。哦对了,你买了回家的车票了么?”
他不想让她回天津,也不想让她去热河。可毕竟是要过年了,总不能把人家拘在病房里,哪也去不成。
“放心,你没好之前,我不会走。”姜素莹保证道,心里却隐隐有些犯愁。
张怀谨舍身取义到这个程度,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他的心意了。但她对这位老同学是没有爱情的,总得找个机会说清楚才成。
不过不是现在,人家伤还没好呢,精神上不能再遭受打击了。
张怀谨不知道姜素莹的纠结,只觉得心里快活,一鼓作气把饺子吃了个精光。两个人又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到底是伤了元气,渐渐的就有些发起困来。
姜素莹怕耽误朋友休息,便拎着饭盒告辞了。
从医院出来时,日头斜着,街上行人稀稀落落。车子一向是不准时的,等十分钟也是它,等半个钟点也有可能。
姜素莹漫无目的的扫视起街面,呼吸中吐出一团团白雾。
而一个不经意间,她看到街角的当铺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扎着粗黑的辫子,脸圆的像苹果。
第32章 劫后(2) “二爷,我回来啦。”……
那人看着太过眼熟, 分明是之前常伴左右的。
姜素莹简直像是白日见鬼,茫然的愣住。眼见着对方要往转角走去,她突然醒过神, 急忙提高嗓子喊道:“春红?”
只不过这一声叫的不是很自信, 有些飘忽。
那人影听到她的呼唤, 脚步一顿,头一抬,把身子转了过来。
竟然真的是春红。
而此时对方明显也认出了姜素莹, 在诧异的喊出一句“姜姑娘”之后,就直冲着马路这头跑了过来。街面上才下过雨, 满是湿漉漉的水。她的脚步急且快, 扬起一片凌乱的水花。
姜素莹看着春红越靠越近,心里一阵难言的惊愕:“你还活着?”
人家当然是活着的。
不仅会呼吸、会喘气, 还能被姜素莹拉着在街角的咖啡厅里坐下来, 好好喝上一杯饮料呢。
“这劳什子好苦。”春红尝了一口杯子里的卡布奇诺, 大概是不习惯这马尿味道, 皱起眉头抱怨道,“比茶叶可差远了。”
姜素莹听了,想起身招呼店员:“要换成果汁么?”
“不用不用。”春红连忙抻住她的衣角, 不大自在的朝四周看去。
一屋子都是衣着时髦的男女,空气十分自由。
但春红的奴才天性一时半会儿还甩不脱, 哪怕单是和姜素莹面对面坐着,她都觉得不够资格。身上像长了虱子似的,浑身刺挠,恨不得立刻站起来,给姜素莹捶捶肩才好。
姜素莹见她实在坐立难安,干脆自己也不喝咖啡了。杯子往前一推, 主动把话题引到了眼下最关心的角度:“我看了报纸上的新闻,还以为大家遇到变故都不在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会到上海的呢?”
这故事说起来颇有些曲折,赶得上鲁滨逊漂流记的规模。春红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捏着鼻子猛灌进一口咖啡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起来了。
——一切还得从大婚那日说。
那日送姜素莹上了回娘家的轿子,春红无事可做,便在院子内发了一会儿呆。
老孙正为了婚礼的安排上火,路过时看见她闲散的样子,很是不顺眼。于是找茬说铺床的莲子有几颗烂掉了,不上讲究,派她去买些新的。
“再摸鱼,小心抽了你的懒骨头!”老孙如是说。
春红翻了个白眼,动身出了门。只是隆冬时节想找个买新鲜莲子的地方,属实不易。
原先送货的人家手里也不够,春红只能一路往城里寻去,临到肖家铺附近才算是找到了一家体面的门脸。买了一兜子装好,紧赶慢赶往回跑,生怕赶不上趟,大冷天的急出一身汗来。
可等回到廖府一看,好家伙,火已经烧起来了。
“那么大的火,早就把房顶子都压塌了。”春红哑声说,一脸心有余悸,“院子外面被人围得满满的,全是拿着枪的兵。呼来喝去说的不知是些什么鸟语,我一句话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