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为了应急,他手上是惯常有一笔款子的。银行里也有些余额,可以供他支取,用化名买下一间公寓。
遭遇如此大的不幸,旁人都要替他捶胸顿足。但廖海平却心平气和,甚至隐隐觉得,这未尝不是一场解脱。
唯一挂念的,就是下落不得而知的姜素莹。
当然想要找到她并不算困难,但如今真的在了一个城市里,情况却变得棘手起来——在哪里见面,如何见面,见面又该怎么办,一系列问题搅成一团,就连果断如廖海平,都有些举棋不定。
二爷一向有他的考量,春红自然也有自己的。
此时宁静的公寓里,骤然响起一句:“二爷,我斗胆问一句。您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太太,您也在上海呢?”
是春红忍不住开口。
她是真的不明白,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也能和姜姑娘团聚了,二爷干嘛要避而不见?
这太不像他的做派了。
廖海平回过神,有那么一小会儿没有做声。之后他道:“还没到时候。”
既然主子说没到时候,那就是没到。
春红就算再心急,也只能瘪了下嘴:“那我明天还是先跟住太太,随时等二爷吩咐。”
简单的计划敲定完成,老孙操着破锣嗓子,从厨房里冒头骂起春红:“差不多就行了,就你话多。豆腐我热好了,你快端去!”
春红躬身走了。
人还没进厨房,已经被老孙拉着嚼起舌头:“你今日真见着太太了?她还说什么别的没有?”
看来这位是非得听到点虐恋情深的典故才成。
“还能说什么啊,太太都以为二爷没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讲起悄悄话,给静谧的屋子平添几分热闹气息。
室内温热,外面寒冷。玻璃上蒙了一层雾,叫人看不清方向。
廖海平把右胳膊在桌上摆平,试着蜷起手来。一次,两次,三次。每回到一半时,指头就收不起来了。
到底是拖得太久,哪怕皮肉长了大半,依旧落下些残疾。别说筷子和笔了,以后能不能握枪都得另说。
眼前又现出被击穿时的场景——血肉飞出去,十指连心,一动就打骨头缝里疼。叫人恨不得换一种活法,干脆把手剁掉算了。
但廖海平肉|体上承受着苦痛,心里却觉得畅快。因为高桥只来得及伤了他的手,而他一枪打断了对方的肠子。
猎猎火场中,四叔看见高桥死在地上,顿时吓得裤子哩哩啦啦都尿透了,哀求的起劲。
恐怕贪生怕死才是本能。但有的人天生少了些触感,须得真的死过一遭,才能觉出些不同。
廖海平也许算是后者。
太阳落山,公寓的电灯被“啪”的拉起来,远比油灯亮的多。廖海平眯起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亮度。
新世界有新世界的好处,就如同活着有活着的好处。变故来的太快,叫人眼花缭乱,却也逼着人思考,往外面走。
热好的豆腐端上了桌,老孙分得一小碗,按老规矩猫在墙角吃了,被烫的龇牙咧嘴。
廖海平却没有忙着下箸,一方面是左手不大便利。而另一方面,是他不打算再心急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翌日。
姜素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刚过。
眼瞅要到和春红约定好的时间,她把教学用的课本收好,装进布包,向讲台下的学生们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放课。”
女学生们瞧出她急着要走,于是没大没小的打起趣来:“密斯姜今天恁的这么着急,是不是有爱人来接您呀?”
说完自己先害臊了,于是相互打闹起来,嘻嘻哈哈,满脸通红。
姜素莹听了,停了脚步,回身温声道:“我没有爱人,只是一个女性朋友。不过你们倒是提醒我了——记得把八十六页背好,明天我要随堂小考。”
“密斯姜,饶了我们吧——”
“刚刚是谁胡说八道的,还不快去给密斯姜赔罪!”
身后响起一片天真的长吁短叹,叫姜素莹忍不住扬起嘴角,往外走的脚步都轻快起来,不多时就到了校门口。
西郊大学原是教堂改的,门口立着一樽圣母像。雕刻师大抵没留过洋,因此圣母脸圆肚胀,很有点弥勒佛的模样。
而此时那座不伦不类的雕塑下面,正立着个焦灼等待的人影。
“太……姜姑娘!”春红一激动,差点说秃噜嘴了。
——廖海平是不让她当着姜素莹的面,叫“太太”这个称呼的。春红总感觉那一子弹把二爷打得魔怔了,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姜素莹笑意盈盈的开口,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我和学校说过了,你随时都能来试工。”
“那我是不是可以每日都能见到您了?”
“当然。”
“太好了!”
……
姜素莹先前倒是没觉出来,春红是一位实干家。
自打这位进了饭堂,每天中午只要姜素莹一出现,她便张罗着要多打一勺肉,生怕姜素莹饿瘦了。就连放学后,春红也要摘了围裙和她一起往家走,美其名曰:“我现在孤零零的,就剩姜姑娘一个亲人了,您可不能抛下我。”
瞧瞧这话说的,多推心置腹。
眼瞅年关将至,学校里的功课算不上很繁琐。姜素莹便也乐得分享一些精力给春红,甚至邀请她在不忙的时候,来教室里旁听——这学期姜素莹开了一门阅读鉴赏课,内容生动有趣,是十分适合她的。
春红连忙摆手:“上课的都是大学生,我字都不识一个,哪里听得懂。”
“你不是爱听故事么?前天才讲的《谈瀛小录》,就是你先前听过的。”
“啊,我还记得呢。是一个叫格朗台的人,跑去全是马的国家,然后闹出大乱子了。”
“那人叫格列佛,去的是慧骃国。”姜素莹笑着纠正,“不过你说的没错,就是那个故——”
话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住了。
因为这个话题似乎又让她回到了天津那间密不透风的院落。
屋里燃着凄惶的油灯,而她一页页翻阅书籍,恨不得逃进幻想的世界中。
当时的心绪无比是逼仄的,如今站在日光下、呼吸起自由的空气,回过头再看看,一切都像是假的。
兴许“时过境迁”四个字,说的就是这么一档子事情。
春红看不懂姜素莹的心境,单是随口道:“我这记性真是不行,听完就忘记了。”
姜素莹回神,说的和气:“你要是认字,就不会忘得这样快。哪怕是忘了,重读一遍就能温习了。”
她顿了顿,突然又想起什么:“春红,你想识字么?”
……
日子水似的往前淌,廖海平也没闲着。
他按时服了几周药,伤口愈合的快了很多。于是在自觉精力恢复的第一刻,便抛下老孙和春红,开始在租界区悄悄走动——有了天津的命案在身,须得低调行事,不能带太多人手,引人耳目。
廖海平是想看看有没有继续做生意的可能。
而机会的大门对于有准备的人来说,总是敞开的。
有新认识的商人介绍他走船,方便不压货。只不过眼下谨慎要紧,既然要翻身,得做的干净又漂亮才成。
所以回家的路上,廖海平都在思量。
而他揣着满满的心思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激烈的争论声。
“两撇一横念作’大’。人背着担子,就是大。而少了这一横呢,就念作’人’。”春红正和老孙掰扯。
“胡说,什么背着担子的,哪有这个典故。”
“是太太今天教我的,不信你问太太去!”春红急了,见着二爷回来,连忙请教起主子,“二爷,您说是么?”
“是。”廖海平温声说。
他觉得姜素莹讲的没错。
有了沉重的担子,便被驱使着、总想做出一门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没了身上沉重的枷锁,行事自由了,方才算得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
只不过这道理说了也没用。
须得经历过了,才懂。
……
一转眼,就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空气里满是新的生机。
上海不比天津那般寒冷,冬天水也不会冻住。听说大年夜江上有放花灯的,造型千奇百怪,好看极了。
老孙和春红都是头一回在南方过年,颇有些好奇。想去凑个热闹,又怕二爷着恼,提也不敢提,一直吭吭哧哧的憋着。
廖海平虽不爱凑热闹,但也看到了报道,于是淡声道:“去就是了。”
——从前在天津的时候,每逢过年,主子也会派一些红包。奴才们磕了响头,说上几句吉利话,便能领上半天假期。所以春红和老孙想要趁晚饭的功夫出去逛逛,无论是按新规矩还是旧传统,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过年嘛,图的就是个高兴。越是一团和气,越是体面,才能有个好彩头。
有了廖海平这句恩准,春红松快下来,全天都兴高采烈的。
大年三十那天,她备好饺子,又特意先跑去医院对面的当铺,取了些磺胺送回公寓。看着廖海平吃好,才和老孙出的门。
而这一复杂的操作下来,难免让人头发昏、放松警惕。以至于春红压根没有注意到,在回公寓的路上,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却是姜素莹。
姜素莹原本是去医院探望张怀谨,想和他一起吃顿年夜饭。没成想这位老同学的父亲也专程从天津赶过来,要和儿子一起过年。
姜素莹没有打扰人家亲人团聚的道理,于是说过两句话,便主动离开了。
独自过年未免有些孤独,所以她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想要呼吸一点热闹的空气。
说来也巧,从医院出来后不久,她就看到了春红。
对方从当铺出来,一脸行色匆匆,连她的招呼声都没听到。姜素莹一时调皮性子起来,干脆跟了上去,准备拍一拍春红的肩膀,狠狠吓上她一跳。
怎么又闹起亏空?我的话都不做数了么——她原本是想这么开玩笑的。
结果这一路悄悄尾随,姜素莹却有了意外收获。
春红熟门熟路进去的地方,位于戈登路上。那公寓豪华,一看就租金不菲。春红明明安居在大杂院里,又怎么会和这样的场所扯上干系呢?
除非她认识了什么富贵的人物。
一想到这里,姜素莹心里隐隐腾起一个奇怪的猜测。只是这猜测太过荒诞,她起初是不信的。
但很快,她亲眼看见了老孙的身影。
活的、活生生的老孙,从一间房门里走出来,粗着嗓子对春红抱怨:“上海这鬼天气,湿哒哒难受极了。要是晚上掉起雨点子,会不会把花灯给灭了?”
“有的看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姜素莹急急的躲进楼道拐角,听见春红和老孙打起嘴仗,一同消失在新年的空气里。
眼下只剩下她了。
四面八方的墙向她挤过来,整个心灵都被巨大的谜团所占据。春红为什么要撒谎?老孙为什么没死?
如果老孙没死的话,那么……
不能再往下想下去了。
明明应该走的,但姜素莹却死死盯住那扇公寓的大门——刚兴许是老孙出来的着急,门并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所以只需轻轻一推,一切谜底便能揭晓了。
这诱惑太过强大,如同潘多拉魔盒,没人能够抗拒。
姜素莹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伸出手。
吱呀,门开了。
屋子里亮着灯,宽阔舒适。客厅当中一张木桌,旁边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人,姿态端正。他听见动静,警惕的抬起头。恰巧姜素莹也望向他,两个人看进彼此眼睛里,皆是一愣。
如同漫天礼花炸裂,坠落一地烟火,叫人眼前全是星星点点的亮,鼻间是尚未散去的浓雾。
姜素莹忘不掉那双桃花眼,忘不掉那颗眼角痣,忘不掉那双玉似的手。
廖海平竟然没有死。
她看见廖海平了!
还等什么,跑!
姜素莹反应过来之后,心脏剧烈狂跳,几乎马上就要转身夺门而出。但就在她准备行动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因为这次明显和先前不同。
廖海平的目光只是轻而浅的扫过她,微微颔首,算是礼貌的打过招呼。不仅没有试图拦住姜素莹,甚至都没有打算拦她。
他把注意力重新移回到面前的餐桌,用左手握住筷子,不大利落的从盘中夹起一只饺子。饺子皮太滑,像是一尾鱼,轻轻一碰就从两根木头中间溜走。
廖海平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虽然筷子叉进肉馅里就能吃到食物,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
此时门大敞着,廖海平沉默的放下了箸子,任由风从门外吹进来,寒凉入骨。
啪,啪,啪,窗外响起炸裂声。
姜素莹惊慌的听了几秒,突然意识到那不是枪声,而是鞭炮一串接着一串响起来,震得玻璃都一起轰鸣着。
“过年啦——”
街头巷尾有小孩子们跑了过去,吵闹着要起压岁钱,几乎盖过鞭炮声了。空气里全是甜和欢乐,无穷无尽的欢乐。
而在这一片欢天喜地的闹腾里,廖海平只是独自坐在餐桌前。半明半暗的光打在他脸上,自顾自隔开一个时空。
他是如此平静,却也是如此孤独。
第34章 过年(2) ”你说的二爷死了。活下来……
“是你派春红来找的我。”许久后姜素莹开口, 略一寻思就把前因后果串了起来,语气肯定。
这世间哪有什么不期而遇,有的都是处心积虑。
廖海平看向她, 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