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下的年如同姜素莹做的饭菜一样,过得没滋没味。
人越是懈怠,时间反倒过得越快。廖海平像是信守诺言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临到初七大学校重新开学,春红也托人辞了工,不肯露面了。
——正主们既然已经接上头,她再跑过来打这份洋工就没有意义。况且先前骗了姜素莹,她信用上受损,怕太太着恼,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不管春红出不出现,姜素莹的课是要继续开下去的。从二月初一路往下走,相安无事的过了一个多礼拜。
这天过午,有一节通赏课。
开讲前,天只是阴着,快要下课时却好像成了被捅漏的水帘洞,突然没完没了的下雨。细密的水线往下落,到处是散不去的湿。
一堂课终了,姜素莹收拾起课本,准备离开。门厅有几个学生一直没走,看着漫天的水点子犯起难。
“你们没带伞么?”
“是啊密斯姜,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天晴,以为没事呢。”
姜素莹跟着往外面瞅了一眼,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学生们不肯接——他们要是拿了,密斯姜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有人来接我。”见学生不信,姜素莹笑了起来,“还是你们想留下,跟我一起温温书?”
这话一出,马上得到了热情的回应。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密斯姜!”
“密斯姜明天见!”
这帮学生一听要加课,马上把姜素莹的阳伞接了过来。三五个女生挤在伞下,一溜烟就跑进了雨里,比耗子还快。
姜素莹忍不住笑出了声,顺带往楼上走,准备批改一会儿作业,等待雨停——今天并没有人来接她,刚才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让旁人放心罢了。
早先说过,西郊大学是由教堂改的。
教师办公室原是一间阁楼,四面全是砖墙,就当中有一扇马蹄形的窗户,正对着门口那尊中西合璧的圣母像。
姜素莹把包放在桌面上,起身推开窗,想让一点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目光往下一瞥之间,突然发现圣母像下有人撑着伞,像是等着谁似的。放课的学生和教工水流似的从那人身边穿过,而他立着不动,成了河流中稳定的磐石。
眼见着行人渐渐消散,那人也不慌。就如同等的人一日不出现,他便会长久的等下去一样。
真是个奇怪。
姜素莹被好奇心困着,在课本上批改个几分钟,便想要透过窗往下看一眼,瞧瞧那人走了没有。直到第三次时,似乎是有心有灵犀。对方伞面扬起,露出了玉似的的脸。
竟然是廖海平。
姜素莹看清对方,一下子怔住——廖海平那么多天都安安静静不露头,却在这满城风雨的时候专程赶过来。这是为了给谁送伞,不言而喻。
二爷说要做个好人,也许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姜素莹重在桌前坐下,灌满墨水的钢笔停在纸上,写了三四行字,再也写不下去。
冬天下雨最遭罪,若是淋上了,感冒都是小事,就怕染上肺病。尤其是受过伤的人,底子更孱弱,不比从前,尤其需要精心。
姜素莹对廖海平的情感太复杂,但此时此刻,却也并不是很希望他害病死去。
她犹豫着,自言自语:再等一刻钟,他也许就走了。
说罢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学生漏洞百出的文章上。只是手表的指针滴答作响,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走在姜素莹的心上,让她觉得十五分钟竟然会如此漫长,让人犹豫,又让人着急。
咔哒。
时间跳到下午四点整,足足一刻钟过去。
姜素莹终于再次起身,往下看去。
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廖海平是不可能走,他一定会在那里。雨太大,顺着圣母像的脸往下砸,砸到他漆黑的伞面上,成了一汪汪泪水。伞是遮不住脚的,男人笔挺的裤管被淋湿了些,坠成一片深灰。
姜素莹这次没有再多迟疑。她拎起包,往楼下走去。
第36章 雨中(2) 廖海平是她失序的世界里,……
雨确实很凉, 廖海平站在里面没多大点功夫,身上就被寒风打透了。
他倒不是真心实意的要上演一出苦肉计——只是雨下的匆忙,他来的便也匆忙, 没在衣着上做太多讲究。况且他自小身上就发烫, 就连以前在天津时, 冬天也不用穿厚夹袄的。
但如今不比往常,兴许是受过伤损害了根本,他在缠绵的雨丝里确实感到了冷。不是透心的那种, 而是寒意隐隐作祟,顺着断开的骨节往里爬, 温柔里夹着疼。
颇有几分像是夜里做梦想起姜素莹, 醒来片刻欢愉后,心里留下的那股滋味。
此时有几个女学生撑着伞, 从学校里出来。路过这个漂亮男人时, 特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你捅捅我、我捅捅你, 嘀嘀咕咕了一阵, 俱是捂嘴笑了起来。
大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人更甚。
廖海平察觉到了,温声开口:“姜小姐还没出来么?”
女学生们笑的更厉害了, 脸上红扑扑的:“原来是等密斯姜的!”
一群人起完哄,半天谁也没有给个准话, 告诉廖海平姜素莹什么时候会出来,便跑走了。
廖海平只有继续等下去。
好在他有的是耐心,今天正事都办完了,也不怕这一时半刻的,等就是了。
而老天好像看到了他的坚持。
几分钟之后,一双红皮鞋踩着水过来, 停在了他面前。廖海平伞面扬起,看到了姜素莹。她拿包顶在头顶,没有要走进伞下的意思。圆眼睛瞪着,似乎是在不满他的出现似的。
廖海平醒过神,怕她着凉,于是把伞朝她的方向倾斜过去。雨不顾情面的下落,砸在廖海平没被罩住的肩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姜素莹怔了下,立刻往后躲了两步。
廖海平便也不动了,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明显是她若不走进来,那么自己也不撑,大家一起淋死算了。
提包太小,根本遮不住姜素莹的胳膊。她的袖口很快就被打湿,巴巴的粘住皮肤。
人为什么要和自己较劲呢,这是何苦——寒冷让姜素莹很快想通这一层,没再多犹豫,往前迈了几步。
如此两人一伞往前走去,到车站要行个十来分钟。
一路上无话,直到遇见一个小水坑时,姜素莹怕湿了鞋,干脆的跳了过去。落地之后她突然觉得不妥,拉稳裙摆,重又变得庄重。
廖海平看在眼里,微微笑了。思索片刻,开了口:“春红这几天在家里练字,学着写’大人国’。每天嘴里嘟嘟囔囔的都是这些,说是你教她的。”
“是。”姜素莹顿了下接道。
她原本是不想和廖海平聊天的,但是谈到春红,确实值得好好一说:“其实这学期还有阅读课,她要是愿意来上,我帮她疏通门路。”
“她哪里敢来上课,说是怕你生她的气,不敢露头。”
“生气归生气,学习归学习。既然有上进的心,哪能如此半途而废呢。”
廖海平颔首:“确实是不应该,等回去我和她说。”
两个人难得就一件事情达成赞同,气氛都跟着随和起来。而在几里路之外,春红正猫在厨房剥毛豆吃。此时屋内突然妖风骤起,害的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是谁这么缺德,拿她做幌子,在背后编排她呢!
缺德的廖海平却心里舒坦了。
风雨从伞外刮进来,把人往近了推。不知不觉间,姜素莹就和他肩并肩走在了一处。他个子高,本应步子也大。此时就和着姑娘的节奏,特意放慢了脚步。
空气新鲜,姜素莹在身旁。世界展露出新鲜的面目,像扇贝张开,现出璀璨的珍珠。
水声噼啪,敲击姜素莹的耳膜。她没有领悟廖海平的愉快,而是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半晌后她停下步子,开口道:“怀谨回天津了。”
这话题来的突然,好像贝壳“啪”的闭合,在水中掀起一团泥雾。
廖海平没做声,仔细听了下去。
姜素莹又道:“医院的人说,他是被他父亲接走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和我道别过。”
她说这话的意图很明显,有几分是觉得这件事是廖海平干的。但也许隐隐也有几分,是她实在没有旁人可以倾诉。
而廖海平听到这条消息后,显得有些惊讶:“我最近忙着生意,竟然才知道,真是遗憾。但想来张公子回到熟悉的环境,对他的身体康复也有好处。”
这话说的人味太足,让姜素莹诧异极了,以至于她嘴张了张,不知道该接什么。
廖海平见她不做声,于是温声续道:“我原本让老孙买一些老参,想托人给张公子送去,算是赔礼道歉的。如今只能等张公子回了天津,再找机会给他,也算是略作弥补。”
洗心革面能跟刷墙似的么——难不成自己真的冤枉他了?廖海平一周不见,就如此充满人味。两周不见,简直整个灵魂都洁净如雪了!
姜素莹难以置信,却又挑不出错来。
因为先前的二爷虽然死了,但她认识的廖海平,确实是不说谎话的。
……
廖海平把姜素莹送到楼下,一直等到对方犹豫说出一句“再见”、上了楼去,才转身离开。
这厢没走出两步,偷偷跟着的老孙就打暗巷跑了出来:“二爷,真要托人给张怀谨送人参去?”
老孙刚刚旁听的时候,几乎要惊掉大板牙。要按他的想法,不送毒药就不错了。还送张怀谨老参,他也配!
廖海平走得飞快,单是吐出一个字:“送。”
为了做好人,开销总得有。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
走出几条弄堂后,他又扭头淡声问:“刚刚素莹那么问我,应是起了疑。递信的时候没露出马脚么?”
语气寒凉,有点敲打的意思。
老孙一愣,突然觉得许久没见的二爷回来了。他吓得一哆嗦,赶忙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不会露出马脚!专门找本地帮里人做的,稳得很。”
——其实张部长那日之所以能如此快速的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受伤的儿子带走,抛开姜素莹二姐的求救,还有另外一点缘故。
那日张部长才在上海落下脚来,住的饭店门缝里就被塞进了一封带血的信件。
有人提醒他,虽然廖海平没了,但旁的麻烦还在后头。若是为亲儿子着想,就不要在此地多做停留,免得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所。
这也就是张部长嘴里,那李海平、王海平典故的来头。时局越乱,越要小心行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而此时廖海平听了老孙的描述,满意的点了点头。眼里那点子阴狠消失不见,人都平和了。
按理说,洁白的灵魂是不应使出这样肮脏的手段的。
但过去的生活到底留下了影子,有些习惯很难修正。廖海平已经习惯了像蛇一样长久的蛰伏着,直等到爆发的出口,再扑上去一口咬死对方。
如今不真刀真枪动手,只是吓唬一下,还诚心选几颗老参送上去,已经是往成佛的道路上走了。
一点点来吧,急不得,阿弥陀佛。
***
无论是立志做一个纯洁的人,还是润物细无声般渗入姜素莹的生活,廖海平的决心都很足。
有了一次雨天接人的成功经验,他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西郊大学的门口。
天气好的时候,一到四五点钟,他会在圣母像前站着。而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会来的更早些。撑起一把伞,默默等候。
姜素莹经常要替人代课,时间总是不做准。但廖海平是极大方的,会给学生几张钞票,和气的询问姜小姐的日程。
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不管男学生还是女学生们,一见了他,都能立刻认出来:“廖先生,密斯姜马上就出来,还有十五分钟!”
姜素莹见到他,并不是总有好脸色的。
而廖海平的心态很稳,能聊天就聊天,不能聊天便同路走着,安静的像是过客。
姜素莹起初还觉得心里别扭,时间一长,也想开了。马路又不是她修的,廖海平愿意和她走同一条道,她还能拦着不成。
况且即便心理上想争执一下,她的身体上也不允许——临到月末的时候,姜素莹突然害起了伤风。
这场病来的太突然。
一觉醒来,烧到她浑身快要散架,骨头缝里直冒凉风,一阵阵打起摆子。原本以为在家休息一天就会好,于是和学校请了假。但强撑到第二天,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狗见她不活动,围着床边打转,期期艾艾的哼叫起来。而姜素莹因为一天没进食,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就是躺着,嘴唇都干的裂开。手却越发的痒,痒到钻心彻骨。
窗户没关严实,冷风一直往里面涌。街上人来人往,甚至有小贩为了抢位置,打起架来。
这都与姜素莹无关了。
她成了一株干渴的植物,只是想喝一口热乎水,只剩这么一点诉求。
日头慢慢往下走,姜素莹在绝望之间,突然产生了一些奇异的念头——这恐怕就是独居的坏处。少了亲人和朋友,若是一个不小心死了,被发现时估计都要烂掉了吧?
如果她死了,红果又该怎么办呢?
身体上的痛苦让姜素莹的思路混乱,快到傍晚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
于是她含混的应了一声。
再然后。
咣!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把门锁撞开了。那人带着帮手走了进来,查看过姜素莹的状况,很快就安排下去,开始行动。
敞开的窗户被关上,停了一天的炉子重新生起火,咕嘟咕嘟煮上白粥。屋子终于暖和起来,湿毛巾贴在额头上,叫人舒服。
“渴。”姜素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热水送到唇边之前,被小心翼翼的吹了吹。姜素莹顾不上烫,一口气全都喝掉了。一连喝下三杯水,又被喂着吃了几口粥,身上开始暖和,意识也变得清明了些。
此时再抬眼看去时,视线聚焦,她认出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