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姜素莹又问。
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不过是为了求一点心安罢了。
但她拿的态度坚决,叫人不回答不行。廖海平听了,静默片刻, 到底是开了口。只不过左手抬起,指向门边, 说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开着门, 狗会跑出去的。”
狗?
姜素莹一怔,确实觉得脚边有点柔软的触感。低头一瞧, 一只秃头卷毛狗正围着她打转, 分明是当初逃离时, 没能带走那只的贵宾。
红果起先没露头, 是因为是它一直趴在里屋,闷闷不乐的打盹。
它认为自己是那场火灾事故的最大受害者,脑门上的毛都被烧秃噜了, 短期内连美狗计也使不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而睡到一半时, 突然听见门口的人声,熟悉极了。贵宾犬仔细辨认之下,发现竟然是消失几个月的女主人回来了。于是整条狗重获新生,打起精神冲到门边,绕着姜素莹拼命撒起娇来。
有了红果这么一捣乱,姜素莹果真往前行了一步。随手把门拉上, 生怕它再次走丢。
气氛因为小狗湿漉漉的鼻头变得柔和起来。对着这么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谁能硬的起心肠呢。
姜素莹蹲下身,把贵宾犬抱了起来,抬脸问廖海平:“你把它也救出来了?”
廖海平颔首,脸不红心不跳的“嗯”了一声。
当然那日顺手把狗带出来的,不是濒临昏迷的他,而是他的手下。但在这节骨眼上纠结这些,是十分没有必要的。
因为姜素莹就站在他面前,脖子被狗舔的微微往后缩,抻得衣领皱起来。虽然她板着脸,在极力压抑笑意,但眼尾有那么一点弯,还是被廖海平捕捉到了。
轻松,舒缓,如同生活本来就应具有的面目。
廖海平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起身拿了新的碗筷出来,询问起姜素莹:“吃过饭了么?”
那架势是要邀请她留下来吃顿年夜饭了。
这次会面和廖海平计划中的比起来,确实要提前了一些。但他并不介意和姜素莹分享饮食,毕竟他们喝过交杯酒,本就是一家人来着。若不是先前的矛盾,早就应该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而老天待他不薄,看他受苦,愿意拉媒牵线、补上这一餐。
姜素莹却觉得诧异。
哪有仇人见面,还能围坐一桌吃饺子的?有日子没见,廖海平这疯病是更严重了。
可这又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年啊。
背井离乡,身边再没有亲人了,就连熟人都没有几个。鞭炮声响过,暖意和热闹都散去,留下的全是余烬,一地苍凉。
在姜素莹思考的时候,廖海平端起乘着饺子的盆。白胖的饺子随着他不熟练的动作往下落,掉在盘子上弹起,肥嘟嘟的沁出些油。
他摆好盘,重新坐回到桌边,开始心平气和的等待。屋里电灯通明,照在男人垂着的睫毛上,一小圈安静的阴影。
意思很明确,若是姜素莹想走,那转身就行,可他更欢迎她留下来。
廖海平给了她一点选择的可能。
姜素莹还没做出反应,怀里的狗先一步闻见肉香味。它挣扎着要往外蹿,一个不留神就跳下了她的臂弯,直冲着廖海平摇尾乞怜去了。
姜素莹要去捉它,走到桌旁时,脚步停了下来。
春红手艺极好,饺子做的是很香的。皮薄馅大,光看着就知道咬下去应是一嘴油。此时正是饭点,姜素莹从晌午就没吃过东西,肚子也跟着有点咕噜噜的响动。
廖海平行动不便利,吃不成饺子,于是握着杯子喝起酽茶。热气徐徐上升,把他的眉眼化成模糊的一团,柔和的没有攻击性。
这样的二爷太让人陌生,叫姜素莹有些读不懂。她不禁迟疑,想走、却又好像不用走。心意纠缠,让她只能站着,直到廖海平温声问出一句:“你不饿?”
他本意也许只是询问。
但上位者做久了,让这三个字带出隐隐的威严来,像是在嘲笑姜素莹胆量不够。
果然马甲穿多了,还是会有露馅的时候。
平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姜素莹听了,突然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往上蹿——事到如今,她还怕他什么?
反正死与活都见识过了,这里又不是天津,二爷管不着她了!
姜素莹吃不得激将法,兼着饿狠了,干脆利索的坐了下来,夹起饺子就开始吃。
一个不够,她又吃了一个。努力嚼得生趣盎然、嚼得津津有味、嚼出别样风采,非得馋死廖海平不可——活该他断手,活该他用不了筷子,活该他吃不着。干出那些缺德事情,这点报应都是轻的!
但恐怕就连姜素莹自己都没认识到,她这气鼓鼓的报复,来得太过天真与善良了。
廖海平放下杯盏,看姜素莹吃的生龙活虎,眼里漾出一点难言的温柔。他默默把自己面前的那盘也推了过去,供她大快朵颐。
横竖饺子管够,只要她肯留下就成。
姜素莹找到了这条不算畅通的发泄途径,一直吃到酒足饭饱、把春红凉拌的素什锦都打扫干净,才堪堪停了下来。
小小一个身板,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也算是个奇迹了。
“二爷饿一饿也好,清理一下身体的浊气,有助于伤口愈合。”最后姜素莹把筷子一撂,十分大胆的说。
可见人的胆量和胃一样,都是会被食物撑肥的。
廖海平听了如此出格的言论,反倒赞同的点了点头。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认为姜素莹果真是聪明的,一语中的。
哪怕对着姜素莹的冲撞,年夜饭一口没吃进去、只看见了光秃秃的盘子,他依旧觉得满意。
因为无论是吃饺子、去关外祭祖,还是吞下两颗粘掉牙的灶糖,都远不如眼下他和姜素莹这一点共处的时光来的惬意。这惬意好像一粒石子,投进湖里,让沉寂已久的灵魂泛起涟漪。
可见这一枪挨得真不冤,至少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说来也怪异,屋里这两位一个出了口恶气,一个得着了心里那一丁点甜。彼此都踩中了痒处,再开启一段闲聊,就算不上多么过分了。
“你手上怎么了?”廖海平温声问,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姜素莹的掌心。
他观察对方有一阵子,发现姜素莹手上长出一串小疙瘩。她本就生的白,越发显出那疙瘩红得触目惊心。
姜素莹不自觉的挠了两把:“太潮,起了疹子。”
“上海气候确实不好,要是过不惯,不如换个地方。”
“能换到哪儿去?”姜素莹喝了口茶,话音里不自觉带了些讽刺,“难不成到天津?哦对了,我忘了——二爷把天津搞得天翻地覆,连家都回不去!”
她说完突然有些心悸,因为刚刚自己得意忘形,这话属实有些过了。廖海平虽然落下残疾,但要是一怒之下暴起,也是不好受的,那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好在廖海平并没有在意。
他的思路停在另一件事上,一件他思虑已久的提议:“不如去重庆。我有个远房族人在那边做贸易,年前来信说在歌乐山上建了住处。等我走完一艘快船,把公寓卖了,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些安稳日子。”
这一番言论落在姜素莹耳朵里,只剩下两个字。
我们。
二爷没打算放过她,还是想和她过日子。
姜素莹停顿很久,始终没有给出答复。直到廖海平咳嗽一声,她方才问道:“上回我们见面的场景,二爷还记得么?”
屋内很静,因为两个人都记得清。
——姜素莹跪在地上,被廖海平拿枪指着脑门,灌了交杯酒下去,说永世不得分离。
那场景惨烈,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此时姜素莹挑起这个话头,并不是打算要斥责对方的。那笔糊涂账和旧宅子烧作一处,再纠缠早就没有意义。
她只是有心里话想说。
“先前我以为二爷死了,夜里睡不着,思考了好一阵子。很多事情想明白了,但有些却一直都搞不清楚,就跟在雾里头摸索似的,找不到窍门。”
“二爷若是不爱我,为什么偏要娶我?”
“二爷若是爱我,又为什么要强迫我?”
“强迫人的自然是坏人。可二爷若是坏的彻底,为什么又能杀叛徒?能杀叛徒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尊重爱人的意志?”
一连串疑惑长久的存在姜素莹心里,此时猛地冒出来,让屋内陷入沉寂。
从前她和廖海平见面就是演戏,要不就是拼死拼活的逃离。如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交起心,哪怕是放在几天前,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埋在心里的脓憋得太久、压抑的太狠,被一针挑破,痛快之余,是彻骨的疼。
“我原本是想恨二爷的。”姜素莹续道,“但说实话,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恨不起来了。”
憎恨需要情绪,也需要力气。姜素莹累了,宁愿过些平静又自由的生活。
“所以我是不会和二爷去重庆的——当然二爷要是愿意,还是可以拿枪指着我。但我们都知道,这样是没用的。”
一个字一个字尖锐的像是铆钉,被沉默的廖海平听进去,像是钉进肉里。
半晌姜素莹把碗往前推了推,招呼红果过来,抱着狗起了身:“我都说完了,也吃饱了,多谢二爷款待。”
临往门边上走时,她心里还坠着。生怕廖海平突然反悔,撕破和平的面皮。
出乎意料的是,廖海平没有拦她,只是在公寓大门被关上之前开了口。音量不大,但姜素莹听得清晰。
一句话不过寥寥数字,却震得她天灵盖发懵,嗡嗡直响。
“你说的二爷死在天津城了。”男人道,“活下来的,是廖海平。”
第35章 雨中(1) 他要改过自新
张怀谨这个年过得不算舒心。
他的父亲打天津远道而来, 本应是件喜事。但张部长除了本人出现,还顺便带来了几则的消息,让气氛变得不那么美丽。
一则是他前阵子去南京述职, 获得了一些官场的新发现——奉先那边不满内阁政策, 在寻摸着换水。而南边风声又起来, 有队伍在往北去。两厢夹击之下,他这个交通部长的位子坐的不再稳当,再做下去, 恐怕脑袋都要受到波及。
政治上的不顺利,让张部长产生了新的想法。或许东边不亮西边亮, 自己需要一些强有力的同盟, 比如海关总署的钱总长。
这就带出了另外一则消息,是针对张怀谨的。
“我来之前, 和钱总长见过一面。他家有个小女儿, 今年刚满20, 端庄又洋气, 还没有定下婚事。等你回了天津,我就安排你们相亲。”张部长如是说。
张怀谨一听,急忙道:“不成不成,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张部长就来气。
张怀谨当然没有亲口告诉父亲自己受伤的原委, 唯恐他对姜素莹有意见。但是姜素莹二姐在找到张部长寻求帮助的时候,已经讲了个七七八八。
张部长在官场上浸淫良久,初次听到如此骇人的故事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他心里却是极为震撼的——原来现下年轻人玩的如此之开,还能搞出这样的三角关系!
这次算是儿子命大,只伤了皮肉。
那下次呢?
廖海平虽死了, 若是日后再冒出个王海平李海平,还真不一定有这样的运气!
思及此,张部长心意已定,大手一挥,斩断儿子的爱情:“刚才来探望的那个姜小姐,我看着非常不得体,不要再交际了。”
张怀谨几乎要从病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患处,疼的脸都歪了:“素莹是极好的,父亲没来之前,都是她照顾我,日日带饭食。我不要什么钱总长的女儿,我只要素莹!”
“糊涂!”
“就不!”
“愚蠢!”
“休想!”
父子俩大吵一架,张部长在口头上没占到便宜,倒是看出张怀谨有力气争执,应是肚子上的洞接近痊愈。于是干脆命人买了一张回天津的卧铺,一不做二不休,愣是叫人把张怀谨给抬回去了!
——这便是大年初一,姜素莹走进病房时,看到里面空空荡荡的原因。
病床上被褥铺的齐整,一点褶子都没有,窗明几净到就跟没人住过似的。
姜素莹起初以为是走错了,再退出来看看门牌号,分明就是张怀谨住的那间。
“张先生人呢?”她把手里的餐盒放下,询问起路过的小护士。
在得知对方是被父亲强行带走后,姜素莹一愣,半晌没言语。之后她拎起餐盒,往外头走了。
***
大过年的,行人都在家里,就连阿猫阿狗都不愿意出来溜达。
车停了,也没有黄包车可坐。姜素莹独自顶着寒风往回走了几里路,临到家时,手重又冻得痒起来,挠心挠肺。
火升起来需要一点时间,她蹲坐在炉子旁,手里握着钳子,朝蜂窝煤堆里捅去。屋子里湿气永远干不了,凝在墙壁上,生出些墨绿的霉渍。
晦暗,冷清。
少了张怀谨,上海成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
姜素莹突然茫然起来——她这几个月过得太迷失,起初是满门心思要逃跑,后来找到张怀谨,又满门心思的要照顾他。
如今她获得了自由,需要照顾的人也康复了,四周却空荡荡,只剩下她自己。
煤上亮起一点红,终于有热气传出来。姜素莹把原本带给朋友的餐盒放在罩子上,隔着火热起来,当做自己的午餐。
等候饭食热好的时候,姜素莹的思路在漫无目的的游走。小狗拿秃脑门蹭起她的脚踝,捣乱个不停,可怜又可气。
这让她想起了廖海平。
对方昨晚那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落下清晰的印痕。他说二爷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纯粹的廖海平。而少了身份和规矩的束缚,他要改过自新。
姜素莹当时听了,停下关门的手,不知作何反应。断然没有应承的道理,却似乎也不能把对方一棍子打死。
毕竟想要改过自新,光靠嘴说不行,得看表现。所以最后她单是转身离开,没有回答廖海平一个字。出了门,一冷一热间皮肉胀开,掌心刺痒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