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救人无望,春红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围着宅子打转。那场火直到下午才被扑灭,一地烧焦的砖瓦与骨头,里面一片死寂,再没有人声了。
春红三代家奴,廖宅便是唯一的庇护所。眼下家园被毁,伤心之余,她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失魂落魄的徘徊。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她突然发觉不能再呆下去了——满街都是新冒出来的巡捕,听说是因为火里烧死了一个尊贵的日本人,于是租界那些洋老板们不干了,非要抓住一切有干系的同谋不可。
人人闻风丧胆,生怕和廖家扯上关系,连街上的门脸都不开了。
若是被逮到牢里,就是死——春红就算再没什么见识,这道理还是懂。须得马上离开天津才成,可是普天之下,又能去哪里呢?
在她匮乏的想象力里,九州版图是混沌的一团,漠河在何处都不清楚。而唯一一次离开天津,还是随着二爷走的。
想来想去,目的地终于有了。
既然天津已经无法落脚,再去一次上海便是了。
离开廖宅前,春红身上是穿戴着些零散的首饰的。她卖了耳朵上的银坠子,换了些上路的盘缠。一路南下,一路打短工,时不时再典当两件饰物。
如此辛苦熬过两个月,总算是到上海。正在她要把最后一只岫玉镯子也当出去之际,就在此处遇到了姜素莹。
这不是巧了么。
“姜姑娘,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春红眼睛里蓄满泪水,几乎要哭出声。
漫长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姜素莹静了良久,轻声道:“你能活下来就好,我看报纸上说……”
春红一听这话,急忙拭干了眼泪:“对了,您刚才也说,是看了新闻报道才知道出事的罢。那报纸我也听说了——上面写到二爷死有余辜,可明明不是的!”
姜素莹不知道内情,纳罕的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春红是知道一些内幕的,于是从四叔造访、一直讲到那桩逼二爷入伙的不堪阴谋。故事情节虽然零碎,但穿在一起,逻辑上充分自洽,很说得通。
“二爷杀了很坏的日本人,又杀了家里的叛徒,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春红说完,一双圆眼睛望向姜素莹,像是等着她替二爷伸冤似的。
姜素莹沉默了。
春红的描述扣上了她一直没有想通的一环,也意外解释了廖海平为何会放她走:既然是要杀坏人,那不相干的人便不应该被牵扯其中。哪怕姜素莹是他的新婚妻子,也不成。
二爷心里有杆秤,一头称着陈腐的规矩,一头称着正义与道德。
这样的廖海平让姜素莹感到陌生,但仔细想想,他本就是如此的。就好像拔枪射穿廖五腿的是他,逼着她做生意的也是他。向张怀谨肆无忌惮报夺妻之恨的是他,和叛徒同归于尽的也是他。
他活在旧时代里,却又渴望新生,本就是个矛盾的人物。只是姜素莹太过恐惧对方,从没有试图理解过而已。
那个经久不息的梦魇又翻腾起来,一点一点,吞噬了周遭的空气。
咖啡馆里人声嘈杂,落在姜素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觉得手里有点冷,握住咖啡杯,端起来啜饮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往淌,并不能温暖很多。
兴许是二爷那场早有预料的牺牲,让姜素莹产生了新的感悟。也可能是死亡本身就太沉重,会冲淡一切愤怒,压平一些纠葛。
姜素莹依旧是恨他的,但眼下被沉重的气氛裹挟着,心里往下坠,却又好像变得透彻。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无论是对她而言,还是对廖海平来说。说到底,都是苦海中挣扎的人罢了。
只不过如今再探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姜姑娘?”春红唤她,言语里有探寻的意味。
姜素莹回过神,把杯子放在桌上。她沉吟片刻,没有接着春红的话继续往下说,而是问道:“你现在有住处么?靠什么生活?”
春红顿了下,解释起来:“来上海的路上,我遇到了几个老乡。为了省钱,大家一起在大杂院里挤着。姜姑娘呢?”
“我在一处大学校里做起代课教师,公寓就在四站地外头。”
春红一拍手:“那敢情好,我们离得并不算远。眼下我也没有旁的事情做,要是姑娘不嫌弃,我去伺候你吧!”
姜素莹拒绝了。她当初急于落脚,营生找的仓促,薪水算不上特别优渥,自觉是支付不起春红的工资的。更何况自力更生惯了,她不再需要一个佣人了。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春红再受穷。
思前想后,姜素莹倒是有了主意:“学校食堂应该需要员工,我记得你是会做饭的。你若是有心,我可以向教学处举荐你,兴许能找到工作。”
“再好不过,可我怎么能再见到姑娘呢?”
“明日下午三点,在西郊大学南门口,你来找我。”
春红一口答应下来,看起来是真的缺钱了。
两个人又聊了小一阵子,日头开始往下落——冬天天光就是短,一会儿功夫就要没了。
春红撇了一眼窗外,像是想起还有要紧的任务在身上,于是起身道:“姑娘,我得走了。”
临别前,姜素莹从提包里拿出一叠薄薄的钞票:“我只带了这些出门,你先拿着。别再典当东西了,总得留两件傍身的。”
春红感激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手上却不肯收。最后实在推拒不过,单从里面抽出一张,嘴上喊着:“这样就够了!”
这厢恰逢叮当车驶过来,姜素莹终于不再坚持,坐了上去。春红恋恋不舍的在街边站着,朝她猛地挥手道别。直到姜素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舒出憋着一口气,扭脸往北去了。
路上繁华,商铺与小贩往来其中。
经过一处豆腐摊时,春红停了下来,望着锅里咕噜噜的泡泡,吞了口口水。此间的掌柜是个山东人,做菜不像本地人那般爱放砂糖。麻豆腐上浇上一勺肉臊子,猪肉的香滚着豆子的润,颇有点北地特色。勾得人馋虫子往外跑,不吃都不成。
春红刚刚在店里只喝了一杯马尿咖啡,此时是有些饿了的。
她思虑了片刻,干脆掏出钱,准备买些回去。
“姑娘,你这钱可给多了。”掌柜的接过票子,打量起她的小身板,豪爽的笑道,“我家分量足,你这身量吃一客就够了。”
“谁说我是自己吃了,就不兴家里有几个人么?”春红最会讲生意,一双眼睛只管盯着称,嘴上念叨着,“要的高些,别缺斤少两,我可都看着呢!”
成功拎上满满两兜热气腾腾的豆腐,她终于心满意足的继续往前走。拐过条弄堂,绕过些杂货铺。最后在热闹的戈登路口停了下来,隐进了一处颇为豪华的寓所。
电梯管理员见她进来,恭敬的鞠了个躬:“春小姐,下午好。”
春红是不大适应这新式套路的,克制住自己给对方下跪行礼的劲头,板着脸颇为严肃的点了点头。
电梯门脸上挂着一排七扭八扭的符号,据说是叫阿拉伯字母,多么新鲜又有趣的讲究。
1,2,3。
春红默默在心里数着——想当初头回站进这直上直下的小铁盒子时,她还会腿软呢。可如今坐了小半个月,她也是不怕电梯的人了。
叮。机器发出尖锐的哼鸣,电梯员拉开栅格状的铁门。
到地方了。
楼道里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春红踩上去时还不大适应,总觉得没有廖宅那间青石当院稳当舒服。但不管多不习惯,旧家是回不成了,往前都是新生活。
走廊尽头的公寓房门紧闭,用力扣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片刻后,门开了,一股隐隐的血腥味。
春红提起手里的豆腐,冲里面忠心耿耿的喊出一句:“二爷,我回来啦。”
穿着月白衫子的男人坐在窗边,听见这动静,从书上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望过来,平静的应了一声。
第33章 过年 (1)二合一 他是如此平静,却……
都道大隐隐于市。
怕是任谁也想象不到, 此间公寓的主人,正是本应死掉的廖海平。
“二爷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上害疼没有?”这厢春红把豆腐拿碗罩上, 洗净了手。
廖海平还没说什么, 倒是老孙打后面冒出头, 大声抱怨起来了:“你恁的去了这么久,药买回来了没有?”
这位先前被烟火呛了嗓子,两个多月了还没好利索。这会儿讲起话来呼噜噜驴叫似的, 中气倒是十足。
“买到了买到了。”春红赶紧解开衣兜,从最里面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件事物。
那是一只棕色广口小玻璃瓶, 怕受潮, 上面塞着一团棉花。内里散落着一些小颗粒,薄薄的盖不住瓶底。
这玩意叫做磺胺, 杀菌消炎, 金贵极了。
价值高倒算了, 毕竟二爷有钱, 出得起价格。只是对磺胺来说,真金白银都不管用,因为这东西在正经市面上紧俏得很。要是想购买, 很是需要一点门路。
若是往常,门路是好找的, 但眼下二爷又不能亲自出面疏通——日本人若是发现他没死,那麻烦可就大了。
如此拖拉了好一阵子,二爷手上的伤开始化脓,时不时发起高热来。
他自己的态度十分平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这越发让旁人起了急。老孙日日唾骂起高桥那狗贼,胆敢一枪射穿了二爷的手, 真是活该他死无葬身之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彻底在上海安顿下来之后,春红在老乡间活动了多半个月,终于取得了一些小的成果。最后借由长兴当铺的黄老板之手,从黑市上隔三差五搞来一些药剂,每回够吃个两三天的。
一剂下去果真起效,廖海平的烧马上退了下去。只是停了就会反复,成了长久的病根。
而今日春红又去当铺,取得便是这续命的药粒。
这厢廖海平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春红见他把药顺了下去,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二爷。”
杯子落回桌面上,廖海平抬起眼睛。
“我找到太太了。”春红主动交代道。
屋内一时极静。
廖海平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叫人拿不准他是什么态度——诚然离开天津之后,二爷相比之前随和很多,但毕竟积威深重,春红还是害怕的。
她咽了口唾沫,方才慢慢解释起原委:“我原本以为还要额外花些功夫,结果今日从当铺出来时,正巧赶上太太在辅仁医院门口等车。”
廖海平点了点头,并不惊讶似的:“她过得怎样?”
“太太气色不错,就是瘦了些,还请我喝了一杯卡什么诺呢。我们聊了小一阵子,这才回来的晚了。”
春红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您放心,我按您先前嘱咐过的,谎话编的圆乎,太太一点没听出端倪来。”
其实单论演技,春红并没什么信心,毕竟姜素莹是个聪明人,根本骗不过。但方才能全头全尾捏造出一套说辞来,是因为她的故事里有一多半是真的。
那日春红从城里买莲子回来,廖宅确实起了火。
只不过她没有在街上徘徊几日,更不是自己决定要来上海的——当时不过是围着宅子绕了一圈,火还没被浇灭,她就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拽,拉进了一辆拉货的马车。
就在春红吓得要失声尖叫时,她停住了。因为木箱后面平躺着的,竟然是受了伤的廖海平。
二爷眼睛阖着,脸上极苍白。若不是胸口还有些许起伏,和死了也差不多。满车都是血腥气,打他垂着的胳膊往外渗。哪怕缠着止血的布,依旧无休无止的透出来,几乎要把人耗干了。
车厢里是死寂,外头却热闹着。
街上士兵聚集起来,设起路障,端的是要挡住前行通道的架势。
“给我停下!车里装的是什么?”
马夫是个聪明的,立刻笑得一脸谄媚,向士兵递了足量的银元过去:“兵爷,咱车里装的都是刚打的死獐子。这不赶着出城去卖呢,不然怕肉烂掉呐。您行行好,放小的走吧。”
说完随手掀开一口木箱子,里面乘着的果真是血气四溢的鹿肉。
那大兵粗粗看过一眼,觉得晦气,又认为没人会真的从如此规模的火场逃脱,便挥手放行了。
春红和老孙蹲在木箱后面藏着,一颗心害怕的砰砰直跳,嘴里发苦。及到车子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驶了出去,才算是松了口气。
而二爷也是在这个档口,睁开眼醒过来的。
“停车。”他低声说。
车上俱是忠心耿耿的亲近,马上停了下来。
此处已进高粱坊的地界,四周全是干枯的玉米田。风一刮过,瑟瑟作响,像是寂静的挽歌。
“有没有刀?”廖海平倦怠的问,开口都有些困难了。
——高桥在被他击毙之前,也掏出了枪。只不过手一歪,没有打死廖海平,只来得及打穿了他的腕子。子弹卡在廖海平的骨缝里,病根一日不除,创口就只能一直开着。
必须得剜出来才可以。
车子停在田垄上,稍作修整。老孙从车里拎了烧酒出来,淋在匕首上,用火淬过了:“二爷,您忍忍。”
刀尖下去,一寸寸划破筋骨,光是看着都叫人心惊。
廖海平咬住止血的带子,闭着眼,闷不做声,脖子上青筋暴起。汗顺着他乌黑的眉峰往下淌,洇湿了前襟,像晶莹的雨珠。
老孙手抖得不成样子,扔出带血的子弹时,一把破嗓子都颤抖:“成了。”
廖海平这才睁开眼睛,喘起粗气,半晌吩咐下去:“继续往南走。”
思想因为疼痛变得模糊,唯有一个念头明晰:既然活着逃出来了,那么就得到上海去。
他要找姜素莹
如此经历无数坎坷,终于在新的城市落下脚来。廖海平吃上磺胺,总算能够有余力打理事务,清点起财务。
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大宗财物随着烈火付之一炬。手下也死了大半,就连厂子都留在天津,带也带不走。甚至廖二爷这个名号,往后怕是也不能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