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海平正扭脸叫春红去买药,嘱咐要快,不要考虑价格。
门被带上,掀起清凌凌的风。
廖海平起身,在屋子里寻觅了一圈,之后递给姜素莹一块玻璃月份牌,让她握住降温。姜素莹手上没劲,拿了一会儿,便不自觉松开了。
男人顿了下,干脆用自己的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合起,把她的手掌整个包住,帮她握住。
玻璃很凉,却能止痒,让猖狂的疹子都不再发作。
窗外在刮风,一阵一阵,鬼哭狼嚎似的。但有人在身边守着,炉火就不会熄灭,能让屋子一直暖和。
姜素莹感到混乱。
手心是冷的,而手背是男人掌间的热。在一团混乱之中,她又分明触摸到了安定和祥和。
生病的人最脆弱,会说出一些正常时候绝不会讲的话。
比如。
“你还会在上海呆多久?”
——廖海平认定的事都会去做,所以他之前提到要去重庆,是一定会去的,不过或早或晚罢了。
姜素莹不是要拦他,也没理由拦他。
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让他很快走。她生了病,贪恋这一点暖和。
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
而对方听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停顿,便温声答道:“我哪也不去,放心吧。”
廖海平是不会离开姜素莹的。
就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喝了交杯酒,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哪怕遇到艰险,也断没有谁扔下谁的道理。
姜素莹听了,没说什么,把头在枕头上扭了过去。喝了粥之后皮肤出汗,头发丝都黏在额头,又痒又热。
廖海平见状松开她的手,拿毛巾帮她擦了。
姜素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前,觉得额头上有些蜻蜓点水的温热。也许是来自廖海平手上的一探,看看她还发不发烧。
又或许那不是手上的一探,而是一个印在额头上的清浅的吻。彼此呼吸交融,沁人魂魄。
谁知道呢。
廖海平不是姜素莹的soulmate,他们灵魂不能共鸣。虽然姜素莹很少考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可很明显,这也不是她曾经设想中的爱情。
但命运就是如此弄人。
事到如今,廖海平已经是她失序的世界里,最后一点秩序了。
第37章 萌动(1) 他的生日
一个多月后, 天气终于开始转暖。
上海到底是比天津靠南些,四月一到,街边的花就陆陆续续开了起来。一束束、一丛丛, 颜色鲜艳, 煞是好看。
菜蝶围着花朵起舞, 扑腾的满街都是粉沫子。叫人路过时情不自禁打起个喷嚏,感叹一句:“春天终于来了!”
往往一到这个时候,年轻人最躁动。
班上有学生提出趁着梅雨季没到, 赶紧组织个踏青的联谊活动,要不就去划船, 也能认识些新朋友。
如此讨论过一溜遭, 还觉得不够。刚巧遇见正往车站去的密斯姜和廖先生,便忍不住热情邀约起来:“明天是礼拜六, 密斯姜和我们一起去踏青吧, 一定要去, 不然算不得朋友!”
——可见姜素莹的快乐教育十分成功, 这帮学生们没大没小,和她十分亲热。
廖海平立在一旁,没有吭声。
若是按先前的规矩, 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师生要做朋友, 是乱了纲常,很值得一些讨论的。
但姜素莹明显没有被冒犯。
她笑得露出酒窝,犹豫了好半晌,应了一句:“也成。”
学生们欢呼起来,末了挤眉弄眼补上一句:“密斯姜,记得带上你的男朋友。”
这话是专门说给她身旁的廖海平的。
新青年讲究恋爱自由, 谈起爱情总是特别热衷。他们不知道廖海平的旧面目,只觉得廖先生如此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天天来接,日日来送,对姜小姐献了这么久的殷勤。要说两个人没有点什么,怕是鬼都不信。
况且之前密斯姜突然生病,也是廖先生亲自来学校请假的。
“素莹害了伤风,很严重。要休息两天,实在对不住。”他温声对教学长说。
瞧瞧,这要不是在交往,怎么会连人家的身体情况都一清二楚?
廖海平这一造访,倒让学校里不少暗恋姜素莹的男生死了心——就凭廖先生这气度,自己是比不过的!
学生们这厢好奇极了,等姜素莹痊愈之后,便迫不及待的问个不停。但不管他们问过几次,姜小姐都死不承认廖海平是她的男朋友。
“那廖先生是您的什么人?”总有好奇心特别旺盛的,拼着被加课的风险,也要多这么一句嘴。
姜素莹犹豫很久,吐出四个字:“半个朋友。”
这量词太过奇特。人好好的一个,怎么能活活劈开,算作半个?
可这回无论旁人再如何追问,姜素莹只管紧紧抿上丰润的唇,不肯再吭声。
她这么说是有她的道理的。
一两个月的功夫,足够姜素莹在身体上完全康复,也足够有隔阂的人吃上几顿饭,谈上一些故事。
姜素莹起初拒绝过廖海平的邀约。
但廖海平很有耐心,几次三番的继续,让她有点扛不住。毕竟生病那几天,廖海平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她,自己总不能巴掌一次次扇到人家脸上,没完没了的。
况且对方总是很会找时间,从来不约在晚上,而是约在毫不暧昧的午后。
餐馆的地方选的也极其稳妥,都是些临街的家常馆子,谈不上多么高级。如果姜素莹提出要买单,廖海平也不会阻止。似乎是朋友小聚罢了,须得有来有往的。
唯独有一次,也是最近的一次,吃饭的地点很奇特。
是在一艘游船上。
姜素莹到了地方坐下时,看到窗外的景色,不由得怔住。水波包裹着船体轻轻摇晃,闪出一片波光粼粼的光。和煦的日头晒进来,把镀银餐具都照得温热。
姜素莹觉得新奇,因为自打从钻石公主号上下来,她便再也没坐过船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最近做生意,认识了几个朋友,听他们说的。”廖海平掀开餐布,学着姜素莹的样子铺在膝盖上,“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里。”
他猜得没错。
此间厨子手艺了得,奶油打发的泡沫柔软,含在嘴里,一下子就化开。黄油淋在大块牛肋上,和烤到焦脆的番茄一起迸发出香气,叫人馋的想吞掉舌头。
姜素莹吃了一小会,无意间一抬头,发现廖海平一口没动。香喷喷的肉就摊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他却单是望着,连个角都没有切下来。
姜素莹不禁一愣,细一寻思,突然明白了。
刀叉需要两只手配合,而廖海平伤了右手,想吃也吃不成。尽管如此,他眼神依旧平和,没有打扰姜素莹进餐、向她求助的意思,只是安静的坐着。
姜素莹看在了眼里,犹豫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最终她欠起身,把盘子从廖海平的面前轻轻移动,拉到自己这边。刀子快速切过牛肉,划成细细的一条条,刚好是入口的尺寸。如此廖海平只要左手握着叉子,便也能吃了。
“要是还觉得块大,就告诉我。”姜素莹把盘子推了回去。
廖海平似乎被这举动怔住,片刻后温声回道:“多谢。”
接着拿起了叉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他眼睛垂着,原本颜色黑极了,压根透不进光。但眼下太阳升的很高,角度刁钻的照过来,给黑里带出了一抹亮棕色。
像猫眼,像琥珀,像琉璃。像一切闪亮而流光溢彩的东西,让寒冷有了温度,叫人心念一动。
姜素莹突然有些不大自在,连忙跟着把目光垂下,不再看他,而是专注在自己的餐盘上。
对方察觉出她的局促,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和谐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了饭后。
如此豪华的一餐,价格自然也不菲。及到结账时,姜素莹瞥见金额,开口说:“这也太贵了,使不得,我付一半吧。”
廖海平拦住她:“不用。”
“那怎么成——”
“今天是我的生日。”
姜素莹伸出的手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诧异廖海平如此钢筋铁骨的一个人,竟然也是有生日的。转念一想,这念头属实荒谬:廖海平也是爹生娘养的,和她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不能过生日呢?
停顿了些时候,姜素莹开口:“你不早说,方才应该点碗面条的。”
廖海平温声道:“没关系,我很久以前就不吃长寿面了。”
有多久呢?
大概是他母亲死后。
“那时候我娘得了痨病,有人说她活不久,我不信。正赶上她过生日,我听人说吃了长寿面就会健康,于是喊厨房去做。”
小小的廖海平抱着大大的一海碗面条,跌跌撞撞跑到母亲住的院子门口。仆人要帮忙,他却不肯,只管亲手端着。
碗边滚烫,直冒热气,熏得他手一圈红。疼极了,烫到皮肉里,但得坚持,一滴汤也不能洒出来,因为这是能救母亲命的。
“当时也就是三四岁吧,懂得不多,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廖海平回忆起这一段时,面色平静极了,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娘见到我很高兴。她已经吃不下面条,就光喝了几口汤,告诉我这样就足够了。她让我好好读书,别再上这间院子里来,小心被她传上。”
廖海平那时不懂——娘喝了面汤,明天就会好起来,又怎么会传染他呢?
但隔了不过两三个月,吃过长寿面的母亲却还是死了。
临终前她老是发热,浑身烫得很。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照顾她,谈不上多上心。痨病治不了,早晚是个死,耗到虚空,人也就没了。
只有廖海平一个人着急。
他年纪太小,根本没有治病的逻辑。只知道自己有个宝贝玻璃珠,就想找出来塞进母亲手里,让她握着。玻璃凉津津,握上肯定就不会再发热了。
只是这回还没跑进院子,就被仆人拦住了:“二少爷,千万别进去了,太太已经没了!”
廖海平不信,又哭又闹,被老孙一把抱了起来。
隔着重重人影,他看见裹着白布单子的母亲被抬了出来。单子盖得不够密实,打底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腕子。
传家的金凤镯子挂不住,顺着母亲的手滑了下来。廖海平哭的太狠,手一松,紧握的玻璃珠也坠地。和金镯子叮铃铃落在一处,溅起一串尘土,摔成七八瓣。
“其实过了这么久,娘长得什么模样,我都记不得了。有些事越是想记住,就越是记不住,真是奇怪。”
唯独有一件记得请——长寿面吃了也活不长久,于是他便再不吃了。
廖海平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停了下来。
认识他这么久,姜素莹从来没见过廖海平讲这么多话。他一向是话少的,之前的每次都是她在演讲,他只是听着。
而这场生日宴似乎成了出口,让压抑已久的情绪涌出来。又或许是他们已经足够熟悉了,到了可以交心的程度。
姜素莹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慰廖海平,但眼前的男人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在漫长而孤独的时间里,他已经独自消化掉了情绪,有的只是讲述。
“我有时候觉得,要是当初爹能多花点心思在娘身上,那么哪怕她病死了,也不会一直念叨他,死的那么落寞。”廖海平自嘲的笑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好么,干什么非得娶小老婆?”
所以先前他是不大想娶亲的,不然也不会拖到二十七八,全拿戴孝做借口。
这世道太乱、太荒唐了。廖海平守着自己的准则,摸着石头往前走。如今死过一遭,再回过头往前看,做了一些对的事,但也做了一些错的。
他如此说完,没有再继续往下讲了。
廖海平这番言论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编造的幌子,姜素莹其实有些分辨不清。毕竟人做了错事,总会给自己找理由开脱的,不是么。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
姜素莹真实的感觉到眼睛不大舒服。
像进了沙子,发酸发涩。一定不是她想哭,而是游船上风太猛,吹得人想流眼泪了。
就好像闪电划破黑夜,她在转瞬即逝的光里,理解了廖海平与这世道的格格不入。
那感受太似曾相识,就如同街上行人会盯着她的白胳膊不放,如同姜老爷子觉得女人唯一的出路便是嫁人。
她也理解了廖海平的抗争。
这抗争来得无力又苦痛。束缚与算计掺杂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异类——他是新时代里的旧人,而她是旧时代里的新人。
站在混沌的交叉口上,他们都茫然,都不懂。
如果刨除前尘往事,她也许能和廖海平做百分百的朋友。
只可惜人是不会失忆的。
有些伤害刻在骨子里,若是想忘掉,除非时间长久的洗刷,不然绝不可能。
这也就是当学校里学生问起姜素莹时,她回答廖海平是她半个朋友的缘故。
只是半个,不能更多。
但半个朋友,也是朋友。
……
此时此刻的大街上。
微风拂面,空气里满溢着春的脚步。学生们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姜素莹答应去踏青啦,还要带着廖先生呢。
“那一言为定了!”
“密斯姜,廖先生,明天我们可等你们哦,一定不能反悔!”
“反悔是小狗!”
学生目标达成,于是一哄而散,跑远了。
姜素莹从冗长的回忆中抬起头,看见廖海平面上似乎隐隐有笑意,疑惑地问:“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廖海平当然不会解释缘故。
不过看起来师生的纲常也不是很重要,就好比新式青年心直口快,有他们的好处——单是旁人嘴里“男朋友”那三个字,就说得他通体舒泰了。
“所以你要去踏青吗?”姜素莹顿了顿,“这个礼拜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