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姜素莹心脏砰砰作响,却还要假意自然,下楼时差点同手同脚,把自己绊上一跤。还好管家走在前面,没顾得上回头,这才没漏了陷。
门厅就在眼前,只要上了车,就是成功的一小半。
姜素莹理了理裙摆,把后背挺直,准备走出点气势来,原本该去套马的马夫却慌慌张张的回来了。
“跑什么跑,不成体统!”管家斥道。
“不用,不用备车了。”马夫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为什么?”姜素莹诧异道。
“二爷,二爷亲自来了。”
门一打开,廖海平果真正站在外面。
他穿得齐整,一双点墨似的眼睛望向姜素莹。本意只是注视,却叫姜素莹一颗心狠狠往下坠,腿上都发软。
“三小姐,您不是正要去找二爷嘛?这不赶巧了!”管家一拍手,笑成一朵花。连马夫不明所以,都跟着嘿嘿嘿起来。
满屋子荡漾着笑声,似乎这场景是天下最值得快乐的事情了。
姜素莹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眼前有这么多人,她几乎要哭泣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会这么凑巧。廖海平好像专赶着她要出门的时候前来,有意围堵似的,一肚子坏心眼!
这次姜素莹是真的冤枉对方了。
廖海平不是有意围堵,也不是提前知道消息。他是请她去看电影的,电影票就是今天。
姜素莹觉得自己是白日见了鬼。
她几乎要恨死自己了——早知道当初随口一句,话惹出这么大的事端,还不如做个哑巴!
见姜素莹不愿挪动,廖海平先是耐心等了一会儿,最后开口道:“再不走,就要开演了。”
姜素莹再不情愿,到底还是坐上了廖家的车。
不然还能怎么办。
她原本是极爱看电影的,那可是嘉宝的新片,一定有意思极了。
但和廖海平肩并肩在黑压压的屋子里坐上一个钟点,那不是看电影,是上刑。
更重要的是,若是真的看起电影,一定会错过和张怀谨约定的时间。
不行,她须得想个法子,按原计划下车才是。
马车就在姜素莹起伏的思绪中向前行进着。
从姜宅去影院,走的依旧是五大道。那阵子时髦点的场所都开在左近,上次去过的那家白俄饭馆也顺路。
饭店的招牌越来越近,怕是再有一马鞭子就要驶过。姜素莹瞧着窗外,心里开始起急。
五米,三米,一米。
不能再走了!
姜素莹顾不得许多,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拍了拍车板,扬声道:“停车!”
马夫一听有人在喊,下意识勒住缰绳。车停稳之后才觉得不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前。
“二爷,还走吗?”
“先等一等。”廖海平回道,说完意味不明的看向姜素莹,在等待一个答案。
他观察她有一阵子了。
姜素莹打今天一见面起就不大对劲。
这些天没见,她看着人瘦了些,眼圈隐约也有点泛红。上了车一路不言语,两只手绞着,只管望向窗外。这会又突然没头没脑叫停了车,不知是憋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以他很有兴趣听一听她的剖白。
话头轮到了姜素莹身上,冲动的热血消了些。说话是门艺术,对着廖海平说话更是。
姜素莹思前想后一番,一边缓缓开口,一边揣摩起对方的神情:“二爷,我心里有事,坐不住。这车晃的我心慌,非得叫停不可。”
廖海平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为什么?”
见对方似乎并不反感,姜素莹才继续往下道:“我有话想对您说,憋了好几天。如今见了面,实在是憋不住了。”
这倒是戳中了廖海平的猜测。他点了点头,示意姜素莹继续。
“我想和您道歉——先前乱交朋友,是我不对,以后再不敢了。”
语气十分诚恳,颇有点改过自新的意味。
廖二爷在听,却没有给什么反馈。
姜素莹在心里打了个突:“二爷是不是不信我?”
廖海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毕竟在两人先前的交往中,姜素莹没什么信用可言的。如今道歉估计也就是随口一说,哄人开心罢了。
姜素莹掐着点盘算起来。
必须得做点什么,让廖海平立刻信服自己的话,不然时间真的要来不及。
得快。
一个莽撞的点子冒出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诚然冒进,但眼下也没有更多保险的路了。
姜素莹咬了咬牙,豁下一条心,伸手拉住廖海平的衣领。
然后她仰头,闭起眼睛吻了上去,带着献祭式的忠诚。
这是个很浅的吻,蜻蜓点水一般。
丰润的唇从男人的唇上擦过,仅此而已。
姜素莹亲完便退回自己的位置上,鼻息咻咻的喘。她不自觉舔了一下嘴唇,亲吻的触感还留在那里,凉得紧,像蛇。
姜素莹胃里一阵翻腾——她是最怕蛇的。
“二爷,这回您总该信我了。”她努力稳住声线,“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
姜素莹刚才那一下来的虽然仓促,但廖海平是可以躲开的。
只是他没有躲。
此刻他眼色深沉,不言不语,似乎在掂量这话有几分可信。
姜素莹心脏紧张快要炸裂,呼吸间都带出血气:“二爷,你就信我这一次,我是真的改了……”
她委屈的眼神如同一把火砸在枯木上,砰!在廖海平心上爆燃了起来。
够了。
廖海平没让她说完。
他手一抬,挡光的车帘子落了下来,车内顿时陷入纯然的黑。
姜素莹的五感在这一瞬间都被剥夺掉大半,看不到、听不清,好像如坠迷境——除了肩膀上突然袭来男人的力道,以及唇齿间一股脑涌上暴烈的吻。
姜素莹几乎是被廖海平推到厢壁上的。
她后背死死抵在光洁的木头面上,腿被迫翘了起来。身上承了廖海平大部分的重量,那重量几乎要压碎她。
廖海平不是在单纯的亲吻她,而是在撕咬她。
他明明唇上那么凉,内里却如此火热,烫得要命,烫得姜素莹打颤。
廖海平打小就不贪恋口腹之欲。好的坏的,吃什么都差不离,吃什么都没滋没味。
但眼下他吻着姜素莹,却好像犯了馋症。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尝过这么好的东西。
甜,太甜了。像夏日里被井水浸过的冰西瓜,像秋日里多汁的蜜桃,像冬日炭烤的栗子。
甜到恨不得把姜素莹生吞下肚去,一片片撕碎了含化了,再不分离。明明用胳膊箍住了对方,明明已经紧紧搂住那一点鲜活的滋味,却好像怎么用力都觉得不对,怎么抱着都觉得不够似的。
单就唇齿间你来我往,就是一番玩不厌的游戏。而这游戏烫软了姜素莹的身子,烫软了廖海平的心。
廖海平这辈子活到现在,是没人爱过他的。
旁人敬他、畏他、和他往来,大抵都是贪图钱财和好处,要不就是惧怕他的威名。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了姜素莹,这是他的宝贝。
廖海平头一次觉得心满意足了。人确实应该成家,不然空落落独自一个,白天黑夜就是忙碌。活着和死了都没有分别,还有什么趣味?
黑沉沉的日子总算是要走到头,而眼下终于有了盼头,让他想要相信一回。
良久之后,廖海平松开了姜素莹,直起身子。
体己的话他说不出口,能说的只有:“知道了。”
三个字讲得漠然,听在旁人耳朵里也少了些温度,冷飕飕的。但对廖二爷来说,已经是要把心肝掏出来的承诺了。
车内静了很大一会功夫。
姜素莹喃喃唤他:“二爷。”
她嗓子被亲哑了,声音放很低。
“嗯。”廖海平握住了她的手,应了。
一时再没有人说话,空气却少有的并不凝滞,像暖洋洋的水。
半晌之后,姜素莹轻轻“哎呦”了一声。
“怎么了?”廖海平话音里带出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心。
姜素莹只管摇头,不肯说话。被追问之下,才憋出来一句:“我肚子有点疼。”
廖海平一愣,伸手探了一把她的额头。摸着有点冒汗,确实像是生病。
廖海平抬手把帘子撩起,光瞬间照了进来。姜素莹被刺得半天睁不开眼,用手挡着半张脸,露出来的地方泛着潮红,头都恨不得抬不起来。
“去看医生。”廖海平很快拿定主意,正要唤人,被姜素莹拦下了。
“千万别。”姜素莹吭吭哧哧的说,“我这是月事来了,刀搅似的。去小解一下就好了。”
车边上就是先前去吃饭的白俄饭店,应该可以借用盥洗室。
姜素莹扯了一把廖海平的袖子,倒像是不敢擅自乱动,想先征求他的同意似的。
廖海平不大懂女人的事务,但也知道这玩意等不得。他允了姜素莹下车,自己也要陪着下去。
这举动可急坏了姜素莹,她一跺脚,声音又羞又恼:“这你哪能看!别跟过来,怪丢人的!”
廖海平顿住了步。
老孙眼见姜素莹要一个人往店里走,连忙问道:“二爷,用不用派人跟着?”
廖海平犹豫了。
姜素莹独自走在乍亮的天光里,明且润的日头浇了她一头一脸,美的像待要融化的梦,几乎遥不可及。
而他依旧留在车上,帘子是黑的,车内是暗的,檀木车顶沉甸甸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廖海平原本是习惯了的,眼下这种观感却让他莫名不大爽利。
但就在这时,姜素莹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回身冲他挥了挥手:“放心,我马上就回来!”
脆生生的一声,甜的像蜜。
“二爷?”老孙唤他。
廖海平醒过神,最后道:“不用跟进去,守在门口就行了。”
如果是先前,哪怕他不去,也是一定派人去进去的,甚至还要跟进盥洗室的隔间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黑暗中的吻让他觉得,姜素莹是值得给一些信任的。况且他的人就守在餐厅门口,对方如果真有异动,怕是跑也跑不出去。
廖海平多疑,若是有大把功夫思考,恨不得立刻派人把姜素莹抓回来,所以他决定把眼光转向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电影票上,分散一下精力。
先前两个人搂得太紧,纸面都揉成一团。如今电影票铺在膝上,再从边角处一点点展平,颇为花功夫。若是做的细致些,还考验眼力。
而这一阵动作中,时间也在往前走着。
五分钟,八分钟。老孙中间来问过一次,请示要不要进去看看。
“就算是害肚子疼,未免也太久了罢?”他大着嗓子嚷嚷起来,被廖海平抬手制止了。
“不急,再等等。”廖海平道,想给信任一点时间。
十五分钟过去了。
无论如何,确实是太久了。
廖海平心里浮起一些他不愿意揣测的念头,最终轻微的咳嗽了一声。老孙一听便明白意思,立刻领命去进饭店。
许久之后,老孙回来了。
他跑到车前,一张老脸煞白。嘴唇哆哆嗦嗦,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
廖海平见他是独自一人的回来,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依旧寒声问了一遍:“人呢?”
老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姜姑娘……人不见了!”
第20章 逃离 “姜素莹我要活的。”
人是真的不见了。
整间饭店被翻了个底朝天, 连后厨的煮锅里都恨不得倒出来看看,愣是没见着姜素莹的影子。
光天化日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
白俄老板被人拿枪指着脑袋, 两腿哆哆嗦嗦打颤, 几乎要尿了裤|裆, 吓得汉话更不利索了:“不,不几道。但,有, 后门。”
是的,塔斯露饭店是有一间小后门的。
那门直通着倒废物的小巷, 平日里仅供后厨通行, 钥匙也是交由杂役保管。而若是通过这道门出去,顺着巷子往外走上三两分钟, 便是能过车的大路了。
管钥匙的杂役原本打磕巴不肯说, 挨了一脚之后, 老实了。他说确实有个穿旗袍的姑娘塞给他两块银元, 让他把门打开。他原是不肯的,对方便又多加了一块钱。
足足三块大洋——他就是干上十来天,也挣不到这个数, 这谁能不动心!
于是门被打开了。
那姑娘快速穿过小道,上了等候在巷子尽头的黑色汽车。坐上去之后, 车子发动,一溜烟没了踪影。
“是什么人把她接走的?”老孙又踹了那杂役一脚。
杂役倒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我是真的没看清,求求您饶了我吧!”
老孙原本还想痛揍他一顿,被廖海平抬手止住了。
打那杂役没什么意义, 无非浪费时间而已。毕竟能开着汽车接姜素莹走的,用脚想也知道是谁。
“去张部长府上走一趟。”廖海平说完,回车放下了帘子。
马夫哪里敢耽搁,恨不得把鞭子抡出血。一通紧赶慢赶,等到了地方跟门岗的一打听,合着张部长前些日子去了南京出公差,没个半俩月回不来。
——那张公子呢?
一大早就拎着箱子走了,站岗的哪里敢拦主子,谁也不知道张怀谨去了哪里。
廖海平听了,俊秀的脸上像蒙了张纸,面无表情到带出一点死气。
“找。”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手下登时领命去了。
城里能藏人的饭店、酒家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姜老爷子和姜景泰都被从洋行的铺面上拎了过来。这两位吓得话都说不全,先是和姜素莹好一通划清界限,再又开始小心翼翼陪起不是,最后恨不得磕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