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食更结实,脸大的馒头。
当然为了姜素莹的到来,厨子专门多留了一样豌豆黄。但几样加在一起,个顶个都是硬货,几乎要噎死人了。
姜素莹倒也没说什么,咬了口豌豆黄,就了一口馒头。咕咚咕咚灌下半缸子水去,再拍了拍胸脯,这才算是顺过气来。
廖海平把这一通操作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这样不成。
——人家苦等了一上午,不声不响的就吃这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片刻后他撂下箸子,起了身:“走。”
过分言简意赅,以至于姜素莹有些不解:“去哪儿?”
“去外头。”
姜素莹先是一愣,很快醒过味来:廖海平这是要带她去外面吃饭了!
能主动带她出去,便是极大的进步,可见怀柔策略的确有用。
她心里顿时翻起一些激动,勉强压住了,只在脸上现出雀跃的神情,一叠声问:“能不能去吃白俄菜?我馋了好久了。关在家里天天就是啃包子,看见肉馅就腻味。”
廖海平步子大,只管行在前面,默不作声。
姜素莹拎起包跟了上去,继续发表起对饮食的看法来:“听说塔斯露的红酒炖肉很不错,奶油浓汤也是招牌。”
她不过是大胆给出提议,试探试探廖海平。结果没想到这个提议被意外采纳,他们真的去吃了白俄菜了。
此间餐厅是个毛子开的,大抵为了证明自己出身货真价实,负责接客的都是西崽。餐厅中心还专门辟出一块舞池来,供一个西洋女人在里面跳踢踏舞。那女人红发红裙,舞技了得,整个人旋转不停,成一团火。
西崽引着两位贵客往靠近舞池的座位去,操着不伦不类的汉话介绍道:“位置,好,这里。”
倒装句用的倒是很纯熟。
落座的桌子不大,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放了张烛台和一小束鲜花做装点。整间饭店被热情的斯拉夫舞曲包裹住,有一点别样的罗曼蒂克。
姜素莹在这种地方一向是很自在的。
等待上菜的功夫,她用脚轻轻打起拍子,欣赏舞女跳舞。她脸上还带着一条浅显的红印子,是方才睡觉的时候,被胳膊压出来的。
廖海平觉得新鲜。
交际的场所新鲜,交际的方式也新鲜。他在生意上有过很多应酬,但对方大多是些有头有脸的老人,去的地方昂贵但是肃穆。
廖海平不爱看跳舞,对品尝食物的口腹之欲也极淡,所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观察姜素莹身上。
姜素莹看上去很快乐,
她甚至合着曲子轻轻哼起歌。声音轻而甜,像圆的甘露,在翠绿的荷叶上滚。
兴许是察觉到廖海平的注视,姜素莹哼了两三个小节便停了下来,脸有一些红。她不好意思的道起歉:“这歌我先前听过,一个没忍住就唱起来了,怕是吵到二爷了。”
“不吵。”廖海平抿了一口热水,温声说,“比白玉兰唱得还好些。”
白玉兰曾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旦角,一个月光包银就八千块。廖海平用她给姜素莹这把没练过的嗓子做陪衬,属实是高高抬举姜素莹了。
但姜素莹不懂昆曲,甚至连白玉兰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单是好奇:“白玉兰也唱俄国歌么?”
“不是,她是唱《玉堂春》出的名。”廖海平解释道。
姜素莹看上去有极大的兴趣,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这个花旦的问题。
而廖海平今天的心气又格外和顺,和顺到他愿意花上那么三两句话,说一说自己的了解。
廖老爷子还在世时,有一年过八十大寿。
家里摆了流水席,请来京师最有名的角儿作喜。姨娘们爱听热闹,就请白玉兰唱的《玉堂春》这部戏。
白玉兰扮演戏中的名妓苏三,一把嗓子珠圆玉润,高腔挑的也美。尤其是唱到“满面春风下堂转,不见三郎为那般”这段西皮流水板时,如泣如诉,字字珠玑,几乎叫台下人落泪了。
“不过她命不大好,演出完这场后一个月,就退隐了。”
廖海平本意是讲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姜素莹急着追问:“为什么?”
——因为白玉兰这人入戏太深,后来竟和戏里的名妓一样,爱上了一个落魄举子。
只可惜“救风尘”这戏码和书里演的不一样。
举子后来非但没有娶她,反倒把她的家财骗尽。白玉兰伤心欲绝,一把嗓子哭哑,再唱不了戏,便从此退隐江湖了。
姜素莹听了这么一出悲剧,深深的叹起气来:“二爷听说过大仲马的《茶花女》么?La dame aux camélias。”
廖海平没听过。
于是姜素莹道:“怕是法国版的白玉兰了。”
廖海平等她细说,姜素莹却不肯继续解释。她拿出一把干净勺子,分起新上的奶油浓汤来:“二爷,这汤好喝极了,你也尝一尝罢。”
这么一岔,话题便过去了。
姜素莹其实是在叹那一点爱情的真谛。
——古今中外的男人,好像都特别贪图不一样的欢喜。无论是逼良为娼、还是劝妓子从良,大抵都是觉得毁灭或者拯救一个温顺的灵魂,特别能显示出他们的英雄气概。
怕就怕女人也跟着一起糊涂,一起屈服。
白玉兰和茶花女就是下场。
血淋淋的下场。
这厢廖海平拿起银汤匙,尝了一口姜素莹推荐的招牌例汤。
盘子里的奶油味道黏黏糊糊,倒也不是喝不下去。牛肉煎的半生不熟,廖海平也不是很介意,毕竟在围场时,他连生鹿肉都尝过。
此时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少见的愉快。
哪怕几天前,廖海平还不能想象自己会和姜素莹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毕竟他以为他们之间,会是一场长久的战争。
廖海平不会说情和爱,他是不懂罗曼蒂克的人。
他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好,说不出的好。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很好。把一餐饭吃出和谐来,很好。暂时放下”食不言“的规矩,和姜素莹浅谈上一会儿,也很好。
一团和气中,饭吃到最后。
姜素莹把盘子刮干净,掀起餐巾,擦掉唇上的奶油。鲜艳的口红印在布上,留下一个明媚的吻。
她十分抱歉的说:“我的钱包被父亲没收了,这餐怕是要二爷请客了。”
廖海平也没想着让她付账——太可笑了,哪有未婚妻付钱的道理。
他点了点头,抬手准备招呼西崽。声音还没出来,眼神却蓦地沉了。
因为他瞧见餐厅的立柱子后面走过一个老熟人。文质彬彬,戴着副金丝眼镜,一身西装笔挺。
而对方明显也看到了他和姜素莹。
那人先是一愣,之后直直的冲他们走来,扬声道:“素莹?”
姜素莹听到声音回过头去。
来的人是张怀谨。
第17章 吃醋(二更) 能不能打死张怀谨?……
张怀谨衣着虽然干净齐整, 乍一看是个体面的青年人。但等他走近些,姜素莹再定睛一瞧,几乎吓了一跳。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 张怀谨的面容憔悴极了, 脸颊恨不得都干瘪很多, 好像害了病。
也怪不得张怀谨枯萎,他确实害了病。
害的是相思病。
要问为什么,全因他今天清晨接到卢主编的电话, 获得了姜素莹订婚的消息。
“姜小姐是和廖二爷定的亲。”卢主编提起廖海平时,还心有余悸, “老天, 那人带了整整一帮打手,把报社都围住了, 可凶得很!”
廖二爷这称号多少有些耳熟, 也许之前在哪里听过。但至于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怀谨已然顾不得多想。
——眼下他被卢主编所说的消息劈中, 手里握着电话听筒,大脑都丧失思考能力,一整个呆若木鸡。
要知道, 张怀谨这几天可是强忍着联系姜素莹的冲动,日日像冷宫妃子似的翘首以待, 就等着对方来找他。
因为姜素莹先前亲口说过,见面的事莫要为难她,很快她便会解决。
如今这件事解决没解决,张怀谨不知道。另外一件事他倒是知道了:
姜素莹竟然要嫁人了!
咔嚓。
天上没打雷,这是张怀谨心碎的声音。
晃过神来之后,他从床上弹了起来, 再顾不得听卢主编在电话那头“喂喂喂”些什么废话,“啪”的把听筒扣上了。
之后连脸都不想洗,就打算直冲到姜宅一探究竟。
但临出门前,他突然生出一些幻想,停下了脚步。
万一一切只是个误会,万一姜素莹压根没有定亲呢。那她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一定该讨厌自己了。
于是张怀谨重又折回盥洗室,好一通沐浴更衣,连头发上都涂了些发油,这才出的门。
哎,爱情真让人失了神志。
姜宅的管家见到张公子亲自前来时,很是震惊。老爷子和大爷都不在,就连三小姐也出去了,临走前谁也没嘱咐过,贵客今天要登门。
——张公子,辛苦您来一趟,要不要进来喝些茶水?
——您问三小姐许给廖二爷的事?对,是真的。
——您问三小姐去了哪里?她去找二爷啦。
——您问二爷现下在哪里?哟,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您可别为难我们下人。
管家这一套太极功夫打下来,条条大路都被堵死。
张怀谨坐回自家的汽车,载人的钢铁盒子无情无义往前飞驰,他的心也随之坠进阿鼻地狱。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得打听出廖海平身居何处,亲口问出个一二三四,不然他不相信姜素莹会这么快爱上别人。
只可惜这个计划也中道崩殂了。
因为张怀谨出来的太匆忙,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没头没脑在天津城里兜了这么一个上午,心灵上又遭受巨大打击,开始饿的头晕眼花起来。
他是医生,很会保健,自然知道这是低血糖症。车子驶过广宁街时,他瞧见“塔斯露”的招牌,便喊了停。
素莹是说过这家店很好吃。如果见不着她,那么喝两口奶油浓汤睹物思人也是可以。
就这么着,他晕头转向的走了进来。
而让张怀谨惊讶的是,命运特别爱捉弄人。
刚刚转悠了三四个小时没有一点成果,这才一进饭店的门,他就看见了姜素莹。
那么她对面坐着的男人,应该就是可恶的廖海平了。
不得不承认,廖海平这人长得还可以,模样挺俊。难不成素莹就是被这张脸迷住,真的喜欢上这个男狐狸精了?
不,他不相信。
素莹一定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她更喜欢内在美。
张怀谨喘起粗气,拿出要决斗的架势,直勾勾盯住情敌。要是眼神能下刀子,怕是廖海平已经被他戳穿了。
场面登时尴尬起来。
不光是尴尬,还夹杂了微妙的紧张,绵里藏针。
——姜素莹纵是做了再周密的计划,也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次见到张怀谨。更重要的是,现下她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正坐着廖二爷。
二爷像蛇,不动的时候是不动,静默的像石头。但若是一句话没说对付、激怒了他,便会“腾”得发作,非得咬死对手不可。
她可不想拖累张怀谨。
姜素莹心思转得飞快,嘴里愣是一个字没敢吐,只管小心斟酌起措辞,生怕行错一步。
而与此同时。
叩,叩,叩。
廖海平指尖敲打在桌布上,发出些轻微的声响。他漂亮的眉眼垂着,似乎也在思考什么。面上无悲无喜,几乎带出一点菩萨像。
不过若是能敲开廖二爷的脑子看看,就会知道那里面哪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念头,全是狰狞的血腥。
因为他在认真思考一件事情。
——能不能就在这里打死张怀谨?
廖海平觉得可以。
毕竟放在过去,调戏别人的妻子是死罪,是要先游街、再沉江的。如今挨一枪子就能入土,已经是极大的宽恕了。
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如果在餐厅里动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善后要比在荒郊野岭里费事些。况且张怀谨还有个做交通部部长的亲爹,上上下下打点,都得费点心思。
为了一只苍蝇如此大动干戈,似乎不值得。动手总归要动手,但晚个一时半晌、换个场所,也不是不可以。
聪明人,办事也得聪明。
廖海平想毕,和气的说了一声:“张公子,坐。”
这句话一出,别说张怀谨了,连姜素莹都惊诧起来,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
张怀谨不想被情敌看扁,更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面子。犹豫了一下,真的坐下了:“你认识我?”
廖海平没回答这个问题。
他似乎满意对方的顺从,笑了。接着抽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张公子,这餐我请你。就当吃我和素莹的喜酒,不用客气。”
说完起身,伸手握住了姜素莹的腕子。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廖海平手上微一使劲,拽着她也站了起来,直接往外走去。
他的手握得极紧,那力道勒在姜素莹的腕骨上,压出几道青白指痕。态度坚决极了,容不得她挣脱,几乎要困死她了!
张怀谨起初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等反应过来之后,一张脸涨的通红——廖海平这厮太会羞辱人。合着是让他坐下,自己带着姜素莹走。还给他扣上了一顶蹭吃蹭喝,捡白食的帽子。
什么喜酒,什么不用客气。这不是耍他张怀谨玩么,简直奇耻大辱,哪有这样的道理!
张怀谨一时气恼,饭也不准备吃了,跑步追了出去。
等到街上时,廖家的马匹已经牵了过来。仆人打起帘子,正打算扶姜素莹上车。
“素莹!”张怀谨生怕她就这么走了,急忙大喊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音量铺天盖地,姜素莹听见了,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自然也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