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大宴三军,连亲卫都撤了去,没有人知道我杀你,纵然你叫破喉咙, 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啧,本侯何时需要旁人来救了?”
到底是沙场饮血的杀伐将军,她的虚张声势他丝毫不惧, 懒懒挑眉揶揄轻笑,血迹晕开的脸艳丽到极致,如披了人皮的男妖精,举止风华,倾城国色,哪怕气息奄奄了,仍不忘勾人魂魄,微转眸,声音也低了几分,“阿元,你当真,这般讨厌本侯?”
他的声音很轻,羽毛一样拂过人的心口,元嘉却觉得有些疼,对着这样一张脸,对着这般血色染面仍缱绻深情的眉眼,任谁也说不出讨厌。
但三岔路口既然做了选择,纵然踩着刀尖也要走下去。
“你以为呢?”
元嘉避开话题,点名自己捅他的原因,“秦夜天,你这个人根本没有心,更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喜欢是什么?喜欢是两情相悦,是克制,是小心翼翼,而不是你这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这话似乎比当胸捅他一剑更能刺激他,她的声音刚落,他略显萎靡的凤目陡然睁开,攥着她的手此时也用了力气,“本侯不喜欢你?”
“对你不克制?”
“不小心翼翼?”
“元嘉,你我之间没有心之人到底是谁?!”
闲适慵懒的男人再难维持俊逸假象,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话说得急,不免扯到了伤口,最后一个尾音吐出,他便止不住咳嗽起来,殷红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溢出,针扎一样让元嘉不忍看。
元嘉呼吸微紧。
若是在平时,秦夜天定能察觉她的异样,可受过重伤的身体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她细微的动作他不曾留意。
又或者说,气头上的他不想留意。
“是你。”
元嘉干脆利落结束争执,“等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再来与我说你喜欢我。”
“可惜,你这个人太自负,也太以为是,桀骜不驯如你,根本不屑于知道什么是喜欢。”
另一只不曾被他攥着的手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枕石,趁他不注意,直接砸在他的后脖颈。
这个动作她演练过无数次,又快又狠让人难以防备,更别提秦夜天此时是个伤员,枕石落下,秦夜天瞳孔微缩,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狠心,削薄的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一个音节也不曾发出,身体已倒在床榻上。
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修罗阎王,战无不胜的杀伐将军,就这么被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用一块枕石轻松撂倒。
既讽刺又可笑。
床上的人陷入昏迷,元嘉丢了枕石,伸手去拿床榻小几上她一早让珊瑚准备好的上药,手脚麻利给秦夜天上药包扎。
这么做一来是心疼,二来,也是想让醒来后处于暴怒边缘的秦夜天恢复一丝理智——她的确捅了他,但也救了他,精明如他,必能明白她的矛盾所在。
明白了她的矛盾,后面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其结果是反思,还是一条路走到黑,就看他对她的喜欢究竟有几分了。
细细给他包扎好伤口,元嘉轻抚着他染满鲜血的脸颊,低声道:“秦夜天,我的确喜欢你。”
“但现在的你,配不上我的喜欢。”
闭目而躺的男人眉头轻皱,似乎昏迷都昏迷得不安稳,长发散落在他脸侧,眉目的凌厉迫人被虚弱所取代,烛火斑驳着他脸上的血色,如就血画出的美人图,是写意山水的磅礴大气,也是工笔描就的俊逸风流。
看着面前惊艳到极致的男人,元嘉有一瞬的失神。
但很快,她又回神,探手拉出被子盖在他身上,头也不回走出营帐。
营帐外珊瑚早已在等候,“女郎——”
“放心,他死不了。”
元嘉打断珊瑚的话,强迫自己狠下心,“咱们走。”
到底是细细筹划了两年的事情,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亲卫们被她远远支开,换好衣服翻身上马,没有人知道她的离开。
逃跑的路线也是早就制定好的,在哪落脚,又如何避开秦夜天的势力,她在过去的两年里推演过无数次,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为了让秦夜天的暗卫找不到她的踪迹,她与珊瑚甚至还改了妆,女扮男装一路南下,最终在清远县停下脚步。
选清远县,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是因为它离洛京足够远,纵然秦夜天手眼通天,在她一路隐藏踪迹的情况下仍得知了她落脚的地点,但清远县距洛京有千里之遥,一路找过来也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这段时间足以让秦夜天把她离开的原因琢磨清楚。
二是因为清远县是典型的南方士族势力之下的县城,世家势力错综复杂,洛京派来的人无处插手,秦夜天得罪了那么多的士族,他若来清远县,未必能活着回去,所以纵然知道她逃到了清远县,要不要来清远县找她,只怕在他心里还要打上一个问号。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个道理秦夜天比谁都懂。
元嘉施施然在清远县住下了。
穿越了三年,元嘉已经很习惯大盛朝的一切,清远县虽风土人情与洛京北地大不相同,但总也有殊途同归,一样是个民风彪悍不大讲究的地方,为了方便,她与珊瑚是女扮男装生活,但照样受到不少贵妇人的青睐,遣了家仆前来说和。
贵妇人总比恶霸们讲究些,做不出当街强抢民男的霸道事,但暗地里的手段一点不比恶霸们少,为了不生事,也为了找个靠山,元嘉果断用脸上位,结交了清远县最有势力的寡妇韦四娘。
女人与男人最大的差别是不急色,她们更在乎心灵的沟通互溶,元嘉的脸生得好,又识趣儿,又能解闷,所以哪怕得知她是女扮男装,有钱有势的韦四娘也只是佯装生气一番,在她再三登门赔了不是后,韦四娘依旧对她敞开大门。
明面上,她是韦四娘的面首,实际上却是韦四娘的知心小姐妹,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韦四娘这个靠山,让她在清远县少了很多麻烦。
作为清远县最有势力的寡妇,闲谈之间总少不了朝政,秦夜天作为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主儿,不用元嘉刻意打听,他的事迹也被人如数家珍说给她听。
世人从来慕强,收库罗,平北狄,这两个困扰大盛百年的难题被秦夜天用两年时间解决干净,他的名声自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韦四娘这种出身世家的贵女都对他赞赏有加。
从臭名昭著的修罗阎王,到立下不世之功的当世卫霍,他只用了两年时间。
这两年时间,是她在陪着他。
看明珠蒙尘的天生将才一飞冲天,看他由高高在上的阴阳怪气变得意气风发,大漠草原的萧萧冷风并未磨去他的棱角,反而让他更加耀眼璀璨,在世人对他推崇备至的同时,也成了无数女子梦中情郎。
韦四娘道:“都道秦夜天是个十足狠辣的主儿,我却觉得他很好。要我说,洛京的那趟浑水也该收拾了,若不然,旁人还以为大盛朝改朝换代了呢。”
——韦四娘本是洛京贵女,政治联姻嫁了洛京的世家子弟,世家子弟身边总少不了莺莺燕燕,知道收敛的,会给正妻三分薄面,不知收敛的,便什么脏的臭的全往房间里拉,韦四娘的夫君便是如此,可惜韦四娘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与夫君大闹一场,剪断了夫君的子孙袋。
联姻成了结仇,洛京自然便待不下去了,为了给夫家一个交代,她被迫离京,但到底是韦家金奴玉婢养出的娇女儿,舍不得她真的吃苦,便把她安置在天高皇帝远的清远县,让她在这做个快乐寡妇。
在清远县快乐虽快乐,但远离家人,一辈子背井离乡,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知晓,记恨夫家逼她远走洛京,便时不时带出话来,对于把她前夫家收拾得人仰马翻的秦夜天,她自然喜欢得紧,全然忘了自己家也没在秦夜天手里讨到好处,每年总要给秦夜天一大笔银子充当保护费。
“可惜我出嫁时他还是未来洛京,若是不然,倒也可以入我韦家门楣。”
韦四娘典型的贵女思维,看到哪个人出色,便想招揽到自己家,“似他这等能力,我也能容他几个红粉知己,有韦家做助力,他也不必为了些许钱财与洛京世家闹得如此难看,而韦家有了他,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这才是政治联姻,而不是把我嫁给一个酒色之徒。”
埋汰完不成器的前夫,韦四娘话题一转,开车开得措不及防,“对了,你自洛京而来,可曾见过这位侯爷?”
“模样如何?身材又如何?”
“听闻他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想来身体是极好的,那方面嘛,自然也不差。”
元嘉:“......”
何止见过,还睡过。
她以她两年同床共枕的生活打包票,秦夜天的床上绝对不差。
跟他在一起,的确是一种享受。
但这种话显然不能告诉韦四娘,故而她只是打着哈哈,“我曾远远瞧过几眼,的确如四娘所说,身材极好,模样也不差,我所见之人,无一人及得上他。”
尤其是那双凤目,潋滟多情,严肃时威仪万千,调情时缱绻温柔,曾无数次闯入她的梦境为所欲为。
往事涌上心头,元嘉有一瞬的恍惚,“可惜名声不大好,又爱拿话呛人,性子恶劣,再好的模样身段也是白白糟蹋。”
“至于那方面的事情嘛,只怕也只有与他同床共枕的人才能知道了。”
“性子恶劣?”
韦四娘叹了一声,对自己的暴烈脾气极有自知之明,“身有大才之人有些傲气也正常,大抵只有那位库罗太后才能忍受于他。”
“那位库罗太后还是咱们大盛的和亲公主,是与我们韦家齐名的杜家的女儿。城南韦杜,去天尺三,当年威威赫赫的杜家,竟沦落到卖女儿以求自保的地步,处竟如此艰难,又如何敢违逆他?”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元嘉顿时安静如鸡,默默伸出手,捏着一块点心喂到自己嘴里。
“只怕在和亲路上,便被秦夜天瞧上了,秦夜天好色残暴,并非怜香惜玉之徒,这一路上,只怕她吃了不少苦头。纵然世人都道秦夜天爱极了她,为她剑斩库罗国王,可感情之事并非男人喜欢女人便要接受,更别提她遇到的是这般嗜杀的主儿。”
女人天然比男人富有同情心,以己度人,韦四娘再度叹息,“可当年的她并无出路可走,除却依附秦夜天,别无他法。”
听到这话,元嘉心头一酸。
这些年她听了太多关于她和秦夜天的话,世人都说她福气好,遇到了秦夜天,救她出水火,可对于当时的她来讲,秦夜天也是一种水火。
不从?秦夜天只是馋她身子,根本不在乎她喜不喜欢他,身子得到了,她心里爱喜欢谁喜欢谁,他根本不在乎。
这种感情是注定长久不了的,所以才有她后来的出逃。
咸鱼也是人,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与完整的三观。
无力改变,那就离开,在这种事情上,她从来不拧巴。
只是再听她与秦夜天的故事,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那些他似是而非的情话,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
“听闻她常年陪秦夜天长途跋涉坏了身子,在大军班师回朝的那一天撒手人寰,这种结局对于她来讲未必是件坏事,她身份尴尬,秦夜天又岂能给她正妻之位?不是正妻,便是可以随意打骂的姬妾,一个取乐的玩意儿,杜家抬不起头,秦夜天有了其他人,自然会冷落她,待她青春不再,还能得秦夜天几分真心?”
“死在这个时候,对于杜家来讲也是一件好事,她与秦夜天的情分仍在,杜家也能得几分照拂,不至于在这几年便树倒猢狲散。”
韦四娘抿了一口茶,出身世家的习惯让她不忘毒辣点评,“在最美的年华逝去,秦夜天日后想起她,永远都是她韶华正好的模样,总好过随秦夜天回到洛京,一辈子困在一方小院争风吃醋,生生把往日的情分磨了去。”
这话实在扎心,元嘉的点心吃不下去了。
有强大娘家做靠山的韦四娘遇到渣男尚被逼得远离家乡,更别提她这种娘家只是累赘的小可怜了,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还不如在这个时候就结束,这样秦夜天无论爱恨都是她最美的样子,挺好。
一瞬间,元嘉对自己捅刀秦夜天的缺德行径的不安内疚全消散了。
——与其等她年老被他嫌弃抛弃,还不如现在她一脚踹开他,与韦四娘一样,当个快乐的寡妇不香嘛?
“不错,这对于公主与秦夜天都是一个好结果。”
元嘉发自内心附和。
“果然是元妹,与我所见略同。”
元嘉的话永远对自己的心思,韦四娘伸手捏了一下元嘉因吃点心而有些鼓鼓的脸,结束这个话题,只是想到下午来访的客人,她嘴角勾了勾,玩味笑道:“清远县下放的知县昨日到了,是林家的人,与我有些旧怨,我不便见他,他若来访,你便把他应付过去。”
“他是正直君子,不会为难于你。”
这评价莫名熟悉,元嘉第一念头就是林景深,隐姓埋名的情况下,她其实不大想见林景深,但考虑到韦四娘的前夫就是林家人,林景深再怎么风光霁月,韦四娘也会不自在。
担了面首的名声,自然要做面首该做的事情,元嘉应了下来。
果不其然,下午仆人们领人而来,元嘉抬眉一瞧,的确是林景深,便挥手遣退周围人,给颇感意外的林景深斟了一杯茶。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得体温和似乎刻在他的骨子里,林景深很快回神,谢过元嘉的茶,看了又看元嘉,迟疑说道:“婶娘的......”
面首两字对于习孔孟之道的他来讲似乎有些烫嘴,他自动跳过,含糊问道:“是你?”
元嘉笑道:“恩,是我。”
“一别经年,婶娘性子如旧,仍是如此胡闹。”
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无声松了一口气,浅尝一盏茶,垂眸轻叹道:“罢了,随她去吧。”
“七叔尚且拿她没办法,我又如何管得了她?”
元嘉:“?”
突然闻到了八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