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凑成的一对夫妻,要想过下去总得有一个人屈就才行,先帝在的时候驸马还好些,等到同长公主不大和睦的太后临朝听政、与驸马交好的秦氏成为外戚以后,这位才子哪里还肯一味地做小伏低?
皇帝轻笑一声,敲了敲她的额头:“哪来的这些歪门邪说?”
看着是清醒了一些,连自称都换回去了。
“还想哭么?”圣上的语气似是在捉弄她:“元夕三日不设宵禁,车驾再在这里停留一刻钟也无妨。
云滢擦了擦眼泪,她摇了摇头,“有官家在,我就不想哭了。”
这话并不能叫人信服,他一直就在这里,她照样是伤心难过的。
云滢被圣上那略含戏谑地一瞥弄得脸上滚烫,她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也便只有官家这样御下宽和的人,才能容得下奴婢这样失仪。”
“所以朕合该被你弄得这样头疼?”
待她好的人反而要受着她的委屈任性,皇帝被这强盗一样的逻辑气笑了,不过其实也说不上怎么生气,否则此刻云滢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圣上并没有问责的意思,可还是叫云滢有一瞬间的发愣,她低着头羞愧:“因为官家胸怀宽广,不会如同别人一样取笑奴婢,若不是官家垂怜体下,奴婢也不知道能在谁面前说这样的事。”
“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她有些想用圣人怜悯苍生来堵他的责备,然而皇帝却缓缓开口:“你御前失仪,朕总该罚你些什么,才叫你长些记性。”
云滢“啊”了一声,她局促不安道:“奴婢所有皆为陛下所赐,不知道罚些什么才能叫陛下称心。”
她半仰着头疑惑,尚不知天子是何用意,只是依靠直觉,莫名感知到一些危险。
圣上平和地看向她,他平日里的沉稳气度很容易叫人忽略天子身为至尊不容人抗拒的强势,毕竟他居于天下之高,要得到些什么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他的身上尚有些残存的酒气,只不过两人都是饮过酒的,因此云滢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只知道他仍如以往那般端方。
直到圣上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在她因为紧张而倏然闭紧的眼睛上翩然落下一吻时,云滢才觉察到男子带有侵.略性的热意……与自己不可自抑的慌乱。
室内一灯如豆,虽然没有过多的亲昵,却别有一种风流缱绻的意味。
夜深人静,窗外遥遥传来了阵阵敲铃的声音,大抵是公主府中提铃的下人在四处行走。
圣上站起身来吩咐内侍进来更衣,尽管云滢退出去的时候并不像是发生过什么的样子,可几位内侍侍奉的时候不敢四处乱看。
江宜则正要为官家宽衣,却听见皇帝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御林军寻到驸马之后不必护送回长公主府了,直接叫他宿在内省,明晨过来见朕。”
第18章 有些时候,能在夜里奉一……
太后自从还政于圣上以后悠闲了不少,终日在清宁殿里拜佛吃斋,莳弄花草,对参加宫宴这些热闹的活动不太感兴趣。
冬日里没什么事,她赏过了花房里的牡丹,也就歪在软榻上和亲近的宫人闲聊。
“昨夜官家微服行幸燕国长公主府,今晨召见驸马时大发雷霆,责令内侍摘了驸马都尉的乌纱,外放到青州县去了。”
宋嬷嬷侍坐在太后旁边的坐榻上,她年岁大了,那些替太后揉腿捏肩的事情都交付给了小宫人,“听说是驸马昨夜同几位好友逛了酒肆,恰逢官家垂问,得了好大的不体面。”
“皇帝怎么突然想起往长公主府去了?”太后对于这个庶女并无太多好感,连带着驸马也不怎么问起:“吾记得自从七郎继位,就没见过他同那位怎么要好。”
儿子亲政久了,偶尔想要出去透一口气她也不太能管得住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燕国长公主之前总往宫中送美人取悦先帝,虽说这些女子都不曾危及太后中宫的地位,可到底是有些不痛快的。
“公主府中长年百花齐放,官家一时驻足也是情有可原。”宋嬷嬷笑着道:“奴婢听说长公主预备了一批美人,可是陛下一个也没瞧中。”
宋嬷嬷犹豫道:“奴婢还听福宁殿的宫人说,官家入席的时候驸马不曾在侧,而是和几位好友往酒肆吃酒去了,御林军寻过去的时候就剩驸马一个醉卧在酒肆里面了。”
“她倒是想着故技重施,可是七郎素来不在女色上留心,哪里吃她那一套?”
太后嗤笑一声,皇帝在后宫方面再怎么淡漠,也还轮不到一个早遭厌弃的长公主来过问:“能叫七郎动怒,恐怕驸马醉倒的时候不是孤身一人罢?”
宋嬷嬷道了一声是,她刚听闻的时候也有些吃惊:“圣明无过太后,驸马睡着的时候嫌屋内太热,有一名官妓替他打扇。”
当下风气,只要男子能付出足够的银钱就能搂着『妓』女获得一夕欢愉,但是平民百姓也就算了,官员是几乎不允许去同这些女子风流快活的。
酒肆有些时候也兼顾着青楼的勾当,那些女子常常会在食客饮酒的时候上前搭讪弹曲,等到酒酣耳热之际再携手入榻。
国朝对待官员宴饮有极严的规矩,士子可以入酒肆吃酒散心,也可以召官妓歌舞蹁跹,但要说与这些女子春宵一度,实在是贻笑大方,是为士大夫所不齿。
“酒肆是什么地方,岂是他一个皇亲国戚可以留宿的地方?”太后合眼歇息,淡淡道:“堂堂宗室贵胄,居然令下贱之人私侍枕席,驸马做出这样的事情,简直是有辱名门风度。”
刑不上士大夫,天子礼重士族,若是没被人拿到证据也就算了,偏偏正好有那么一个不堪的女子在侧侍奉,即便是没有宽衣解带,也足以让言官揪住把柄,继续拷问下去。
之前皇后的兄长因为被人看见在青楼买下的幼女翌日横尸乱葬岗,这事尚且没有十成的把柄,可秦将军依旧被弹劾到寒冬腊月跪在雪地里向皇帝请罪,若非是出身后族,恐怕这一顶乌纱是保不住的。
即便如此,他今年亦是早早离京赴任,连带着皇后也闭门自省了许久,官家自从在坤宁殿拂袖而去之后,一直到元夕夜才再次踏足皇后殿中。
结果没想到,圣上刚刚有意到外面去散散心,驸马就上赶着来触霉头了。
太后对自己这个儿子是最清楚不过的,皇帝打小就是这副脾性,平常还好,但刚晨起的时候最易动怒,他早朝之前召见驸马问话,一个醉卧妓馆的人要是能在君前奏对得当就怪了。
“娘娘说得在理,”宋嬷嬷犹豫道:“长公主今天一早听说了福宁殿里的事情,连忙脱簪待罪,递了牌子进来,说是想求见太后。”
“就说我乏了,叫她到坤宁殿去。”太后对长公主所求并不在意,无论是想为了丈夫求情还是要与之和离,她都没什么心思去管,“官家都定了驸马的罪,我一个深宫里的老婆子还有什么能说的?”
……
燕国长公主求了不止清宁殿一处的门槛,只是太后与官家的意思,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宫中的风向。
宫中嫔妃难得见到皇帝,又与长公主素无来往,知道她为天子引荐美人,大多不愿意为她出这个头,只有皇后勉强见了一面,过了一刻钟也叫人送长公主还府。
云滢上午是不当值的,她几乎没有在外面这样游玩过,兼之饮了些酒,第二日起得就更迟了。
等到她巳时三刻醒来洗漱之后,才有一位女官当一桩笑话似的和她说起这件事,询问她个中详情。
自从云滢由太后做主送到福宁殿来之后,几位官家亲近的女官和内侍都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在这个梳头娘子的位置上停留太久。
但是福宁殿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太后老娘娘关心皇帝的床帏事,因此几位女官对云滢一向是客气有余,但无过多接触。
圣上的女官隶属于宫内尚书省,并不负责后宫中事。
直到昨夜她们相约走百病,官家吩咐人送了手炉到宫门处给几位服侍的人,却只点了她一人出游,这才叫福宁殿这些资历深长的女官对她热络了起来。
她们之中有一两位都是服侍了皇帝近十年的老人,官家在元夕夜想起分赐女官手炉这事还是头一回,这份天恩体贴是因何而起,自然不言而喻。
连带着司籍晨起在内殿择鲜花的时候都邀她过来搭一把手,从中择了一支梅花赠她:“云娘子容颜昳丽,年纪又小,何必打扮得如我们一般素淡,也该簪几朵真花在头上的。”
冬日里适合簪头的真花难得,只有高阶位得宠的嫔妃才能使用真花簪满头冠,不过象生花是不限制的,服侍后宫娘子们的宫人若是得脸一些都能在头上簪满象生花。
可是女官在御前走动,就只能偶尔簪一两朵,不可过分妖冶。
梅花傲寒美丽,在冬日里也不算罕见,佩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云滢从宫外归来以后就恢复了平日素净的女官妆束,她谢过了司籍的美意,将花簪到发髻后面,才向内殿走去。
圣上不在内殿的时候这些值守的宫人也不是全然空闲的,云滢被安排来看着茶炉,她在皇帝面前得脸,入内内侍省的几位都知也默许她无聊时可以使用殿内的笔墨小几。
江宜则今日不曾安排她到书房里伺候,云滢一个人看守茶炉也自在了许多,她间或翻一翻从司籍那里讨要来的医书,用一支紫毫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亦是自得其乐。
炉上的茶汤热了又凉,官家对于茶饮滋味十分看重,反复热过两次之后就得换掉,她时不时留心着茶炉上的动静,直到第四炉的茶滚了之后,殿外才有内侍传唱圣驾到来。
云滢悠闲半日之后正是松懈懒待,以手支额伏在桌上躲闲,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她还没来得及用茶筅将茶汤仔细搅匀,只是搅拌也是件费工夫的事情,她稍加犹豫,还是先将自己写画的纸张都收归到一处,等官家入殿以后茶过了三滚再作打算。
只是圣上今日的脚程倒快,她刚手忙脚乱地把纸张吹干归置好,圣上就已经带着冬日特有的凌寒气息步入了内殿。
内侍替天子卸了衣袍,他站立在内殿的薰笼前抬手叫近侍料理,却瞧向她笑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这样鬼鬼祟祟?”
云滢的脸上带有做过坏事后特有的慌张,叫人瞧出了端倪。
她平静下来才拿了一个暖炉送到圣上手边,行了一个叉手礼:“奴婢不知道官家今日回来得这样早,茶炉上没掌握好分寸,现下还不妥当。”
“已经是戌时一刻,外面日头早就沉下去了,哪里还早?”
圣上语气平和,“朕在书房听相公们争执喝了半日的茶,如今也不缺你这一盏。”
皇帝素日这个时辰已经歇下了,今天估计是前面吵得厉害,拖延到现在。
江宜则瞥了一眼云滢,她会意后借口要拿托盘向外走了几步,和都知一起到了帘外。
“总管,您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云滢拿了一张托盘在手,轻声询问,她对皇帝身边的高位近侍一向客气尊重,江宜则能叫她到外面来借一步说话,当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官家今日朝上说起驸马的事情……”
江宜则犹豫了一下,这虽然在皇室中是大事,可也算不得军政要务,可以对云滢去讲:“刑部捉了酒肆里的人,又问出来些新的事情,圣上的意思是叫长公主与驸马和离,可是殿下并不情愿。”
御林军没想到会在酒肆里遇见驸马,因此捉捕的时候连带那官妓和酒肆老板也一同带了回来,后面渐渐还问出来些别的事情。
燕国长公主再怎么不受宠,也轮不到一个臣子来羞辱,这件事令圣上大为光火,难得地呵斥了驸马都尉,将他外放到州县去做团练副使,几乎等于流放。
然而长公主似乎还有些不舍,递了陈情表与皇后,央求这位弟妹转呈给皇帝。
“几位相公关于这事儿又争执了几句,说是请陛下收回成命,”江宜则无奈道:“娘子少顷得小心侍奉着,仔细别惹了圣上动怒。”
伴君如伴虎,上位者的事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是管不了的,只求好好服侍着官家,别让自己遭殃就是了。
云滢也暗自感到心惊,她谢了江宜则的好心,才重新回到内殿。
皇帝或许有兴致的时候会宽容底下人逾矩,但圣上眼下恐怕没有这份情致。
然而等她再次入内的时候,圣上已经吩咐人点亮了灯烛,罗汉榻的小几上放着一摞原本应该藏在书架后面的纸张,叫云滢行礼的动作一顿。
天子执起其中一页纸详看,抬首望见她的惊愕,忽的一笑:“怪不得这样心虚,原来这半日当真是在做坏事。”
炉上的火不知道是被哪个内侍熄了,云滢知道圣上这个时候大抵是不需要用茶的,她将托盘放到一侧,低声请罪:“是奴婢有错,污了官家圣目。”
她好像也没有什么错,不过皇帝此刻心情不佳,说是坏事就算是吧。
“字比从前娟秀了许多,”圣上吩咐她近前,“只你又不是在尚药局里领了新差事,怎么突然爱看这些医理?”
依她的性情,不像是爱看这些书的。
“回官家的话,奴看这些是想着学导引术的。”
云滢本来是偷偷学着的,还没来得及学成就被皇帝逮了个正着,心头微感失落,“这上面写了好多穴位按摩之道,两位梳头的内官只肯替我梳发髻,不准我在他们的头上试,奴只好自己一个人纸上谈兵。”
导引术必然会涉及许多医理学问,只不过他们这些负责梳头的人如果有师傅带着学习手法,只要知道怎么用就好了,完全不需要理解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你学这个做什么?”
隔着一盏琉璃宫灯,圣上静静地望着她:“他们不肯叫你服侍,自有不肯的缘由。”
他进殿的时候心头依然有些不畅意,可是端详着她略有几分像自己的娟秀字迹、瞧着字迹主人面颊上显而易见的害羞,那种似乎像是炭火燃得过热的烦闷奇异般地消失了。
“奴婢是官家的梳头娘子,不学这个学些什么?”
云滢试图自作主张地将纸张收走,“奴婢留在福宁殿里原本就是服侍官家的,您这样纵容我、疼惜我,我自然要将自己的本份做到最好才行。”
“否则就像您现下这般为外面的事情心绪浮动,我除了在夜里奉一杯茶汤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