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则怔了片刻,圣上不曾同长公主说起云氏的品阶,他贸然应答也是不妥。
“殿下既有效仿平阳公主的志向,也当知《资治通鉴》中有言,‘子夫母卫媪,平阳公主家僮也。’”
江宜则笑着向燕国长公主行了一个叉手礼:“殿下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
……
燕国长公主府中有一处特为先帝设下的更衣处,内里极为宽阔,又设有床榻案几,俨然是一处起居室。
皇帝坐在榻上,眼中依旧清明,他一向克制自身,即便长姐万般殷勤,所饮亦不多,更衣处的炭火供给充足,圣上随手解了领口系带,等着人拿了预备好的新衣侍候。
但自己的这个梳头娘子却像是被人强逼着来的一样,不见怎么情愿。
“怎么到了外面,宫中的规矩全都忘了?”
圣上半倚在罗汉榻的小几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过来。”
云滢在人前还是很要脸面的,倒也没敢喝得十分醉,身子略有一点沉,可头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是清楚的,她走近官家身侧,感知到天子的审视,轻声道:“您叫我过来做什么呀?”
酒意上了头,她的双颊带了三分醉意,连带着眼睛都显得盈盈生光,云滢看圣上的面容平静无波,完全瞧不出喜怒。
她跪坐在皇帝面前的杌凳上,伸手去解皇帝的腰带,却被圣上的眼神所慑,云滢停下手犹豫了片刻,才试探问道:“官家嫌我在席上饮酒,生我的气了?”
“席间怎么不说实话?”
她起初见到那一群舞姬献舞便是眉尖微蹙,似乎有些不高兴,后来却又自己赞同了那两姊妹献歌的提议,等那二人上场,她低垂着头呆了一会儿,才继续同河间郡王一起饮酒。
“我说了的呀。”云滢仰着头思考了片刻,她的发髻比平日高,低头的时候后颈会不舒服,“官家问我的话我都答了的,难道凌波舞不是这样来的么?”
“口是心非,”圣上瞧她一脸醉后的迷茫,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你当真不知道朕问的是什么?”
“殿下要献美人给官家,这是一桩好事,我身为陛下的女官,为什么要不识趣呢?”
云滢不是没有感受到圣上的目光,只是若她要暗示河间郡王拒绝,容易招惹长公主的记恨:“反正官家也说,她们都是不如我的,既然都比不过,那我为什么不能说些客气话?”
她这样理直气壮,即便是实话也太过逾越,反而扰乱了天子的心绪,他厉色低斥了一句:“放肆。”
然而那一句“放肆”后,竟没了声响。
她身形摇摇,冠子上的象生牡丹花亦欲倾颓,却又被人轻轻一扶,叫那盛放的牡丹稳稳当当落在了她的头上。
“官家要我说实话我便全都说了,哪里就是放肆了?”
云滢被他这样呵斥,珠泪猝不及防地滚落面颊,那泪珠顺着玉一样的颈项滑落下去,没入绯色的抹胸,如水滴在雪上,转瞬消失不见。
“难道在官家心里,当真觉得我比不上她们?”天子的严厉还是叫她惊慌了一瞬,云滢怔了片刻,才闷闷垂下头抵在榻边。
她轻伏在皇帝的膝上,轻若一根羽毛,柔软青丝垂落了几缕,即便瞧不见她面上的情形,那轻微的颤动和几乎听不见的抽气也足以叫人怜爱。
“跳凌波舞的姑娘跳的又没有我好看,唱《元夜》的姊妹第五句还拨错了弦,哪里就比我强了?”
她喝醉了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碎碎念,又像是恶人先告状,数落着别人的不对,“曲有误,周郎顾,怪不得歌唱的不怎么样,心思全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过了良久一只带有暖意的手落在她的后背上,缓缓拍了两下。
“好了,”一声略有无奈的叹息随即落下,“有什么好生气的?”
第17章 要是陛下这样来说我,就……
江宜则在外间守着,他原也没指望云滢这个样子还能伺候得了官家,万一圣上有了吩咐他们这些内侍还能及时进去侍候料理。
然而里间的动静渐渐有些不对,圣上稍带怒意的呵斥把服侍的人唬了一跳,几位都知面面相觑,最后陈副都知还是悄声疑惑了一句。
“总管,这不该啊,圣上瞧不上长公主府里的舞姬倒也罢了,可是云氏……”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江宜则瞥了他一眼,“之前的梳头娘子伴驾那般久,不是照样被逐出了么?”
陈副都知称了一声是,但心中并不诚服,官家原先的梳头娘子技艺再好,也没能让圣上亲自为她妆点,何况那是内廷干政,这哪能混为一谈?
江宜则也有些拿不定圣上的心意,他半启门扉,悄悄向内瞧了一眼。
昏黄灯光之下,云氏跪坐在官家面前的小凳上,而皇帝微微俯身去将她头上的牡丹扶正,神情虽然温和,却又有几分无奈。
他心下了然,又轻手轻脚地将门掩好,袖着手倚在朱红的柱子上安抚几名随过来的内侍,“官家醉酒,难免身上倦乏,恐怕还得有一段时候才要唤人。”
女子断断续续的哭泣遮挡了江宜则掩门的吱呀声,外面都是福宁殿的内侍,皇帝纵然是听到了,此刻也不大会去留心几名都知的动静。
他在后宫上一向不会花过多的心思,嫔妃们也从来没有像她这般娇气,受了皇帝斥责多是恭敬谢恩,很少会如她这般容易被吓哭的。
“朕何曾这样说过,”圣上瞧她哭得可怜,不免有些头疼,“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委屈?”
“那官家是觉得我比她们都强的,对么?”
不知道是酒后更容易叫人失去敬畏心,还是她原本就这样爱得寸进尺,非要求一个明白,圣上俯看她仰起的脸颊,无奈道:“怎么将妆都哭得湿了。”
她的口脂尚好,可眼尾的妆已经全然不见了,云滢没有菱花镜,只当自己如今变作了花脸,连忙用丝质的披帛遮掩住自己的脸颊,却又听皇帝取笑道:“哭得这样一干二净,倒是将卸妆的工夫都省了。”
“官家取笑我。”丝帛重新垂落到了地上,云滢闷闷道:“您都不说我好与不好,肯定是我不好了。”
“你难道不该笑么,”圣上看她沮丧的模样颇觉好笑,她醉后太容易变脸,说起话来也没个章法,不值得自己白费口舌与她来争意气,“你好与不好自己是最清楚的,何须为了别人一句言语伤心至此?”
天下泱泱,众口纷纭,若是将别人对自己的意见全都当真,人哪里还能活的下去?
“要是别人说我当然没什么,”云滢语气里不掩难过沮丧,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可是陛下这样说我,我就难过得不得了。”
有的时候她像是猫舍里养得那些名贵狸奴一样柔顺听话,想叫人揽入怀中爱抚亲昵,可有的时候却又难缠得很,偏偏这姑娘又不像是泼妇一般撒泼,她就这样柔柔地跪折在地上,一边淌着眼泪一边自顾自地低头说些招人发笑的话。
中间或许还会夹杂一些可怜可笑的自怨自艾,叫人听了心疼后悔,不该这样来逗弄招惹她。
她偶尔言语直白,简直让人没有办法来接话,只能偶尔轻抚她的后背,聊以安慰。
“朕记得你说平日总和人吵架拌嘴,难道也是这样一边哭一边和人吵么?”
圣上生长于九重深阙,他身边服侍的人一向是规矩清净的,哪怕是暗地里勾心斗角,表面上也是一派祥和升平。
他几乎没有办法想象那些在宴会上轻歌曼妙的女子,私底下会手里拿着木棍威胁旁人,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和人吵架还嘴。
要真的是这样,那教坊司同民间的坊市又有何区别?
“我吵架的时候只能我说哭别人的,她们哪有欺负我的能耐?”云滢破涕为笑,旋即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笑,将脸板得严正:“我每次都能赢还要被人在背后议论,要是哭给她们看,更是给人白添谈资了。”
她这话说的十分真心,可却招来了男子的一声轻笑,或许发出这声音的人只是觉得她这样矛盾又可爱,可是在醉酒后的她眼中,好像是笑话她嘴硬似的。
“官家是觉得我在说谎话吗?”
她身处于长公主府,难免会勾起旧日的回忆,“我爹爹死后宗族里面没有一个亲眷愿意收留我们姐妹的,他们站在灵堂上哭,却来怪我哭得不够悲痛,说我是舞姬的后代,果然薄情。”
“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姑娘,不哭也是正常的。”
皇帝默然片刻,若不是没有男子,女童哪里有在灵堂上出来待客的道理,云夫人出身略低,又成了寡妇弱女,被人拿旧日的往事来羞辱也不算奇怪。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想哭,我只是不想哭给他们看罢了。”
云滢略略将头放置在天子的膝上,高大的冠子固然庄严好看,可是实在是太重了,“我知道他们心里不晓得有多高兴,家里没有兄弟,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们什么也拿不到,都变成他们的了。”
有些事情即使是随着时间的消磨,也不会像是海边的风沙那样淡去,而是被印入了骨血,每当以为忘却的时候还会悄然浮现,重新要人回忆那份难过与痛苦。
“我亲眼看着阿娘去投奔我父亲的亲兄弟,然后再一次次被客客气气地送出门,除了长公主府上,没有一处能叫我们容身的地方。”
她的母亲成功地从歌舞伎之流变成了官夫人,过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不管那些妯娌怎样耻笑过她的出身,因为她丈夫的缘故还是要恭维她、奉承她。
骤然要重新去这些女人面前伏低做小,那之前的种种必将变本加厉地被还回来。
长公主虽然也看了这旧日舞姬的笑话,嘲讽过几句,可相对于那些人来说,到底多了一点天家的心高气傲。
这种高傲并不是随意轻贱折辱别人,而是轻易一句话就能叫人感激涕零,俯视芸芸众生的高高在上,她随意施舍了一间公主府角落的陋室,也不反对厨房送些剩饭剩菜给她们母女,才没叫这个已经送出去的家生子和她的几个女儿饿死。
这种施舍固然叫人不舒服,若是放在以前云滢还是一个官家小姐的时候,她大概会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吃这份嗟来之食,可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忍耐了下去,一直到母亲旧日朋友伸出援手。
“旁人都觉得宫中是一个极不好的去处,更遑论去做舞姬供贵人们取乐,可要是没有教习领我们入宫,恐怕我早早就要给人家做童养媳妇了。”
国家之策一贯是重农抑商,朝廷对商人的要求极其苛刻,但民间反而因此更加向往与士族通婚,而大多数出过高官的人家即便是落魄了在婚嫁之事上也不肯稍作让步。
除非是实在到了维持不下去的时候,譬如家中再无可以科考的男丁,又或是被连坐,几代之内不许入朝为官,才有人为了温饱而放弃旧日的坚持。
当时好几个商贾人家派人过来问过,她的两个姐姐那时显得稍有些大,反而是云滢年岁正好,有几户愿意出一千三百贯铜钱与三匹布缎来换她。
“可我不想嫁人,”云滢回忆道:“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便是如长公主那样,驸马还不是照样出去花天酒地,与其守着一个每日出去应酬风月的商家子过一辈子,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一个宫人!”
她没有娘家强有力的支持,等丈夫长大以后也要俯首帖耳,做小伏低地服侍他,万一他偶尔起了去青楼楚馆偷腥的心思,倒霉的还是她。
后背上轻抚的手微微拢紧,云滢感知到那人的力度,不自主地抬头去瞧。
皇帝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时候酒也算得上是好东西,叫人失去了清醒时的束缚,做什么都是痛痛快快的,她平常的任性更多是仗着他一点纵容而有的小打小闹。
他也并不在意这种稍有些不合规矩的行为,就像是偶然吹来的一阵清风,给福宁殿平静如水的日子带来一点不一样的涟漪。
但她现在这样的委屈,是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剖开给人看的难过。
美人眉眼盈盈,里面总含着一团挥不去的水雾,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可哪怕她当真是南海那些会在月下唱奇异歌谣的鲛人,也不会有人舍得叫她哭出一颗明珠来。
这种独处时的喃喃低诉像是从她心底里流淌出来一样的,赤子之心,叫人没有办法不去怜爱她,谁又能不去怜爱她呢?
“你是朕身边的人,没有人敢拿你取乐的,”圣上克制地没有去触碰她柔软的面颊,只是将她哭乱了的发丝重新勾回耳后,“除了那个老妪,见谁还会将你当做童养媳?”
云滢的泪眼朦胧,但于氤氲水汽之中还是能看清天子的神情,那种柔和的目光带有叫人镇定的奇异力量,她渐渐止住了哭泣,小声分辩道:“那个孃孃不过是偶然奉承一句,虽是奉承错了方向,委屈了河间郡王,竟也叫官家记到了现在么?”
那老妪将她与郡王说成是一对后,圣上原本的笑意就渐渐淡了,虽未直接说出,可她这种伺候在左右的人还是能感受那种隐隐的不悦。
皇帝一时有些语塞,她只说对了一半,但说错之处似乎不该他来挑明,反而显得没有圣主那份能容人的胸怀。
“你身在长公主府,哪怕是随朕同行,也不该轻易诋毁,燕国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向来恩爱,你这话叫长公主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这个话转得稍显僵硬,但云滢如今的感官迟钝,或许也不会觉出些什么来。
天子固然可以对别人的好奇避而不答,但他要问话时,旁人是一定要回禀的。
“依奴婢来看,要是真的恩爱,驸马何至于佳节还在外面应酬?”
云滢偷偷看了一眼圣上神色,燕国长公主对她的情分不足以支撑她为其做太多,但一句半句的提醒总是她能回报的一点东西。
她小心翼翼道:“阿娘说驸马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年轻时又有一双桃花眼,一定风流得紧。”
先帝为了叫自己的女儿高兴,不惜打破不成文的约定,选取名门出身的新科进士为驸马,却又惧于言官议论,不肯为了驸马再进一步破例,让他入朝任实职,生生断送了驸马的前程抱负,叫他一生屈居于公主裙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