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宴上见陛下问了这舞姬几句话,原以为皇后会想着顺水推舟,劝官家收用了这名舞姬,没想到皇后竟是起了把这姑娘赐给鲁国公世子的心思。
“哪里有什么福气,二哥他膝下子嗣单薄如此,如何不叫人挂心?”皇后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那个兄长也有些头痛:“不知道教习是哪里寻得的这姑娘,舞跳的这般好,模样也出挑,想来若是赐给了他,也能收一收心,明年让鲁国公府多几声婴儿的啼哭才好呢。”
兄长难得回京,向她讨要一个姑娘罢了,难道自己身为皇后还做不得主吗?
皇后见柔嘉公主穿戴停当才肯放了周才人离殿,她瞥了一眼垂手站立的林芳烟与云滢,面上笑意温和,“今日唤教习来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听闻云姑娘病了,不免有几句话要嘱咐教习。”
林芳烟管着这些歌舞伎的起居,若是她手下的人生了病,她自然是那个要被问责的,她向皇后行了一个叉手礼,躬身答道:“奴婢谨听圣人教诲。”
“宫中歌舞一向典雅,官家圣寿正在隆冬,教坊司排了这样一出郑卫之音,不单单是那些弱女子着轻薄舞衣容易染上风寒,万一叫前朝的谏臣听见了,还要上书指摘内廷的不正之风。”
自本朝立国之初,太.祖为了广开言路,便着意纵容了谏官上书,若是那些谏议大夫要针砭时弊、指正百官,并不需要有什么真凭实据,只需要一句“臣风闻”,就可以畅所欲言。
林芳烟称了一句是,其实教坊司舞姬的衣物还没有到外面那种勾栏瓦舍的程度,只是有些曼妙的歌舞为了衬托舞者的体态轻盈,不能如常人一般加厚衣服,但皇后既然这样说,她遵旨就是。
皇后看了一眼云滢,即便是在宫中,也很少能见到这样令人惊艳的美人,难怪林教习会费了心思安排她在万寿节上做领舞,不止是引得了官家的目光,也叫自己好好的兄长因为她而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她在坤宁殿备了四个将来献给圣上的养女,也有人教她们学习歌舞、吹弄箫笛,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姑娘。
皇帝没有收用她准备的几位养女倒不一定是因为对云滢起了兴致,但宴后自己的兄长悄悄到了侧殿求她,夜间帝后二人又为献美之事争执了几句,皇后才想起来夜宴上那领舞的女子,随口将云滢赐给了兄长,现在回忆起来虽觉有些不妥,然而却也不值当为了一个舞姬朝令夕改,即便云氏出身良籍,父亲也中过进士,可她要是进国公府的门做妾室,也不算太委屈了她。
被皇帝多问了几句话,随手赏赐些什么,对于一个宫人来说当然是极大的事情,可要说皇帝定会宠幸这个女子,那就显得太过离奇了,说不准圣上晨间起来,就已经将昨日赞赏过的美人抛诸脑后。
“云姑娘瞧着已无大碍,就今日随内侍出宫往国公府去罢。”
皇后容貌平平,但那份的雍容气度也为她增添了一份沉静亲和,赐美人给自己的兄长这种事情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略略关怀过两句,便吩咐身侧的内侍将准备好的赏赐拿出来,“你这一遭去的匆忙,想来在教坊司也没攒下什么体己,这些权当是宫里为你添妆,要是将来得了喜讯,本宫另有赏赐。”
原本放人出宫婚配就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恩赐了,至于另外有添妆,那得看她原先服侍的娘子是否厚道念旧,云滢并不曾服侍过哪个后宫娘子,然而中宫肯为她添妆,无疑是为这个妾室增添了许多光彩,林芳烟听了连忙侧身去扯云滢的衣袖,示意她跪下谢恩。
只是林芳烟这一侧身却有些吃惊,阿滢衣袖下的手不安地攥着,她本就生了一双含情的眉眼,如今望着自己时似乎能即刻掉下泪来,然而还没有等她细究,云滢已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上前两步,跪在了皇后面前。
“圣人的赏赐,奴婢愧不敢当。”云滢不敢抬头直视皇后的面色,她以额触手,尽量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奴婢卑贱,有幸蒙受天家恩典才得以入宫,国舅爷为圣人胞兄,奴婢不敢高攀,还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林芳烟闻言一惊,连忙上前跪在了云滢的身前,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后这个不知道深浅的小姑娘,连忙为她开脱:“娘娘容禀,这丫头骤然得到了这么大的福气,一时有些诚惶诚恐,才会在圣人面前言语失当。”
她低声斥责着云滢,“你还不向娘娘认错?”
皇后轻靠在桌案上的手微微用力,旋即又恢复了常态,她又不是眼瞎心盲,到底是因为太过激动而语无伦次还是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她自己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林教习何必这样惶恐,她一个小姑娘,偶尔说错话也是正常,本宫还不至于要同她计较。”皇后微微一笑,淡然开口,“鹤青,你去取了出宫的令牌,将云氏送到国公府去。”
自己的兄长什么样子皇后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即便兄长在后宅的名声不佳,那也是皇后的兄长、鲁国公府的世子,京中想攀附荣华的人家数不胜数,从来只有秦氏的郎君挑别人,云氏不过是一个低微的宫人,有什么资格谈情愿与否?
云滢跪在地上,她看不清皇后脸上的神情,可是折下去的脊背上无形生出几分寒意,那个名叫鹤青的内侍领命来叫她起身,可是云滢虽然挺直了身子,但却没有顺遂那内侍的心意起身,反而脆生生地向皇后磕了一个头。
“圣人赐恩,奴原不应该拒绝,只是奴婢情愿留在宫中伺候一辈子,并不想出宫安享荣华,还望皇后娘娘成全奴!”
云滢想起来那几年在边关的不堪痛楚,即便是有泼天的富贵,她也是不情愿再过一次的。
她说着说着已是眼波盈盈,额头细嫩的肌肤也磕出了淡淡的红色,云滢原本就生得美貌动人,眼中有泪更显眉目含情,这样一个语带哽咽的美人若是跪在男子面前哀求或许还会有些效果,然而皇后今晨本就有些未消解的郁气,云滢这番梨花带雨的情态只会叫她厌烦。
云滢又不是跟着后宫娘子的大宫女,一个教坊司里以色艺侍人的女子,哪来的这许多忠心耿耿,说来无非是肖想飞上枝头罢了。
皇后面上的笑意一顿,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新画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云氏,你……”
林芳烟听着皇后的语气微变略感不妙,就算是生云滢的气,这姑娘也是自己养了许多年的,此时此刻不得不先替她再想些办法斡旋,只是还没等她说出什么来,坤宁殿的一个都知已经急趋入内,向皇后行了一礼,“娘娘,官家的车驾已然行到殿外了,您要不要去迎一迎?”
圣上已经许久不曾在初一十五以及重要庆典之外的日子踏足中宫了,皇后被这意外的消息弄得一时有些诧异,殿外正有宫人伏地问安,根本不需要皇后再向那个内侍询问确认皇帝是否真的驾幸坤宁殿。
她素来注重礼数,顾不得身侧跪着的教习与舞姬,吩咐了身侧的侍女为自己整衣敛容,觉得妥帖了才踏上前去,遥遥望见天子往内殿行来,便向皇帝福身问安,“官家可是在前面与相公们议完事了,今日竟这么早便往内廷来?”
林芳烟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见云滢脸上犹带泪痕,连忙从袖中递了一块帕子过去,低声同她道:“还不快擦擦脸上的泪,你难道就顶着这样一张花猫脸见驾?”
圣上一向不喜见到别人落泪时的苦相,本来后宫时兴的珍珠花钿妆与倒晕烟墨眉就已经透着清雅朴素,若是女子再落泪作态,其实反而不美。
她自己养了许多年的姑娘,脾气秉性岂有不清楚的,只是林芳烟决计想不到云滢居然敢在皇后面前口无遮拦地说这些话,皇后与国舅是何等尊崇的人,本来国舅爷瞧上了阿滢的容貌与纤腰,就算阿滢做了他的妾室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然而她如今公然抗旨,将来到了国公府,万一遭了夫主厌弃冷落,有什么好处可言?
云滢接过了姑姑递来的手帕,听着殿外恭祝万岁的声音如梦方醒,她勉强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把手帕塞入自己的暗袖,与坤宁殿的众人一同恭迎圣驾。
她的头伏得极低,即使想偷觑天子圣容,也仅能见到一双男子所穿的乌履与半截朱红色的龙袍。
那双乌履的主人走至内殿,只淡淡道了一句平身,坤宁殿的内侍宫人都起了身,唯独林教习与云滢两人仍跪在地上,等候皇后的发落。
圣上驾幸固然是一件好事,然而皇帝今日神色算不上好,似乎并不是为了探望皇后……反倒像是来问罪的一般。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天子的目光在殿中停留片刻,不免多瞧了地上的女子几眼。
“这是怎么了?”
第3章 美人
皇后坐在皇帝下首的坐榻上,这么一点小事无须刻意隐瞒,便吩咐内侍为天子斟一盏茶汤,大大方方道:“是昨夜为官家献舞的姑娘,臣妾的兄长在宴上对这姑娘一见倾心,就央着臣妾将云氏赐给他。”
“不过或许臣妾天生便不适合做牵红线的月老,”皇后瞥了一眼地上的云滢,她倒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亲手将茶盏递与了圣上,“教官家见笑了。”
先帝在的时候就有朝中官员偶遇内宫女子后念念不忘,写成诗词在民间流传甚广,后来先帝玉成此事,还被传成一段风流佳话。
虽然帝后之间夫妻恩义不深,但圣上对她这个皇后还算尊重,总不至于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落了她的颜面。
对于大多数的宫人来说,能出宫嫁人确实是一桩好事,然而皇帝瞧着跪在地中间的女子那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总不像是心甘情愿的,淡淡笑道,“鲁国公府官高爵显,又有皇后赐旨,你有什么不情愿的?”
天子的目光停留在昨夜献舞的女子身上,跳舞的女子对于饮食的控制会比寻常宫人更严苛一些,即便是已经换了一身冬装,腰身依旧不会显得臃肿,她的手柔腻如玉,皓腕纤纤,若凝霜雪。只是这么美的一双手现下却十分不安地微微收拢,像是极为害怕一般。
云滢听见皇后同圣上言笑,似乎是想将这一件事情揭过去,心中微感慌乱,她稍稍挺直了脊背,低着头瞧向身前的一块方砖,“国公府门第甚高,奴不敢高攀,只求官家垂怜,奴愿意一辈子留在宫中侍奉,不愿出宫嫁人。”
她的声音急切诚恳,并没有半分作伪,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哭过的沙哑,额顶的细碎头发堪堪遮住磕出来的红痕,云滢虽然没有将头完全抬起,但坐在上首的人也能瞧得出她面上的憔悴。
云滢仿佛是下意识地去抓裙裳上的绣纹,那暗红色的冬裙将女子的手衬托得愈发白皙,指节稍稍用力,在不经意间给人一种脆弱无助又不敢分说的意味。
圣上金口玉言,若是能得让天子瞧见自己的狼狈,想来也会垂怜几分,不会同意皇后将自己送出宫去。
可即便是能留在宫中,她在圣上面前如此分说,恐怕已是得罪了皇后,日后在教坊司别说做领舞,就算是要再上场都难了。
就算能捱得过今日,那以后她在内廷之中又该如何自处?
“既非两情相悦,此事还有何可议?”
皇帝微微蹙眉,他今日到坤宁殿来也不是因为下朝口渴想进来讨盏茶吃的,本来昨夜帝后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今日若非有事,皇帝也不愿意踏足坤宁殿,“何况建鸿后宅甚多,回朝后又因为纳妾之事遭了御史台弹劾,皇后难道不知吗?”
今日内侍奉来了许多关于秦氏的奏疏,若是这舞姬喜欢做国公府的妾室天子也不是不能成全,然而外臣倚仗身为外戚求娶并不心甘情愿的内宫女子,这与强娶有何区别?
国舅被弹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因为女色之事还是头一遭,时下风气开放,莫说是男子纳妾,就算是官员之间□□换妾也不足为奇,皇后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男子纳妾原是常事,臣妾记得几位御史家中的外命妇也偶尔会提及家里的中妇,这有何不妥?”
皇后回话的时候半垂眼眸,原本递与天子的茶盏搁置在紫檀木的桌上,一开始杯中尚有袅袅茶雾,放到如今已经温了,仍是半点没动,“如今天下承平,臣子家中几乎都蓄养了许多美人,这官家也是知道的。”
“建鸿在家中蓄养姬妾是臣子私事,朕也无意去管,但若罔顾礼法,私自狎妓时将人折磨致死,”圣上瞧向已经要起身请罪的皇后,示意她坐了回去,“皇后身为至亲,理当申饬一番,如何还能助纣为虐?”
臣子偷着去秦楼楚馆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是明面上这仍有碍礼法,大臣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家伎,出游亦可召官妓,可是出入风月场所,始终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更不要说将人玩弄致死,还被御史知道了。
圣上身边的江都知得了天子吩咐,将手中拿着的几本奏疏双手呈给皇后,“这是今晨送到官家书房的奏折,陛下吩咐奴婢拿来给娘娘一观。”
云滢有些惊愕地抬头,她前世根本没有接触到帝后的机会,不过教习与二姐从未告诉过自己皇后兄长是否曾因为虐待女子而受到弹劾处置,想来应该是没有这一遭的。
国舅爷在京城之中向来谨慎,只有出调外任的时候才会有胆子做些满足自己癖好的事情,直到她被葬到京郊,也没有听说国舅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仕途。
是她将哪里疏忽了吗?
圣上不经意间对上她那一双盛满疑惑的眼眸,她哭得泪眼朦胧,但神情却满是不可置信,当伤心胆怯与懵懂疑惑同时出现在一张芙蓉面上是,显得滑稽可笑,又可爱可怜。
皇帝在内宫中虽然不喜欢宫人僭越直视,但这个小姑娘骤然得到了宫宴领舞的殊荣,又转身被皇后赐给了外戚,一时的举止失措也是难免的,如果这就要按大不敬来论处,实在是有些过了。
她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连忙将头低了下去,柔软的青丝遮挡了她的面颊,让人不自觉地想将她的脸庞抬起,再瞧一瞧那眉眼间动人的风情。
“你们先下去罢,”天子心下微动,只是如今却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他的目光从云滢的身上收回,沉声吩咐道:“朕同皇后有话要说。”
云滢来时为了凸显一番病中的弱态,并没有怎么仔细梳妆,不过殿内的地龙烧得暖和,那如瓷肌肤上亦如匀过淡淡胭脂。
她无意窥视天子容颜,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后立刻又垂头下去,只是面上的热意更甚了些。
圣上的风姿,宫中女子私下也是议论过的,她宴上遥遥一见,只知帝王威严,气盖苍梧,而如今天子下朝之后仅着朱袍乌纱,与她相距不过数尺,再见时反而有才华秀拔、皎如日月之风。
教习一向偏爱她,很少会罚她跪过这么久,劫后余生,从地上起身的时候甚至差点因为腿软又栽了下去,林芳烟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的前面,应了一声诺,才带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