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她的远山眉间被人用小笔点了一朵梅花,用珍珠为蕊,胭脂为瓣。润泽的胭脂轻匀在她的脸上,淡化了岁月的年纪。
“娘娘的技艺当然是不会差。”杨太妃见到云滢到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起身同太后分坐在罗汉床的两侧,含笑招呼她过来:“好孩子,坐得近一些。”
云滢依言落座,宫人送到她手边的茶还未来得及饮上一口,就听见坐在上首的太后同太妃闲话家常:“云美人从前是你带过一段日子的,既然充媛最近病了,不如就叫她替你抄写佛经还愿罢。”
太妃似乎怔了怔,而后才接上太后的话:“这些事情叫宫人去做就算了,七郎现在正疼这孩子呢,娘娘把她拘到我那里去茹素吃斋,七郎怕是要在心里怪我不知体恤的。”
云滢也替杨太妃抄录过一些经书,知道她身体初春时节常发喘症,常常会叫人抄经诵经祈福,杨充媛也偶尔会抄录几卷为太后太妃祈求康健。
宫里的娘娘会在祈福的时候发愿到定下的日期之前刊印多少经文、布施多少银钱,但抄经大多数还是叫小辈来做,自己抄上一两卷也就够诚心了。
这些事情她之前是做熟了的,不过到了福宁殿之后就没再弄过,太后突然这样吩咐,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连忙站起身来,轻声问道:“不知道老娘娘是要嫔妾抄录什么经书,嫔妾一定照做。”
“云美人既然懂事,你叫她去做就算了。”太后的语气淡淡,并不像是说笑,“每日一卷《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想来二月花朝节的时候总能凑出二十余卷,七郎一贯最是孝顺,要是知道嫔妃在宫中替他尽孝,难道还有不依的道理吗?”
云滢觉得今日有几分不对,太后或许对她封美人有些许不满,可是才将她送到皇帝的身边,哪有叫人斋戒沐浴,抄写佛经的道理?
但这些她没有质疑的权力,反而得欢天喜地应下来,才叫太后对着她时的脸色缓和几分。
太后对于云滢的喜爱似乎仅限于她能让皇帝感几分兴趣,如今瞧着她同看后宫其他品阶稍低些的嫔妃也没什么区别,反倒是杨太妃同她说过几句话才叫她往皇后宫中去,不必特意再去自己殿里谢一次恩。
等云滢告退之后,杨太妃才莞尔一笑,隔着桌案嗔怪太后道:“就为了那么几句流言就要叫一个美人来陪我吃素念经,姐姐也太容易生气了一些。”
她听到太后允准云滢封美人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这原是太后当年在先帝面前所有的待遇,突然叫云滢这么招眼,连她都有几分拿捏不定太后的心思,要不是晚间她陪太后过来一起玩双陆,都不知道皇帝竟还有这样的时候。
“七郎未免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白日里在寝殿做这种事情!”
太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皇帝在外面看着稳重,可福宁殿里传来的消息总是叫她不省心,偏偏云滢还是在她的寝殿里被送给皇帝的,突然要重罚也有些不像话,只能含蓄地罚她不许侍寝,叫皇帝心里有数就算了。
册封美人的旨意发下去之后,便有宫人在私下猜测云美人在福宁殿里的事情,然而太后让人拿了皇帝的彤史过来时,午间时候却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云氏在宫中并没有什么仇家,空穴来风必有根据,福宁殿近身服侍官家的人又不愿将官家的事情泄露出去,两厢对比之下,太后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皇帝胡闹也就算了,连彤史都不按照规矩记,太后即便是为着儿子的面子想装作不知道,心里也有几分生云滢的气。
“七郎都多大的年纪了,姐姐还管他怎么宠幸嫔妃?”
杨太妃并不拿这件事情怎么当一回事,“女无美丑,入宫见妒,且不说那事儿是宫人们私下议论天子,合该问斩,就算是真的,您也该交给皇后去问的。”
宫中的规矩有时候也很微妙,不允许宫人们偷偷议论皇帝的事情,但是太后又想方设法从外界知道官家的一举一动。
“七郎既然不愿意叫人知道,福宁殿的宫人岂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往外传这些,要么是去传旨的坤宁殿内侍乱嚼舌根,又或者内侍省送到群玉阁的宫人走漏了消息。”
群玉阁的宫人是皇帝身边的都知选的,要是这样不中用,想来江宜则也不用在官家面前做事了。
杨太妃拨弄着早晨染的蔻丹,她不爱这些,但是太后喜欢,“唐皇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咱们圣人娘娘要是都不愿意管,我看您当不知道也就罢了。”
又要送一个绝色给圣上,又叫这娇滴滴的美人茹素斋戒,等皇帝再进后宫的时候知道这件事,难免心里会多想。
“这些话也不见你早说。”太后笑着斥责了她一句,“事后诸葛,难怪七郎从小就和你更亲近,连我这个亲娘也不放在眼里了。”
“左右娘娘是将她交给我了,”杨太妃听着太后同她说后半句,神色稍有凝滞,旋即莞尔一笑道:“那也是妾来做这个恶人,七郎就是知道了也不干您的事。”
确实如她所言,云滢到了坤宁殿拜见皇后的时候,大长秋只说圣人还没有起身,就叫云美人回转到自己宫里去为太妃抄经了。
祈福还愿,就得斋戒沐浴,云滢连午后去福宁殿谢恩的流程都免了,太妃倒是传过话来不用云美人过去,每日在群玉阁里抄写过经文之后送到佛堂便算交差。
圣上原本在后宫上也没有多热衷,这几日正好有事忙起来,第一次驾幸群玉阁竟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他来的时候正是午后,会宁殿又不远,因此既没有传车辇也没有叫人通禀,直接走了进来。
群玉阁的宫人第一次迎驾,岫玉与兰秋还算比较镇定的两个,她们向官家悄声行了一个礼,躬身将圣上引到了书房外。
“你们娘子如今这般用功么?”
圣上轻声询问,她平日这个时候似乎该午歇才对,原本想瞧一瞧海棠春睡的景致,没想到反而见到她在书房里用功。
没等岫玉回答,里面却传出来女子暴躁翻页的声音,已经代替这个掌事宫人回答了一切。
皇帝莞尔一笑,正欲吩咐人通禀一声,却听见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再也不想见到官家了!”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里面是蕊月在伺候笔墨, 她被云美人对官家突然的不敬给吓到,几乎是云滢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 她隐约听见门外似乎也有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云滢只是写的胳膊酸了,不留意叫一滴墨汁滴在了上面, 污了刚写好的半面,蕊月一跪下反倒把她这股怒气给打断了。
“又不是你害得我天天写这些东西, 你跪下做什么?”
云滢把不能要的那一页放进故纸堆, “圣上又不在这里, 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就叫你们这么害怕?”
“娘子, 官家毕竟是天子, 怎么能不叫人畏惧?”蕊月和她年纪相仿,但是对于皇帝天然从心底有一种敬畏, 自从她来到云滢身边后还没有见过皇帝, 生怕这些话传到外面去叫有心人听见了。
“您别生气,或许圣上这几日就过来看您了。”
云滢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她从前写这些也不在话下, 但那个时候只是太妃日常派下的活计, 可太后现在叫她斋戒沐浴是因为生她的气。
即便她一开始在清宁殿没有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 后来也明白了。
被人因为这种事情罚抄书与平时的功课相比,心境哪里会一样?
“官家才不在意我呢, ”云滢苦笑了一声, 她让蕊月起来再拿一张新纸过来,“他都好些日子不见我了,估计是再也不会来了。”
圣上站在门外,看群玉阁的宫人跪了一地, 隐隐有些头疼,但又有些觉得好笑。
“既如此,那朕便不再到群玉阁来了。”
皇帝在福宁殿以外的地方还从未被她撂过面子,趁着里面还没有越说越离谱的时候,不免稍稍严肃了神色,出声示意。
话音刚落,里间就没了声响,过了片刻后书房的门才从内打开,云滢不掩面上的惊愕,向他福身问安:“圣上万安。”
皇帝踏进了书房,江宜则知道云美人私底下或许有什么不一样的话要和圣上说,便悄声跟在官家的身后,示意群玉阁的宫人出去。
“官家,您怎么突然来了?”云滢想给皇帝端一盏茶来,然而这里只有她用过的茶盏,新的还没有被宫人们奉上来:“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皇帝坐到了她习字的位置上,看见正前方摆着一本供作参考的《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旁边还有一些散纸,料想刚刚被她粗|暴对待的就是这本经书,他抬眼瞥了云滢一眼,面上平静无波。
“朕不来,怎么知道你私下诋毁朕躬?”圣上淡淡道:“不过区区三日,说的倒好像朕数年不曾踏足一般。”
她未免也有些没良心了,封位赐宫,哪一样不合她的意了,竟私下同宫人说他的不是。
云滢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人倒霉起来就没一件高兴的事情,她就是想过去斟茶,缓和一下圣上的怒气都没有机会。
“嫔妾去给圣上斟一杯茶来可好?”云滢试探道:“省得您训起来口渴。”
“不必,”她声音软下来,靠他也靠得更近了一些,但圣上也没有呵斥,只是示意江宜则去外面守着门,“朕也不缺你这一盏茶吃。”
皇帝的态度叫云滢心里有了些底,她生气时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也算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圣上只是不愿意在人前自降身份,但私下却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您都三天没来看我了,可我天天都在等您来的。”云滢倚靠在扶手侧,轻轻扯他的衣袖:“难道还不许我自己在屋子里生一生气么?”
圣上瞧着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轻声一笑,旋即低斥了一句,“胡闹。”
她自己分明也同他说过,后宫的嫔妃要面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轮到她自己的身上,就是三日也不想等。
不过她在福宁殿的时候确实是可以时时刻刻地见到自己,她又是小姑娘的心性,盼着时时刻刻能见到自己,一时有落差不高兴也不算太令人意外。
“这几日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才不得空来瞧你。”圣上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他见云滢一脸委屈,反手握住了她在自己衣袍上作乱的手,“怎么,朕来了也不能叫你高兴吗?”
“高兴,圣上驾幸,嫔妾怎么会不高兴?”云滢低声抱怨道:“可您又在这里过不了夜,顶多在这里两个时辰。”
太后要她修身养性,替太妃抄写经文,就算是皇帝要临幸她,那也会被归为她的不是。
而且她现在还剩下半本多,圣上要在这里坐一坐,她总不能自己在这里抄经,将圣上晾在一旁的,太妃虽然宽纵,可她也不能仗着太妃的好性子太放纵,宫门下钥之前也该把应写好的经书送过去。
“哪里来的许多气话!”
圣上要不要留宿在嫔妃寝殿也是凭自己的心意,若是他不愿意,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随手指一个女子过去非得让圣上临幸,云滢反而替他决定好了。
“什么气话?”云滢微愣,她拿了桌上厚厚的经文过来给皇帝详看,“您瞧瞧这一本有多少字,要是耽搁上两个时辰,嫔妾怎么赶在天黑之前把抄好的经文送到太妃那里去?”
皇帝日理万机,对于宫中发生的一些琐事并不是样样都要知晓,她今日确实是有些奇怪,平日早就不分尊卑起来了,现下见了他倒像是有满腹的不愿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想起云滢方才同宫人抱怨,说要抄写这些东西都是他害的,“难道太妃要你写这些,还是朕的不是?”
圣上同太妃的关系一向和睦,知道她不是一个爱磋磨嫔妃的长辈,不过她身体不好,又笃信佛教,倒是常常会让人替她写些经文做祈福之用。
云滢之前做过杨充媛的养女,她同太妃的关系在别人眼中自然较厚一些,会在这里替太妃抄经也不是什么奇事。
“这些当然都是您的不是了!”
云滢本来受罚就有些不高兴,真正的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知,她心里自然就更不舒服了。
“我同您说白日不行的,容易叫人看出来……”可惜眼前毕竟是君王,她要抱怨也只能小声说:“要不是官家白日里欺负人,我哪里用得着被老娘娘罚写这些经文祈福?”
圣上稍有不自然地松开了她的手,云滢在这种事情上素来言语上大胆得很,行动上却有些欠缺,白日行事与先贤之道相左,他原本也不是十分赞成的,入夜之后才应该是行周公之礼的时辰。
但又不能否认,那确实是一种令人觉得新奇的体验,叫她格外地惊慌羞怯,别有一种隐秘的乐趣。
甚至偶尔回想起来,还会意动要不要再试上一次。
然而这件事却带给了她许多灾祸,即使是在他思忖过后并没有叫女官记档的情况下。
太后了解皇帝床帏的近况也就只能通过彤史,之前太后派过来掌管彤史的女官已经告老,新上任的女官又是圣上身边人调.教出来的,除非是不想留在福宁殿里了,否则怎能不按着天子的意思行事?
“圣上走以后宫人替我收拾了一番,然后就有坤宁殿的大长秋过来传旨,”云滢回忆起皇后身边那位大长秋阴柔的笑容,实在是有些不喜:“明明是个内侍,却一直都在瞧我身上,弄得人不自在极了。”
时下的风气还有些追捧前朝的开放,嫔妃的衣服不是将人从颈项以下悉数遮盖掉的,而是将颈项优美的曲线展示于人前,抹胸处又隐隐约约露出一抹雪痕。
内侍们没有机会像男子一般亲近女郎,但是对这种事情的窥探欲反而因为自身的不行而愈发强烈,即便宫人用润泽轻盈的香粉替她遮掩掉一些圣上行事过后留下的余韵,可内侍的眼睛也尖得很,靠她那样近,肯定是瞧出来了什么。
云滢觉得圣上周身的气场似乎冷了几分,她便乖乖闭上了嘴,站在一边低头盯自己细褶裙下的鞋履。
“怎么不说了?”圣上压下了隐含的几分怒意,温声安抚着她,“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其他的也没什么好同官家说的了,”云滢低声道:“难道官家要我妄议中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