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端庄的,但是这个时候她却颇有些妩媚妖娆,那些属于皇后的怒气与威严褪去,她还是一个女人。
镜中的景象朦胧,华服女子的双眼也渐渐迷蒙,一只温热的手掌扣在她的肩头,与此同时喷洒进她衣领的是异性绵长有力的呼吸,几乎叫她软成了柔弱的水、纤细的柳。
她稍有些松懈地靠在身后人的怀里,轻微喘息,闭上眼像是做梦一样呓语:“我当郎君是君子,谁许你来胡闹的,这尚且是白日,不成的……再用力些。”
女子的声音柔软得像是猫叫,但其实这样的虚凰假凤也没办法再进一步了。
先贤言,发乎情,止乎礼,再进一步皇后就要愧对于她读的那些圣贤书,也对不起秦氏这些年的小心谨慎。
内侍诚然不是男子,但是也同样不是个宫女,叫他侵||犯了自己,一旦叫皇帝知道了她敢越雷池一步,阖族都要问罪的。
“娘娘,依奴婢之见,官家不喜欢钱氏,倒不一定是因为钱氏生得不合官家心意。”他知道皇后这是心情好了,便也不那么拘束,低声附耳献言献策:“她年纪小,又是长乐公的后代,官家恐怕也不愿意皇嗣出于此人腹中。”
或许是因为刻意模仿过圣上的语调与气势,他即便是处在奴婢这个身份上,也会不自觉地拿捏腔调,但是因为那种不自觉的阴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皇后被他这句话从一场美梦中惊醒睁眼,忽然发现镜中的女子已经半褪抹胸,被人用那只被自己唇齿安抚过的手肆意爱怜,瞬间便冷硬了神色,身姿重新端正笔直,倏然起身回头,手掌高高扬起,既快且狠地赏了他一巴掌。
“长膺,你未免也太放肆了!”
皇后找不到趁手的物件,或者说多亏这两日她没什么拿剪刀裁剪布料的兴致才亲自上了手,男人皮厚,那张脸打了就打了,过一段时间就能养好,但是她的手因为用劲过猛,隐隐生疼。
长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皇后,到底是因为自己大着胆子的进一步试探,还是因为自己突然出声扰了皇后的美梦。
“你一个内侍,也敢来碰官家的东西?”
皇后坐在榻上理好了衣衫,看着肌肤上的红痕,怒气不减反增,她同圣上一般,皆是心气高傲的人,只喜欢远远地欣赏这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但并不愿意叫这只手触碰半分她洁净的肌肤,起码说话的时候不行。
“娘娘如此令人心折,奴婢一时情不自禁。”
长膺跪在地上,顾不得面上辣辣的痛,他得益于这张脸,这些时日得以伺候在皇后近侧,偶尔窥见骠国进贡来的树胶生支,知道皇后内帏寂寞,所以才敢更进一步。
“奴婢是想着,男子天生都是有三两贱骨头的,像是给幼儿喂饭似的,眼巴巴地送到嘴边不爱吃,撂开手反而张着嘴想要。”
左右四下没有旁人,他壮着胆子点破道:“您上赶着给官家送去,圣上说不定还要疑心些什么,但是若您少操些心,说不定官家哪日来了兴致,就往钱氏那里去了。”
“云娘子恃宠而骄,哄得陛下赐恩,连命妇都能日日进宫陪她说话,可是她也不是日日承恩的。”
太后之所以不管,除了如今与皇帝关系尚未恢复、身上病乏无力之外,也是因为彤史上的记录并不算离谱,皇帝难得有兴致,就随儿子去了,而圣上如今正中意云滢,会宁殿却每隔几回便要推拒一些圣上的恩宠,恐怕反而更叫皇帝留恋。
而如今的杨婉容,恐怕对有云滢这样一个好养女也不会觉得太高兴——云滢得宠和她几乎没有关系,而云充仪青云直上,两人的品阶就有些相近了。
本来圣上就宠爱云充仪,哪怕她是个才人都未必肯把她的孩子抱给别人养着,现下又添了延寿公主这么一个病歪歪的金枝御叶,她要是养不好,如果云滢将来有了皇嗣也必不可能抱给她了。
皇后原本是十分爱惜他这张脸的,听了他这些话虽然觉得有理,但她一贯是不喜欢内侍暗里贬损男子的,反而有几分随意地捏起来他这张脸细看,“你懂的倒多,连圣上的心思也敢揣摩。”
圣上即便性情里天生带了一份随和温情,其实能叫他瞧上的人并不多,他的眼中像是有叫人看不到底的云雾,到坤宁殿时面上永远都是疏离客气的,只消带了一点笑意,就能叫人陷进去,但是手里这个内侍的眼中从来都不能有这样叫她爱慕的光芒。
——下次让他来服侍的时候,就得叫他把眼睛也闭上了。
“下去罢,这不用你伺候了。”
长膺应了是,他轻轻按住自己脸上热辣辣的地方退下,然而又被皇后给叫住了。
“既然是官家的旨意,以后韩国夫人进宫就不必特特奏报了,”皇后抚上自己的晴明穴,这个地方叫别人来碰都不舒服,只有自己来才觉出畅意,“叫人勤谨着些,听听韩国夫人同云充仪每日说些什么,回来当个笑话似的说给本宫笑一笑也好。”
圣上身边的人倒真是有心,连为会宁殿选一个女夫子,都小心避开了秦氏所交好的人物,实在是再小心也没有的了。
……
云滢起初以为和这样年纪的命妇说话并不能说到一处去,命妇出入宫闱一般都是参拜皇后,虽然也会跪拜嫔妃,但是很少到嫔妃所住宫殿拜访,这位又是从前宰辅的夫人,两人之间并无多少话可以说的。
她倒是情愿来一位年轻些的命妇,这样的话两人之间好歹还能聊到一处,而不是同一个年纪足以做自己婆母的女人待在一处。
然而实际上这位韩国夫人却并不像是她想象得那般古板,说话风趣幽默,各地的风土人情都能说上一二,甚至有时候人无意间说起一段话本里的寄词小调,她立马就能接上后一句。
明显能瞧出来她是认认真真做过准备的,并不因为云滢只是九嫔之一而糊弄敷衍。
因为内侍省知会过韩国夫人,云充仪夜里还要去守着太后,因此她每日未时三刻进宫,陪云滢看上一个时辰的书再出宫回府。
“官家原想着请夫人住在会宁殿中呆一阵子,省得日日进宫辛苦,但我怕夫人拘束,便说还是劳烦您日日进宫为好。”
云滢休息间歇的时候也会同韩国夫人周文氏海阔天空地聊上一阵,她含笑请韩国夫人尝尝会宁殿的点心与茶汤:“我想宫中规矩多,夫人住着也会觉得拘束。”
起初圣上确实有意叫人多陪陪她的意思,但是宫中嫔妃长年累月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几年能见到一次的都不多,韩国夫人虽然说是个外人,叫人想不到外戚那方面去,然而云滢想一想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宫中拘束太多,还不如放人还家,每日进宫来得自在些。
就是麻烦了这位周文氏,每日午间稍微打个盹,就得穿戴齐整往宫中来,辛苦太多了些。
皇帝起先也对韩国夫人不是十分放心,但碍于皇帝和臣妻不大能见面,因此偶尔议政的空档会派御前近侍借着赏赐东西的名义过来瞧一瞧两人,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与其说是瞧一瞧,倒不如说是给云滢立威,叫韩国夫人知道云充仪不能轻易得罪,心中不敢轻慢懈怠。
“多谢娘子体恤。”韩国夫人笑了笑,“妾在市野,常闻传言称官家对娘子甚是疼爱,想来应该是不假的。”
皇帝要给嫔妃选个女先生说起来是有些离奇古怪的,因此内侍省也是慎之又慎,怕选出来的人不合皇帝与妃子的意思,因此将目光放在了年轻世家妇的身上,但没想到韩国夫人却是自己疏通了门路找上来的。
她用袖子半掩了脸面,啜饮了一口茶汤,心下却自有思虑。
云充仪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娘子,但是她入宫之前也并没有想到会到这种程度,这倒是不白费她托人花了许多的银钱。
“夫人取笑,外头人乱传罢了。”对于一般人而言,内廷与外朝的消息是完全阻断的,云滢虽然得宠,但皇帝几乎不怎么同她谈起外朝的事情,所以对外面得知内宫事也很有些意外:“官家对待朝臣仁厚,或许是因为劳累夫人进宫,所以这几日才会派人送赏赐。”
“娘子未免太自谦了一些,”韩国夫人笑着道:“如今外朝有谁不知,官家内廷里最得宠的就是娘子,您才得名位几个月就接连擢升,前些时日官家还让礼部拟折子,说是要追封娘子的父亲为国公,谥号文愍,母亲为蔡国公太夫人,又追封娘子生父二品官,赠资政殿学士,赠娘子外祖父四品官,赐娘子外祖母诰命,汴京城都传遍了。”
云滢几乎要将茶呛在喉咙里,她勉强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尴尬一笑:“官家只是同我说起会追封,但我并不知道旧日都是什么例子,又不敢插手前朝的事情,所以听过也就算了。”
“况且是礼部拟的,想来应该是依照了前几位嫔妃的旧例,同官家又有什么关系?”
“娘子不必多心,妾也并非有意要探听,”
韩国夫人时时瞧着云充仪面上的神情,像是闺中密友交换隐私笑话一样,坦然自若道:“只因为之前拟折子的乃是孙府新受荫封提拔的郎君,他给娘子的父亲拟了一个郡公的爵位,追赠的是三品官,之后被官家不咸不淡地责备了几句,调到别处去了,换成妾的长子拟诏,因此才能知晓其中内情。”
高位嫔妃册封的时候原本就不止是嫔妃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还关联着皇帝追恩家族,但大多数追封故去的父亲一个极高的爵位,什么好听堆什么,而活着的族人如果不是凭借真才实学上位,顶多给一个低品阶的虚衔领俸禄,追封外祖那才叫新鲜。
荫封素来只封父族一脉,荫到母族去,这也算是本朝后宫第一桩新鲜事了。
云氏一族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近日勾栏瓦舍突然兴起了一阵浪潮,专爱排《长恨歌》的戏码,说是“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但这出说古讽今的戏韩国夫人是不敢告诉云滢的。
“令郎君倒是有许多奇思妙想,”云滢笑过了之后也多了几分谨慎,不经意间问道:“官家在外朝没生气罢?”
“自然是生气了的,”韩国夫人浅浅一笑:“追封娘子外祖是官家亲口吩咐过的,犬子无非是代书圣意,但是犬子自作主张,还添了娘子的兄弟与叔伯,官家不是很喜欢,御笔勾了才叫发旨。”
她这样说自然是为了邀功,不管皇帝封与不封,左右她的长子是有心替云氏争取过更多实惠的,但是云滢却已经了然,随手拿起案桌上的演义,把话遮了过去。
圣上前几日让内侍召她去书房的时候曾经同她说起过拟定的追赠官职与封号,她不是特别清楚这些封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帝说起时又是风轻云淡,是以她也不清楚前朝会觉得这样不妥。
不过那个时候皇帝是准备将云氏族人的封赏一并给了的,但她却闹起脾气,不肯叫伯父和几个哥哥从外地回来,圣上只觉得她是孩子的脾气,然而见识过她软磨硬泡的能耐,也便无奈地让人把折子拿上来,当着她的面勾抹了才算罢休。
圣上还取笑她,说是出于自己声名和惧怕外臣弹劾而意态恳切来请辞赏赐的后妃不少,但像她这样逼着皇帝勾抹的女子还没有过。
韩国夫人也是出身名家,但她并不鄙夷这些小说杂记,再说做云充仪的女夫子,皇帝也没想过要叫云滢去考一个一甲进士三名回来,她没必要操之过急,因材施教,只拣了云滢爱听爱看的先入门,并不一上来就要她读那些诘屈聱牙的文章。
“我之前看了一本讲炀帝后宫的演义,里头的娘子们都有趣得很,平日也不见她们斗来斗去,日日一起写诗赏花,除却有些骇人,倒还是很有意思的。”
云滢托着腮同韩国夫人抱怨道:“里面讲炀帝乃是老鼠精托生,因为不修德行而被上天使者惩罚头疼好几个月,嫔妃们急得没有办法,就在月夜向佛像发誓求皇帝痊愈。”
她略伸出半截藕臂,在上面比划了一下:“更有一个嫔妃为了祈求炀帝早日康复,割了自己手臂上一两肉下来熬成汤药,你说奇不奇,炀帝的病立马就好了。”
里面写那妃子割完肉以后鲜血淋漓,她想一想都觉得疼,而且服侍皇帝的后妃身上是不能留疤的,她这样做无疑是自断恩宠。
“不知道夫人可晓得,人||肉当真能入药吗?”
韩国夫人怔了怔,旋即笑道:“这倒不是编的,好些《药典》上都写过人||肉可以入药,包括观自在菩萨成道前,都有割肉救母的传闻。”
“不光是娘子所言的人|||肉,就连人||血,头发都可以入药,头发又称血余,无论是太医署还是民间的药馆都是离不开的贵重药材。”
韩国夫人细细为她解释道:“人|||肉入药几乎等同以人救人,同类相食有悖天理伦常,因此大夫开方子的时候一向是慎之又慎,但是人血却在有些典籍上注明是大补,而头发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很难生长得像是娘子这般润泽黑直,所以也常常用来入药滋补。”
她这个年纪,偷偷看过的话本几乎是云滢的好几倍,因此即便没有看过这本,对于这个故事情节的安排注定的结局走向也是了然于胸:“这个嫔妃既然治好了皇帝的病,伤的那么大一片又十分容易叫人发现,想来后面皇帝一定是极宠爱她的。”
云滢瞧她去拿了另一本正经书册,准备同她讲一讲春秋战国的事情,微微一笑:“夫人猜的不错。”
韩国夫人只猜对了一半,书里的那个嫔妃并不曾告诉过皇帝,直到手臂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才被皇后和另外的夫人看不过去,告诉了皇帝。
而皇帝真正感念的也不是那个美人能治好他的病症,而是因为旁人都不肯为他伤及自己,独独那位并不怎么得宠的嫔妃肯罢了。
……
圣上偶尔也会在韩国夫人走后来检查云滢的功课,见会宁殿中宫人皆是静悄悄的,只有云滢跪坐在桌案前翻书,便也不忍心打扰她用功,站在她身后瞧了一会儿。
他看她勾画翻腾了有一阵,才出声问道:“阿滢读书倒是与旁人不同,论起一心多用,没人及得上你。”
韩国夫人为她讲书是先从历史讲起的,比起理解文章的深刻奥义,这样像是故事一样的历史反而显得更有趣些,但云滢前前后后翻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医书、经书、史书……还有话本图书。
云滢没想到官家会站在她身后,本来手上就染了墨汁,被圣上这样一吓,不小心又带到了脸上。
她本来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脸颊忽然清凉了一点,回头去嗔圣上的时候又见他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唇边有不自觉浮现的笑意,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恼了:“官家怎么站在人身后说话,把我吓了好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