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娘子要吩咐奴婢做些什么?”长生恭恭敬敬地问道,他说到底只是个下人,并不会全然站在皇后的那边对云滢有敌意。
“这是怎么了,竟然同我这样客气?”云滢寻了一处坐墩,随意坐了下去,她轻摇着团扇,面上微带笑意:“我记得小的时候在教坊里见到你,还知道给我一块糖的。”
尽管如今云滢并不缺少任何东西,但在那个时候糖对于舞姬或者一个小内侍而言,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
长生面上一滞,轻声道:“不想娘子过了这么多年,竟还记得奴婢这般卑贱之躯。”
他从前偶尔会去教坊里找云佩,因为他说留在教坊里面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只能吃上几年的青春饭,便常常从内学堂偷偷抄录书籍,或者默背下来回去抄写,整理成册带给云佩,让她考到外面去任女官。
皇后治宫极严,宫女都是圣上的人,不大喜欢宫女与内侍和侍卫搅和在一起,林芳烟对于云佩想要考出去做女官没什么意见,但是因为云佩有意给内侍做对食的事情大发雷霆,要不是那个时候云佩已经进了尚药局,可能还会有些不伤及皮||肉的惩罚。
皇宫和高门里可以容忍二婚女子嫁入,甚至这些人的前夫还能获得一些不错的职位,乱世里哪怕营妓也能做皇后,但是内侍用过的女子,哪怕内里干干净净,元红犹存,但是名声从根子里就已经坏透了,断不可能获得圣上的临幸与宗室破格求娶。
再加上如今世俗原本便不认可宫内对食,两人也是偷偷摸摸的没个正经夫妻名分,私底下的人知道云女史有一个坤宁殿的对食,但是为了瞒着上头,知道的人也不多。
后来云佩偶尔还会教坊里探望教习,但长生是不敢再去的。
“二姐她还好吗?”
云滢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想着端一盏茶便回去,但现下却改变了主意,宁愿圣上问话的时候再长一些才好,“我平日不怎么与尚药局打交道,只知道二姐这次是随驾的,但还没来得及见她。”
她到了行宫之后也便是现在才偷闲一刻,又是随圣上同住,哪有工夫去见旁人,能见到长生已经是很意外的事情了。
“回娘子的话,她……如今好得很,不劳娘子挂念。”长生说起云佩,浅淡一笑:“承蒙娘子的庇佑,她已经升为掌药了,这次尚宫还特地点名要她随行。”
圣上对云滢的宠爱众所周知,即便是六局听从皇后之命,但提拔一个小小女官来讨好官家宠爱的娘子,还是十分轻松的事情。
“那便好了,原本官家还说再等一等便召东海郡王回京,又想着给二姐姐赐个什么名位才好,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便含混过去了。”
云滢望着他,圣上偏爱她,自然也会爱屋及乌,恩泽家人,头一回封了父母,以后要是再晋位,可能就是册封这些尚存于世的近亲了。
“官家说,要是二姐愿意出宫,便在兴宁坊赐一间院子,或者留在宫中,便给一个好些的差使,赐虚秩三品,也叫我面上有光。”
云滢见长生眸中隐有期盼,便悉数告诉了他:“我倒是想叫你们出宫,从此做一对平头夫妻,但是又想着外间差使不好谋,也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长生眼中的光亮略有消失,垂下头去,“官家果然疼爱娘子,连这些细微之处都全替您想周全了。”
圣上是见惯嫔妃争宠伎俩的,云滢身居高位,又常随驾,当然没人敢动她一分一毫,可是她的亲姐姐位卑可欺,又是在云滢手管不到的地界,自然要格外赐恩一些,才能吓退一些有心人。
而云滢这样说话也已经很是隐晦了,圣上原本问她的是将来是否要在新科进士之中择一个不错的赐婚,然后留男子在京中任职,赐一座宅院,居住在兴宁坊。
毕竟那是圣上宠爱娘子的姐姐,即便年岁稍微大一些,也未过双十,何况又有如此丰厚的陪嫁,自然会有人趋之若鹜。
“官家自然疼我,不过这是给你们的恩典,你们的日子怎么过我也不好替你们做主定下来。”
云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将热好的茶炉用东西垫了,放到了托盘上:“女子在家还不要紧,但是做丈夫的总该有些志气才行,我想着你原本也是应该留在宫中才最是得宜,将来若是有机会,调到入内内侍省,江都知瞧在我的面子上,也会照拂你些。”
“你识字,人也体面,熬一熬资历,在官家面前做出一点出彩的事情,得到升迁并不是什么难事。”
内侍的一生都是要留在宫中的,如果他们出去,即便云滢被圣上视作掌中珠玉,天子也不好叫他在朝中任职,而本朝的内侍也不许在外面有私宅,有时候也是一桩叫人为难的事情。
如果留在宫中,好歹还能有个一官半职,比出去做些体力活好上太多。
长生从来都是旁人给什么,自己便受着什么的,难得有云滢这样问他,便行了一个叉手礼:“这些日子忙着随驾的事情,奴婢其实也有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回去说与她知道必定高兴。”
云滢同他说完这些体己的话,便叫他端了茶壶茶盏随在后面,她也不好出来太久,“这茶炉烫些,你仔细一点。”
圣上要是用心去问,云佩同内侍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不过自从云滢册封以后,他们的来往就更谨慎了,圣上只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在宫中当差,多余的宫人私事不会多问。
她对一个普通坤宁殿的内侍,自然不用太在意会不会烫到手的问题。
“这些时日凝清殿住进来一个姑娘,说是娘娘的新养女。”长生端着茶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娘子须得留心一些。”
他所能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也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帮得上云滢,便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云滢。
这件事情云滢知道的可能比他还早,她虽然不愿意皇帝过去,但终究也管不了皇后,“宫里娘子养女儿又不是头一回了,娘娘乐意,剩下的便全看圣上心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长生摇了摇头:“往常娘娘的养女都是规规矩矩的,但是这位主儿却是被偷着送进来的,听说是国公府花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说是来路有些不正。”
本来这些只是传言猜测,但是昨日凝清殿安置,他却是亲眼见了一个宫外打扮的女子被好几个宫人送进了内殿,他才当真觉得有些不对。
云滢眉头微拧,原本唇边的浅笑也消失不见了,她缓缓开口:“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一个皇后身边的内侍,就算是有泼天的胆子,也不能随意污蔑中宫,何况又是进献给圣上的女子,就算是要床上本事了得的,总不能是秦楼楚馆里出来的货色。
国朝严禁官员宿妓,圣上带头睡粉头儿,这传出去官家还有什么脸面?
“是一名新近在娘娘身边受宠的内侍,奴婢原先同他是住在一个屋子里面的,后来他才分到了单间去。”
长生见云滢面上神色略有不悦,欲言又止,“他被娘娘赐了新名字,生得清隽漂亮,人又柔顺,常一个人在内殿服侍皇后娘娘的。”
云滢不说话,但是长生也知道她想问些什么。
“那个内侍,现下名唤长膺。”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云滢从殿外进来的时候正巧圣上也将河间郡王的功课都问完了, 他见云滢用帕子隔着茶壶斟茶,不禁蹙眉:“拿些温水就成了,这么远的路, 也不怕弄到身上烫坏了你。”
“官家这是说什么话,好像说的我什么也不会一样。”云滢拿沸水连续三次冲泡了茶盏中的白色茶末, 等到茶汤乳白才放下去斟第二杯,语带微嗔:“是我自己情愿服侍, 便是烫坏了我, 也与七郎不相干。”
“怎么与朕不相干, ”圣上放松了坐姿,略靠在座上, 执起她微红的手细细端详:“烫坏了你, 朕要心疼的。”
云滢不想圣上还会在旁人面前说这个,急忙将手从他掌中抽出, 仗着河间郡王瞧不见, 轻轻用绣履的翘头碾了一下圣上的皂靴,“孩子尚在,亏官家好意思!”
圣上轻瞥了榻上那人一眼, 说起来云滢也没比他大多少, 也就是辈分上占便宜罢了。
想来是河间郡王答的还算不错, 圣上才会在这个继子面前如此和善,云滢亲手将茶递到了河间郡王的手边, 河间郡王立刻站起身来承接。
他身量颇高, 虽然投向她的目光恭谦有加,但接茶过去的时候云滢倒觉得有些不自在:“郡王也润一润喉。”
“回去同你娘娘用膳去罢,行宫景致与大内有别,你也该松快一些, 不必终日在殿内用功。”圣上等河间郡王喝过了一口茶,便吩咐他退下:“等过些时日,朕会再问问你的功课。”
河间郡王应声告退,云滢见他走到外头去,才倚在了圣上怀中抱怨,“这都要到了用膳的时辰,官家怎么不留人用一顿膳再走,晌午的太阳能将人烤出油的。”
皇帝接见臣子的时候从不吝啬,如果聊事情到了午间,都会赐一顿膳再叫人回去,只是或许是出于这一层微妙的关系,皇帝待这个继子反而不如外面的大臣了。
圣上在她的指尖上轻咬了一口,他语气轻快道:“原本是想要留的,但是又想一想,留他在身侧,朕也会吃醋的。”
“我不过是给官家的儿子端一盏茶,你吃哪门子的醋?”云滢嗔了他一句:“没正形,方才那般的正经到哪里去了,也不怕旁人瞧见?”
“阿滢又不是外人,朕要正经做什么?”圣上笑着拿一道折子给她念:“他是晚辈,你用膳的时候又得替朕关照他,便不像只有咱们两个时那般随意了。”
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并不用旁人布膳,菜品也是按照喜好随意有那么几样就够了,但有外人在,且不说圣上如何,云滢自己就要正经起来的,而河间郡王为人臣、为人子,承受君王赐膳也是诚惶诚恐,比在坤宁殿用膳还不如。
那便同平日给臣子赐膳的规矩也没什么两样,多了这些拘束,膳也未必能用得好。
而云滢平日里多是享受着圣上的服侍,被人看着用膳,现下却不免要有些庶母的派头,对圣上的孩子关照,也叫圣上看着不大自在。
“了不得,这若是将来我怀了七郎的骨肉,等他落地也得每日陪着用膳,官家这醋得吃到哪年哪月去?”
云滢莞尔一笑:“那官家岂不是要再也不过来,眼不见为净?”
“怎么会?”圣上闻言轻轻环住了云滢的腰身,将她揽得更近些:“咱们的孩子,朕视作珍宝,疼爱还来不及的。”
“再说皇子公主都有乳母陪伴,也不用你喂,”圣上笑着看向她,竟有几分不怀好意:“阿滢紧着朕一个就够了。”
云滢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又反驳不了什么,只好将圣上拿过来的折子念了:“臣周文昌启奏圣上,臣承蒙天恩,出判蜀地三年,又得圣上授同平章事,入阁参议,臣于四月初二携幕僚云斯言启程赴京,四月十五至汴梁,上感天恩,特呈此表,再拜谢恩。”
她微微怔住,眼神中慢慢有了惧意:“官家怎么叫我读这个?”
这周文昌就是韩国夫人的丈夫,表字嘉鱼,皇帝将他贬谪出京,突然召回来或许还有旁的缘由,但是他带了自己的叔父入京,这倒是叫她觉得,圣上是有意叫她来读这道表的。
“周文氏送了你那么多珠翠,岂能只图来行宫这一件事,少不得为她夫君奔波谋划。”
圣上见云滢面上稍显惧色,便将她揽紧些,“朕又不是要责备你,左右也要召他回来,正好也与你做一个顺水人情。”
皇帝确实有意召他回京,只是原本没想那么快,周文氏送给云滢珠宝锦缎,这自然是有些犯了圣上的忌讳,然而云滢收也收了,再退回去反而更加不好,便提前下了一道旨意,将他从蜀地召回京了。
“朕与你在外人看来原为一体,他们觉得你已经应允了,若朕不有些额外的表示,岂不是叫旁人觉得你不值得依靠?”
既然有人愿意奉承她,皇帝也乐见其成,但是云滢在这一方面还缺少经验,青涩得很,她或许只当这些是正常的人情来往,又是难得有人求她,愿意表现一些,但是命妇们却暗里期盼着换来更多的利益。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叫她没脸面,而且她也不是一个全然不听话的姑娘,这一回不过是有些苗头便被他知道了,只要嘱咐她一次下不为例,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叔父也被授予了殿中侍御史,隶属御史台之下,若是他有不妥,自然有人管着,阿滢不必担忧。”圣上随手拍了拍她的背:“这一次就算了,下次便得留些心,不许这般了。”
“七郎……”云滢面上添了些红热:“我省得了,以后再也不收旁人的东西。”
皇帝的宽厚与容忍也是有底线的,因为是她,所以他愿意纵容一次两次,但是她也得明白圣上有些地方是不允许人触碰的。
她心下纷乱,珠泪欲滴,圣上却怕她想得太明白反而为难了自己,在她颊侧啄了一下,“人谁无过,往后你照常与她们说话就是,谁也不会提这件事的,若是什么事情都做绝了,反而叫人看轻你,也辜负了朕的意思。”
行宫地处偏僻,又有汤泉可供人随处就浴,着实是一片世外桃源,而明光堂地处行宫最佳之所,尽览湖光山色,又有竹林万丛,听取松涛竹壑,云滢随圣上一道住在这里,足不出户,便能知道天工与人力结合之巧妙。
太后后来了行宫之后病情稳定许多,偶尔会到宫中庭院散步,也愿意召人过来说说话,请安却已经变成了十日一次,皇后也愿意显示些自己的仁爱,这次来的嫔妃不多,五日一次的晨昏定省也改作七日,偶尔还会召命妇们到凝清殿来聚一聚。
圣上难得来行宫一次,又是破例与云滢同起同居,除了处理要紧事务召见大臣,或者要陪一陪太后,其余的时候几乎都是在书房理政,云滢若是能早起,两人便一道用膳,她情愿的时候会侍立在圣上身侧红袖添香,不情愿就自己歪在书房的榻上看闲书和典籍。
假如她犯懒不愿意早起,便等着圣上处理政务的间歇磨人给她梳妆绾发,午后亲自下厨做些不怎么用得上刀具的小食两人一道进用。
这种如民间夫妻一般的日子对圣上和她而言都是十分新奇的,平时在宫中难得有像现在这样成日相伴在一起的日子,云滢本就算是新嫁,在宫中三四日都见不到圣上一面,自然愿意同他朝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