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只畏惧皇后家中势力,怯懦倒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只恋栈那一点秦家许诺的富贵,现成报夺妻之恨的机会都不知道用,她如今亦是身处高位,随口一句话,这人也不能坐拥娇娘,再往上爬一步。
“叫人看着他,路上别叫人灭了口,”云滢吩咐宫人们进来,排驾往引凤台去:“令郎文采斐然,少年登科,自然知道该怎么教人才能把话说得妥帖,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许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扯到老娘娘与陛下身上。”
韩国夫人心下一颤,忙应了一声诺,先行告退,她在旁人眼中已经算作是云滢这边的人,得了充仪娘子那么多好处,若是一点事都办不出来,以后云娘子不愿意见她,又要在官家耳畔吹些枕头风也就够吓人的了。
岫玉扶了云滢坐上轿辇,她路上见娘子神情淡淡,便想着法子逗云滢欢喜:“娘子不是说叫奴婢去选两三个内侍打马球的么,他们一个个都欢喜得不得了,央求奴婢向娘子讨个彩头。”
云滢听了后也露出些笑模样,“我也不知道马球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不过他们既然说了,那如果能赢就每人各赏三个月的月例,外加几个金银黍角。”
“旁的娘子宫里也出人了吗?”云滢随口问了一句:“我这几日忙着做女红,也没怎么听你们说过这些事。”
“自然是出了的,皇后娘娘、婉容娘子,还有周婕妤,连文贵人那几个低位娘子也派了人去,说是分成两队,一红一蓝,赢了的人能得今年的节赏。”
岫玉笑着道:“这些内侍谁不盼着在官家面前得个好彩头,圣上难得来内廷一次,别说他们这些想冒头的,就是正经娘子还望不见天颜,自然奋力一搏,万一入了官家的眼,连娘子面上也是有光的。”
云滢闻言倒没有多大欣喜,反而以手支额,瞧着道路两旁的风景说笑:“你们跟在我身边,比旁人面圣的机会更多,莫不如偷些懒,叫旁人也能露露脸好了。”
岫玉浅浅笑道:“那可不成,正因为是娘子身边的人,才更应该显出些厉害。”
云滢本也不是让人的性子,这样说话才合她的意:“说的倒也不错,他们愿意在官家面前露脸那也得凭本事的,让着做什么,你去嘱咐他们好好打,不许懈怠。”
引凤台在开宴之前已经到了好些人,宗亲中的男子不消说,宴前另有一处供他们汇聚,入席后才能一睹皇后之面,而嫔妃与命妇尚可坐在花厅中闲话家常。
云滢到的时候泰半的命妇与宫妃都到了,外面的内侍传唱了一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宫中骤然有一位娘子得宠,甚至长达数月之久,日夜伴驾,这恩宠之盛不得不叫外人好奇她的容貌,命妇们也偶尔能进来同皇后说话,时常偶遇请安嫔妃,但几乎没有人见过云滢。
毕竟上一次万寿节已经过去了很久,大家知道她是个美貌的舞女,但是也忘记了她的美丽到底有多么惊人。
坊间传闻她是如同妲己一般的女子,拥有惊心动魄的美丽,专来蛊惑帝王的心志,即便是高门里的夫人,同人议论时也是这样说的。
但是人们当真证实了这种猜测,其实没有谁会高兴。
花厅里有那么一瞬间,除了鹦哥翻飞的聒噪,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她是那样的明媚动人,仿佛五月的石榴,热烈而浓郁,又似含情芍药,秾艳娇美,是哪怕在内宫三千中也叫人无法忽略的存在,即便没有人介绍她的身份,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了。
她一出场,就注定会成为宫中最得宠的娘子,若是圣上专宠的是旁人,反而叫人疑惑那是不是圣上有意迷惑人的障眼法。
似乎唯有这样的美貌与风姿,解释得通圣上的垂爱,也只有圣上宠爱如此,她才敢穿着这样华贵的衣裙,姗姗来迟。
她头顶的珠宝并不算多,但却是一套的,旁的娘子所戴白角冠为象牙所制,镶嵌中等大小的珍珠宝石,她便要用玳瑁、鱼鱿和犀牛角做冠子,以合浦明珠为饰,小巧的宝石点成花卉,日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华美异常。
两侧的长流苏并不阻碍她的行动,反而在摇曳间显出了她修长玉颈,将人衬得仪态万方。
衣裙似乎是新纹样的名贵锦缎所制,柔软服帖,裁剪合度显出了女子窈窕秀美的身段,又在行走间隐有细碎流光,让人挪不开眼。
如此衣饰,若非是她,论是谁也撑不起来的。
“娘娘恕罪,是妾来迟了。”
云滢俯低身子拜了下去,皇后面上不显什么,还是笑吟吟地唤人起身赐座:“云充仪伴驾辛苦,也不必自责。”
她的坐席同周婕妤仍旧是挨着的,不过也有些滑稽,她上首的杨婉容身边有延寿公主睡在乳母怀中,旁边的周婕妤旁边也坐了柔嘉公主正在和母亲玩耍,唯独她是没有皇嗣的。
云滢今日或许是起得早了,头上又戴了许多冠饰,人还有些头疼,她居于下位的时候还不明白圣上那么好性子的人为什么晨起还会叫人觉得难伺候,但现在却有点理解。
——这种时候,根本不愿意同人说一句话的,甚至听一听柔嘉公主的聒噪,都要头疼。
但是有些人,却偏偏不如她的愿。
“充仪娘子面上尚有倦色,圣人所言果真不差,服侍君王确实是一件劳累人的事情。”
燕国长公主坐在皇后的下首,瞧见她这般作态,炫耀圣上的宠爱,不由得心生恨意。
好歹是她府中出去的人,却一点也不知道帮着她,在圣上面前出了许多馊主意,叫她主动与驸马分离,又不能落得好名声。
本来是驸马的错,但是因为她起先活动得厉害,不想跟着驸马到流放之地去吃苦,反而被文人嘲弄了一番。
这固然是圣上下的旨意,但推波助澜之人必定是云滢无疑。
云滢虽瞧见是她,但也不明白为何长公主要这样冷嘲热讽,她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被人这样分说,少不得要回敬。
“妾倦乏也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要来面见圣人,所以整妆来迟了一些,不知道长公主为何会想到旁处去?”
云滢接过宫人递来的茶,但是却没有喝,只放到了桌案上:“圣人道,非礼勿言。长公主虽然年长,也该知道君臣尊卑,今日娘娘设宴,贵人俱在,怎好议论天子内帏事?”
燕国长公主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便讨得个没趣,知道云滢恐怕不大能饶人,便也收了声。她与圣上的姐弟情分本来就没有多少,如今能来还是因为皇后可怜她孤身一人,向圣上奏请邀她同来的。
被人怼一句其实还不算什么,云滢如今已经住在了明光堂中,最得圣意,她要是认真计较,在皇帝耳边拨弄是非,圣上一怒之下把人贬回汴梁,那才叫丢人。
云滢自觉这也不算什么,然而她话音未落,却有一个娇俏的娘子掩袖而笑:“圣上富有四海,家事与国事自然便是一体,殿下不过说了一句娘子伴驾辛苦,旁的什么也没有说,您这样着急做什么?”
“平日里妾身也是常来陪伴皇后娘娘的,充仪娘子若是有这份心,平日里也该盛装打扮才对,怎么日常请安只落得个松松散散,坐不过一刻钟就要回去?”
这个命妇的年纪不大,但是坐的位置却越过了旁的宗室女子,几乎与云滢是相对的,从发髻来看她应该是刚嫁人不久,她笑起来就像是银铃一样轻快,遮挡了容貌上的不足,反而只像是说来取笑:“可能是官家指名要娘子伴驾,您也没那份空闲来应付圣人,更不愿意贤惠大度,推拒圣上的恩宠将心思花在主母身上。”
岫玉见自家娘子执茶盏的手微微握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不免有些心惊,忙低头附耳:“娘子别恼,这是皇后娘娘的堂妹渤海郡夫人,她夫君是门下平章陆相公,您不看陆家的面子,总该瞧一瞧圣人。”
能这个年纪就有诰命,已经是很难得的殊荣了,又是皇后的族亲,坐得近些也应当。
云滢的手放开茶盏,侧头看了岫玉一眼,微微颔首,示意她退到旁边去。
“你说的不错,官家确实是点名许我伴驾的,”云滢莞尔一笑:“腿生在官家的身上,圣上愿意去哪、愿意同谁说话,那都凭他自己的心意,妾也管不得。”
岫玉微微一滞,不想自家娘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她心下感到不妙,但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不过长公主关心圣上也就罢了,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议论本宫对官家与两宫的心意?”
云滢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今日听了那事,心情本就不佳,语气里颇带了几分凌厉:“既然国事家事分不清楚,说来你也不过就是个内宅妇人,难道你的夫君平日里允许你干涉国事吗?”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花厅中那种祥和说笑的气氛瞬间就淡了下去, 杨婉容惊奇地看了云滢一眼,也没有想到在她跟前原本安安分分的人现下竟敢这样说皇后的亲族。
寻常的人家云滢说也就罢了,当然能坐在这里的人也不大可能会有什么没头没脸的人。
云滢不瞧皇后的面子, 不看秦家的威势,那也不能不管以后的日子。
她是刚进来的, 还不知道方才周婕妤也曾被魏国太夫人暗讽过曾经争抢道路的事情,周婕妤连一句话也没敢吭声。
如今前朝的意思隐隐能瞧出来, 官家暗里已经定下来要立河间郡王为储君, 只是或许是心底还不大情愿而已, 还不曾明着有旨意。
但这也就意味着,皇后的尊荣已经安定下来了, 年轻嫔妃们更得仰仗皇后, 而她们名下有孩子的尚且要重新掂量一下皇后的地位,更不消说云滢还没有孩子。
到底都是圣上的妾妃, 她们的地位全倚仗着圣上一时的宠爱, 中宫无大错便不能轻言废立,而她们却是随意可以被废弃的,皇后这些时日正是春风得意, 云滢要是个聪明人, 便不该这时节同皇后起争执。
如果是杨太妃在这里还好, 太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什么样的场面都能圆得上, 又是长辈, 说话自有份量,但是太妃如今深居简出,她自己现下出面却不太行,只是安抚着延寿公主, 权当听不见罢了。
渤海郡夫人被她这样一说,其实是有些坐不住的,她的丈夫官高爵显,母亲同吴国大长公主有亲,她自己也是三媒六聘娶进去的嫡妻,从小便看不起父亲兄长以及夫君身边这些妖妖娆娆的妾室通房。
她夫君下朝的时候也偶尔说起,曾上过好几本奏折参这位后宫中的宠妃,因此她对云氏这种美貌骄纵的嫔妃也很难喜欢起来。
妾通买卖,云充仪说起来也只是圣上的妾室,和圣上论夫妻,同起同卧,她还不配。
宫中的娘子她也见过许多,那些出身大族的娘子也会待命妇们客客气气,从不敢轻慢皇后,奉承皇后家族中的娘子,她当然也愿意客气恭敬,彼此都有脸面。
但是云滢都已经敢住进明光堂了,几乎是当皇后不存在一般。
“忧心圣上固然也也是件好事,”云滢轻笑了一声:“郡夫人好宽的心,你对陆相公平日里宿在何处、送了谁东西也管得这样细吗?”
“说是家事,除了‘手提金缕鞋’的那位,哪有小姨管姐夫内帏事的道理,”四周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云滢这个位置正好欣赏人手足无措的羞窘,她笑着道:“说是国事,只有君叫臣死,没有臣敢欺君的。”
这话便有几分刻薄的意思了,手提金缕鞋传闻中是说后主与妻妹私通的事情,在云娘子之前,圣上连内廷都少去,皇后的亲族更是很少进宫,自然没人会怀疑云滢这是真心之言。
“圣上是天子,自与旁人不同,一言一行受天下瞩目。”
渤海郡夫人被云滢略带玩味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忍耐了一会儿云滢也不肯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说的愈发不像样子。
她气极反笑:“至于妾家中家教甚严,主母管小娘自然是理所应当,夫君对此也从无异议。帝后为君,余者为臣,皇后娘娘仁爱,尚且没有发话,娘子在引凤台论君臣前,也该想一想官家与皇后娘娘。”
在皇后的面前,大家并为臣妾,云滢还当不起一个君。
云滢现下心中想着的是皇后新引进的养女,陆秦氏开口,她刺几句消消气也就算了,但是没有想到她还敢还口。
岫玉见势头有些不好,忙用手肘轻轻怼了一下身边的蕊月,教她出去往前殿寻圣上。
圣上来不来不要紧,但先告状的总是更有理些,若是圣上到了引凤台,必得是先同皇后说话,娘子在人前分辩不好说的话,蕊月先去说就行了。
皇后瞥了云滢身后一眼,示意身边人出去,开口斥责了渤海郡夫人一句:“还没吃上酒呢,人便先醉了,家里头娇惯你,嫁了人也还是这样,外廷相公们说自说他们的去,干咱们妇人间什么事情?”
她们这些人做姑娘的时候谁不是高过姨娘一头的,但是不嫁到天家,也没人会知道宫廷内的辛酸。
自己这个皇后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开国以来少有,圣上只在愿意的时候留给她尊重和地位,就算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圣上那里,一会儿她也得到官家面前先去解释一二。
崇阳郡夫人也在桌案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然她也不大瞧得起这种恃宠生骄的妾室作派,这终究是圣上现下宠爱的娘子,皇帝就算是尊重嫡妻,但要是知道这件事,心情也是要败了的,那她丈夫费心寻来的那位美人,恐怕也不见得能在圣上这里落一个好字。
柔嘉公主好奇地盯着云滢看,她吐了一个泡泡,不自觉咧开嘴笑了,她其实根本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小孩子也能敏锐察觉到旁人的情绪,她隐约知道自己的亲身母亲不喜欢旁边这个娘子。
就是因为她,爹爹很久都没去看过自己和母亲了,来了这个新地方,爹爹就只看过自己一回。
云滢淡淡地瞥了下首坐席一眼,皇后不咸不淡地说一句,这件事就算翻篇了,她知道小孩子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便也不同她计较,大约明白了周婕妤的意思。
周婕妤本来刚听先帝的表妹魏国太夫人说起妾妃之德,有意无意地刺过,但碍于她是圣上敬重的皇亲国戚,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
现下云滢被说或者怼回去,她心里都好过些,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闹这么一出,云充仪听了皇后的话不会再出言,但或许就要把这份嫉恨转移到她们身上。
云滢倒也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向皇后颔首,笑意盈盈:“圣人所言极是,不过引凤台毕竟不姓陆,也不姓秦,轮不到一个外人在这里说君臣妻妾的尊卑,依妾之见,渤海郡夫人既然糊涂,就叫人赏她几个耳刮子,站在日头下晒一晒自己就醒了神,端午防五毒,太阳主万物,阳气最重,咱们呢也去去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