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继位,只要是官家的孩子,那皇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开国以来,国朝还从未有过两宫并立太后的先例,连圣上顾及太后颜面,面对臣子们对陈氏的质疑也是三缄其口。
“她有身孕,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皇后望着明光堂的位置,幽幽叹了一口气,“可是官家不这样想。”
她静静地望着昏暗内室中的一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中涌出,滴落到她华美的衣衫上,“多年的夫妻,他怕是将我当成贼一般防着的。”
云滢怀孕,必然没办法侍寝,将来孩子还要认她做母亲,皇后能有什么不称心的,她原本还盘算着叫芸儿在马球赛上露个面的,然而圣上却反而更加不避忌讳,要自己照料贵妃,她想要贤惠都没有机会。
袖砚在一旁瞧着,没敢开口说些什么,官家大概也就是一时高兴,等圣上知道照顾女子的不易,肯定还是会交给皇后娘娘的。
但现在皇后娘娘心绪激荡,怕是说了反而不好。
“芸儿呢,她没叫旁人瞧见吧?”狂风骤雨容易叫人心绪纷乱,皇后坐在榻上问道:“这个天气,也不知道渤海郡夫人在路上会不会有事。”
她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管堂妹了,也就只能私下叫人安抚一番,“叫芸儿在侧殿好好瞧着那些天香图册,圣上没来,就不必叫旁人瞧见她真容。”
“娘娘不用担心芸姑娘,她这几天可听话多了,刚刚还关心娘娘来着,”袖砚勉强笑道:“至于渤海郡夫人,她得过两日才走呢,外头的天再坏也没什么。”
皇后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语气也有些不佳:“简直胡闹,那是官家的圣旨,别说外面是在下雨,便是下刀子她也不能留在这里,明日圣上要是过问,你叫本宫怎么说?”
圣上如今是一定要拿人来做筏子,给云滢立威用的,肯只将她赶回汴梁算是很客气的了,万一皇帝明日知道了,抗旨不遵,罪加一等。
袖砚迟疑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对上皇后凌厉的眼神,又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娘娘息怒,”袖砚心惊胆战道:“陆夫人……她、她方才自尽了,被人发现才救回来。”
她心惊胆战,完全不敢再去瞧皇后的面色:“官家吩咐内侍省和宫正司去罚的人,陆夫人自觉失了颜面,一时羞愤,便把整整一包砒!霜都吃了。”
“深宫之中,她哪来的这些下作东西?”皇后大惊失色,毒!药在宫中一向是忌讳,要是叫云滢知道了落井下石,这件事便没完没了了!
“服侍的奴婢一开始也吓得不像样子,但是……幸好那只是夫人用来美容养颜的砒石,毒性虽有,但远不及砒!霜烈性,呕了几回也就无大碍了。”
皇后只觉得一口气在胸膛里堵得不上不下,“好端端的,她又是怎么想不开了?官家难不成还吩咐人打她脸了么?”
圣上从未直接动手打过女人的脸,也没叫人把这招用在命妇的身上过。
这太野蛮,也不符合圣人之道,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就是宫人打几下手板,听内侍训几句就算完了。
袖砚知道皇后心里烦乱,一开始也没敢说:“官家没叫人打脸,只是宫人们在院子里当着旁的夫人面把她压到地上跪着解下了冠子……内侍们也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夫人起身以后哭得死去活来,回去就吞药了。”
内侍们说渤海郡夫人算什么能上高台盘的玩意儿,不知何为君臣尊卑,讥讽贵妃,辱没陆秦两家门风,致使圣躬震怒,所以也不配做外命妇了。
或许圣上只会说几句“不知尊卑、有辱门庭”,可内侍转述便不一样了。
当时所有命妇都出来接旨听训,而渤海郡夫人又单独有一份旨意,内侍们看在皇后的面上,是叫她到里间把诰命衣服换下来的,可是她被内侍这样当众大声呵斥,当场便生了死志。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没有用的东西,就会在这种时候给人添乱!”
皇后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除了这件事,也有冠子繁重,戴了一天也会叫人生出恶心的原因:“明日赶紧将她挪出去,就说是发了恶疾,不许叫旁人知道这些!”
今天是什么日子,端午宫宴,云滢有喜,圣上高兴得在殿前失仪,她敢这个时候寻死,就不怕惹恼了圣上和太后,一道赐死的旨意下来,干脆叫她吞真砒!霜算了。
她做皇后也有许多年了,难得这样失态地在内殿踱来踱去,“叫她安安分分待些日子,本宫还是皇后,陆家不会休她,也不敢。”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袖砚见皇后怒气填膺, 连连称是,她也知道这事不好,怕事情到后面有些来不及, 也不敢等着请示了皇后才去封锁消息,先斩后奏, 已经让宫人们封锁陆秦氏所在的院子了。
“人这一生,哪里有事事顺遂的时候, 不都是靠忍着的吗?”
皇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叫陆相公好好安慰她一番, 就是三叔在家里太疼她了,不说命妇, 那些朝堂上的官员, 哪个不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照样被官家升迁贬谪, 等到将来她丈夫得了荣耀, 圣上一高兴便又赏一个一品的诰命给她也未可知。”
像是韩国夫人虽然诰命还在,但是之前丈夫被贬出京,处境便同别的夫人大不一样, 可她照样活得好好的, 走了宠妃的门路, 又叫皇帝记起来这个人了。
她这个堂妹实在是没受过一丁点苦的人,陆秦氏出生在国公府里, 堂姐是皇后, 堂哥们虽然不及先祖,但也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府中笏板满床①,只知道满门富贵, 哪里经历过自己这样的苦楚,她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陆家好歹看在门第的份上不好休妻,但是她却有不止一次被废的可能。
皇后缓了缓,坐在罗汉榻上小憩。
今年是她做皇后的第七年,马上也就是她二十五岁的半整寿,可她一点也不觉得欢喜。
她刚入宫的时候谨小慎微,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也尽量忍下来,彼时废后在佛寺已经待了一年有余,皇帝因为不喜欢她,大概又念起了那个美貌娇俏的女人,想要重新接人回宫册封,地位只在她之下。
元后家中也煊赫得很,若不是她争宠致使圣躬染疾,还不至于被废为庶人,后来圣上微服出游,去寺院见了她两三回,便肯接她回宫,朝中臣子都是称赞皇帝的仁德,却没人想过她的处境。
哪怕皇帝只是想给一个四妃的位置,但被废了的元配皇后与继室中宫之间,她若是不稍微俯低迁就些,外人也是会议论她的。
但这些事情她都已经忍过去了,如今她只在太后与圣上之下,一国之母,何其尊贵,她膝下又有皇帝现下唯一的养子,宫中嫔妃有许多是她引荐上来的标致美人,日子本该是越来越顺的,可偏偏又遇上了一个云滢。
长膺想走过来劝皇后消一消气,他平常得精心修饰一番才更有几分圣上的神韵,如今不细看,其实同皇帝也不算太像。
“我有多久没见过官家那么高兴了,”皇后看见他过来,忽然自嘲一笑:“官家上一次失态我记得还是在甘露十二年,那一天是我的千秋节,北边的将领驱逐胡虏三千里,他难得喝醉了,留宿在坤宁殿里,还和我说了许多话。”
长膺一怔,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接触到像是皇后这样的人,因此也搭不上什么话。
皇后打量了一眼他,眼神里多了些少女的神采:“那个时候多好,他拿我当知己,和我说许多不会和嫔妃们说的话,后宫那些娘子只知道如何争宠讨陛下欢心,哪怕我生得不如她们,可说起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来谁也比不过我。”
可是现在,他已经将自己视作陌路,或许还有几分疑心,觉得自己会害他的孩子。
长膺难得见圣人这样有兴致,他有些后悔没能涂抹一番,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圣上一些。
“可是他后来渐渐就不肯往内廷来了,也不肯同我合房了。”
皇后看着长膺的脸,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皇后有宫中独一份的荣耀,侍寝与否都不用在彤史上写明,这除了先皇后与她,大概也只有云滢有过,就像是这些时日的进御簿,贵妃同圣上夜夜同寝,难道两三日才合房一次吗?
那于云滢而言或许是荣耀,但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样的荣耀却是叫天子轻松了许多,当他不再期待中宫嫡出的皇子,就再也不用违逆自己的心意同她有夫妻之间的事情。
反正皇后是不必上档记录的,太后只要知道初一十五皇帝还是会过去就成,如今圣上亲政多年,就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太后也不好总去说他的。
她有一碗佛米,那是夜里寂寞女子的陪伴,睡不着的时候就数一数,听一个响,不过皇后的佛米略有不同,每次圣上来过,她才会放进去一粒,夜里数着的时候常常还没有困意,佛米就已经数完了。
长膺心思微动,他刚想俯低身子,却被皇后按住了肩,她摇摇头:“外间还有人,今日就不必了。”
“再过些时候又到了本宫的千秋节,我也又老了一岁……”皇后想一想,叫人过来拆发髻:“过几日等官家气消了,吩咐人去请官家来吃我的席,今年也不用大操办,告诉尚宫一声,不必大费周章。”
……
夏日的风雨阵仗大,但好在皇帝回来的时候雨才刚开始下起来,身上微沾了些泥点,换了衣裳也就好了,内室门窗紧闭,两人让内侍掌灯,坐在罗汉榻上看书也不会觉得腻烦。
云滢察觉到圣上回来后似乎有一点心事,或许是太后同他说了些什么,但圣上不同她说,云滢也不会主动去问,只是有模有样地烹茶。
太后今日没有道理不高兴,母子二人若是有什么谈得不顺心的地方,那一定与太子人选还有他的母亲有关。
或许在旁人看来,圣上对河间郡王是十分赏识的,也允准了大臣们的提议,有意册封他为太子,若说哪里别扭,那可能只是因为不是圣上亲子,然而云滢总觉得官家不是这样想的。
她一有孕,圣上便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只要她能生出一个皇子,官家是必然要改立亲子的。
圣上看着医书,她在看着皇帝。
室内的熏香已经全撤了,唯有一炉茶香,烛光温暖,光影洒落在散发着徽墨气息的书卷上,柔和而明亮,然而一个兔子的手势剪影突然映在纸上,正落在圣上要落笔的地方。
“贵妃这样瞧着朕做什么?”圣上含笑问道,知晓她是无聊了,想要同他说几句话,他将笔搁在一侧,抬眼去看她:“不去仔细看着茶,一会儿火烧得旺起来小心干了。”
她现在不能吃茶,煮来也是要他吃的,圣上对茶的口味还是很挑拣的,也曾手把手教过云滢这些茶道上的事情,但云滢却不以为意,见圣上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笑吟吟地在他面上啾了一口。
“七郎在叫谁小心肝呢?”
她换了一身素淡的家常衣物,只拿他送的玉钗绾发,厚密的青丝大半都是散着的,云滢望着他,目光里露着狡黠:“我这样看着官家,当然是因为官家生得合我心意呀。”
郎君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看,她有时候也不免为美色所迷,尽管这种实话只会得到一句“油嘴滑舌”的回应。
今天圣上同她说话时总是说贵妃如何如何,连带着内侍和宫人也不叫她娘子了,有事情来问的时候都称贵妃,弄得云滢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圣上怎么总这样叫我贵妃,我现在听了还觉得有一点不习惯,”云滢以手支额,面上有些感慨:“现在外头天黑,回想起引凤台上的事情,就更像是在做梦了。”
“殿里面谁最能胡闹,朕便是在叫谁。”
圣上被她这样歪曲意思也只是神情顿了一下,他知道她受了册封高兴,也就故意这样以位份相称,叫她更高兴一些,“阿滢喜欢朕叫你什么?”
“那七郎要不然以后就叫我小心肝罢?”云滢见圣上欲张口说些什么,厚着脸皮说道:“我不是官家的心肝吗,又不是没叫过,有什么好为难的?”
圣上将她看了又看,虽然有一点震惊她的脸皮之厚,但还是没说些什么,只是去拿笔蘸墨,接着去研究那书。
云滢瞧不见他难为情,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就隔着桌案握住了圣上的手腕:“官家别在这儿亡羊补牢了,术业有专攻,就是瞧上十个月也比不上太医,又是何苦呢?”
圣上往常也会白日理政,夜里看书,但那个时候他看的都是些《后汉书》、《贞观政要》这种,现在倒是在看《黄帝养胎经》和《张仲景疗妇人方》了。
叫一句心肝就这样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问询太医,叫人送来这些书的。
“古人云,秉烛夜游,七十未晚,读书开卷有益,朕什么时候钻研这些都不晚的,”圣上知道她是诚心来捣乱的,便顺着她的意思把书册放下了,“一回生、二回熟,将来阿滢要是再遇喜,咱们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云滢嫣然一笑,她下了罗汉榻,绕到了圣上身侧,将下巴搁在了天子的肩上,“要是七郎生在民间,开个医馆也够养活我和孩子的。”
“只要不是生在商贾人家,朕大概也是要参加科举,封妻荫子,给你挣一个诰命回来,”圣上笑着拍了拍她环过来的手,“不过开医馆似乎也是好事,除了温饱之外,现下也不必为了咱们的孩子和你头痛了。”
“我有什么好叫你头痛的,不就是想叫你这么说两声哄我开心吗?”云滢完全将重量压在他的背上:“这里没旁人,外面电闪雷鸣的我又怕得很,你快哄哄我呀。”
“你又不做亏心事,怕打雷做什么?”
圣上觉得她愈发没脸没皮起来,明明就不怕这些的,为了骗他真的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但是现在不依她,却也不能略做惩戒,侧头与她对视了片刻,见她像是讨糖吃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心下莫名一动。
两人情动的时候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只是现下清醒,反而讲究多了起来,不好意思说那些羞人的话。
虽然他知道她那份可怜里面满是虚伪,但是还是如了她的愿,附耳唤了一句,哄她高兴一些:“你挡烛光不要紧,衣袖宽大,万一烛火燎到了你的皮|肉才是麻烦。”
云滢见那几个字仿佛是有千金一般,每次她想听的时候都这么不易,但圣上在有些时候确实不会太过放得开,便见好就收,过去咬他的耳垂,自己去看茶炉:“那我便不扰陛下用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