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想一想就知道,这书信明显是郡王府长史写的,男女有别,自然也不可能是侧妃口述,必然是按照东海郡王的意思来拟。
她这个姐夫算得上是比较风流,府中妻妾总有十数人,大姐姐一个人在外地,能生下子女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磕磕绊绊也是免不了的,更没心力来管远在汴梁皇宫的两个妹妹。
不过大姐从前在郡王府里过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这个贵妃在一日,东海郡王和郡王妃也不敢不待她好的。
“贵妃娘娘好大的口气,”云佩瞥了她一眼,嗔怪道:“也便是官家纵着你,否则您说这样的话,还不叫人疑心咱们家是仗势欺人?”
“仗谁的势?”云滢抚摸着桌子上的叶子牌,她现在身处高处,所能见到的全是逢迎,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这世道原本就如此,之前是娘家势弱,大姐嫁入宗室人家也没个什么音信,现下攻守之势相异,难道就不该他们来奉承吗?”
高嫁风光,但也会有许多苦头,皇宫里还好些,毕竟皇后与圣上除了是夫妻,也是君臣,只要圣上喜欢,皇后也不好来管她,但是她大姐就不一样了,上面有太妃和郡王妃压着,不知道要立多少规矩。
东海郡王是早有嫡子的,庶子分不到什么家业,恐怕她没做贵妃之前,除了那份男女之情,郡王也不至于对这个侧妃有什么特别。
韩国夫人见状也过来凑趣:“要不然白乐天怎么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娘子得幸于官家,自然是光耀门庭,连带父族母族与姊妹夫家一并受恩。”
云佩觉得这话说的不错,她亦深有感触:“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去世多少年了,还得了圣上的追赠,听说这次贵妃受册封,礼部拟旨还是要再进一步追封的。”
韩国夫人称是,“这件事原是妾生的郎君在筹办,说是圣意已定,预备追封娘子亲族,赐田产宅院以供宗堂,并赏林教习一个命妇衔儿,等到将来回京,就叫她出宫荣养,若是娘子喜欢,就召进宫里说话。”
圣上的恩宠固然叫人惊叹,但云滢平日里受惯了,再听旁人说起来除了心里觉得高兴,其实也不算太有触动:“大姐有过生产的经验也是件好事,将来多和我讲一讲,我不至于太害怕,倒是二姐姐这样温吞性子,叫我放心不下。”
云滢望了她一眼,稍有些不满:“圣上原先还许你选的,旁人都是巴不得能有赐恩,你倒好,我叫人催了几次,也不见你说出个所以然,圣上夜里都同我笑你像是块木头。”
韩国夫人隐约听闻过圣上在贵妃还是充仪的时候想给贵妃的二姐一个外命妇的爵位,寻一个进士成亲,但是没想到这位是一点也不着急。
“贵妃在宫中,不知道那些进士是有多抢手,好些人家都去榜下捉婿,没过五月,这些还没定亲的新科进士便都有了婚约,”韩国夫人叹道:“现在掌药要是出去择夫婿,不知道会不会叫那些人后悔死。”
一般榜下捉婿都是大户人家想给一个不是特别好的女儿配一门好亲,瞧中这后生有潜力,生得又不错,才会这样做,贵妃的姐姐虽然有些过了年龄,但人美貌聪慧,她妹妹又从充仪变成了贵妃,甚至还怀有皇嗣,这根裙带不知道比那些所谓的大户强上多少。
云佩知道这是韩国夫人奉承自己的话,她神色微怔,瞧向自己的妹妹,她以为贵妃是和韩国夫人好得很,但这个命妇居然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对食。
“夫人这话就说错了,真正有才学抱负的人才不会这样想,若是他这样想了,我也不大能瞧得上。”云滢神态自若道:“那些人既然已经有了良配,和我家也便没什么关系。”
韩国夫人笑着应声,云滢瞥了云佩一眼,她有点弄不明白自己这个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也就是她的姐姐才能这样,哪怕是她现在厚着面皮去同圣上说起,官家也一定会应下来,要是换作别人,圣上早便不耐烦了。
韩国夫人还在这里,云滢也不好同姐姐说些私事,她忽然对叶子戏没什么兴致,便把牌都拢了,叫侍女收好:“今天便到这里,掌药先回去罢,改日我再叫人到尚宫那里讨人。”
贵妃让人把亲姊妹送出去,反而留下了韩国夫人,这不得不叫人受宠若惊,韩国夫人见贵妃将旁人都屏退了,知道云滢是要问自己一些事情,便也不遮掩,先一步告诉了云滢。
“娘娘之前叫妾去寻的那人,这些日子没少受苦。”韩国夫人见云滢面上疑惑,笑着言称道:“娘娘当时是想叫那人直接去开封府告状,然而妾的夫君却觉得有些失于缜密,还是先让他去了县衙喊冤。”
有些时候做戏不能太刻意了,官场上的事情,这些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自然比云滢一个深宫女子更懂,云滢略有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他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哪能情愿听话,就不会受不住疼招供?”
“哪能呢?”韩国夫人笑起来的时候想要摇一下团扇,但又想起来云滢畏寒,忙把团扇放下去了,“娘娘仁爱,但这有什么,您也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呀,现在高兴着呢!”
有些时候,世家欺负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吏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容易,秦家也看准了他们不会告的,也不敢告,所以一笔银钱和一个新娘子就能封口了事。
但是这个男人知道自己现在背后有人,哪怕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在后面下棋,但只要知晓这个人的权势足以同皇后对立,那就足够了。
他闹得越厉害,秦家开出来的价码就越高,这样他也越发舍不得放手了。
云滢听韩国夫人同她说这些,忍不住轻声嗟叹:“我之前读过一个话本,说是人得了一个滴上自己的血就会吐金子的聚宝盆,便欢喜得不行,慢慢地将血肉全部割尽,现在想来,或许也是同理。”
秦家开出来的好处足以叫人意动神迷,别说是一个家境不富裕的小吏,就算是中富之家,恐怕也会动心,而他居然还能忍住,叫旁人见了,反而更同情这位无辜被抢了夫人的男子何等痴情有血性。
也渐渐生出许多舆论猜测。
——不过是一桩寻常的妇人失踪案,已经过去许多天,府衙觉得毫无线索,不予立案大家也不敢说些什么,但是居然把报案人打了一顿关进牢里,这其中若无隐情,谁也不能相信的。
倒好像这些官员知道是谁抢的一样。
“妾家主君说,那人已经在牢里被关了一个月了,问娘子什么时候想用这把刀,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韩国夫人知道那个妇人如今就在坤宁殿里,但是圣上一直陪着贵妃安心养身,她也不清楚贵妃的意思,不敢妄动。
毕竟皇后送姑娘是要给圣上的,如果皇帝一直不去凝清殿,说来皇后也没什么机会,那贵妃也便不用着急。
“娘娘放心就是,那人的一日三餐皆有人盯着,断不会叫他在牢里出了意外。”
云滢略皱了眉头:“这几日便是皇后芳诞,官家必会驾临凝清殿,夜长梦多,赶紧将人放出来才是正经。”
韩国夫人应是:“那妾马上便叫人去安排保释,想来这两三日的工夫,范相公也能受理此案,将状纸呈上。”
“那倒是不必这样慌乱,”云滢摆了摆手,她拿团扇柄敲着额头,若有所思:“还是等到皇后千秋节把女儿献过了,再请范相公受审得宜。”
韩国夫人心下疑惑,贵妃这样做是为了阻止那个女子受宠,但是千秋节过去了,圣上若是有意,早就已经下旨册封新人了,已经承过陛下雨露的娘子,怎么可能再归还回去。
云滢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淡淡一笑:“就当是我任性好了,赌上一回,反正也没什么妨碍。”
圣上不止一次说,他不会去寻别人的。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当是男子床笫之语,当不得真,也便一笑了之,但那些话圣上说过不止一次,现在再想起来,云滢竟然觉得自己是愿意相信的。
“官家若是心里没有那位娘子,圣人不过是白费心机,撕开那层爱民如子的温情面纱,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已。”
云滢望向外面的天,这几日总是阴雨连绵,弄得人心口作闷,她轻声道:“若是陛下真喜欢那娘子,就是状纸摆在案头上,说不定也要一亲芳泽的。”
韩国夫人正要宽慰云滢,圣上并非那种会夺臣妻的君王,但想一想,若是圣上一直守在明光堂没有召幸旁的女子,进御簿总也得有三十余日是空着的。
男人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
……
雨一连下了几日,但到皇后千秋节的那一日却正好是个晴天,凝清殿置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皇后也换了一身鲜艳华丽的衣裳,让梳头娘子另换了一个发髻和冠子,通身的气度都有些不一样了。
圣上也不是失信于女子的人,到了晚膳的时候也不必皇后身边来人请他,便吩咐排驾往凝清殿去,他除了议事的时候会和臣子们在前面将就一些,其余都是回来与云滢一同用膳的,吩咐内侍更衣的时候见她走过来,心内竟然会生出些歉意。
云滢让江宜则把圣上的衣饰都拿给她,内侍们都出去。
江宜则看了一眼圣上,其实也差不多要换好了,没几件外裳要穿,累不着贵妃,便也应承下来了。
“今夜不必等着朕,阿滢困了就睡罢。”圣上瞧她看着自己,仿佛是他要出远门一般,便轻轻在她面上亲了亲,“朕身边的内侍你都是熟的,想吃什么做什么吩咐就是,要是朕回来得晚了便在外面榻上歇一夜,不进来扰你。”
云滢替他系好了腰带,轻轻倚在圣上肩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见圣上静静地等着自己开口,没有丝毫不耐烦,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极了:“七郎去吧,我待会自己一个人用膳。”
她这是在做什么,皇帝往皇后那里去一趟是多么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是来了行宫才停了初一十五过去的规矩,之前知道圣上只留宿在皇后处却不同她合房,不是也只觉得没什么,哪来这许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她靠过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小兽,依依不舍,但是松手的时候又一点都不留恋,弄得圣上反倒有些儿女情长的心绪,捏着她的下颚叫人转过来,重重地在她唇上碾了几回,方才松开了她往外头去。
皇后在凝清殿外迎驾,她穿了一身华服,连带着容貌都多了几分鲜妍,她不必下跪,福身行礼才到一半,就被圣上叫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皇后不必如此多礼。”
这样当众的体贴是很少见的,皇后应的也真心,她起身的时候手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见圣上下辇走过来并没有握住自己的意思,便不失优雅地及时收回来,稍稍落后皇帝一步,两人一起进殿。
“官家自从来了行宫,还不曾到过妾的殿里,不知这布置可还合官家的意吗?”
皇后特意选的围坐圆桌,两人挨得也就近一些,她很久没有同皇帝亲近过,因此不自觉带了一点女子的柔情,但是圣上只是扫了一眼殿内陈设,并无太大的兴趣:“这是梓潼的宫殿,只要皇后喜欢,朕中意与否倒在其次。”
如果单拎出这一句,倒也十分温存,皇后笑了笑,她今夜其实也没有用膳的兴致——她已经按照旧时的规矩过惯了生辰,忽然冷清下来,没有那些命妇宗亲的围绕,也有几分失落。
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是帝后并排坐于高台上,皇帝恐怕一晚上同她说的话还不超过十句。
她命侍膳的宫人出去,亲自给圣上斟了一盏茶,“妾还记得与官家刚大婚的时候,第一次见官家,人吓得都不行了,连您的眉眼都记不清,拿着婚扇的手也不稳,生怕官家不喜欢妾,您一问话,我都不知道该接什么。”
这都过去好些年的事情了,圣上大婚的时候虽然震惊于皇后的容貌确实如传闻中一般平庸,但他们毕竟是夫妻,两人也勉勉强强恩爱了一段时日,皇后关心皇帝的一饮一食,圣上也像是对妻子一般善待皇后,毕竟已经是废过一次皇后的了,继后哪怕不如意,也是太后的意思。
母命难违,哪怕是皇家,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凑合吗?
只是圣上比别的男子多了很多不用凑合的选择,他可以拥有太多美丽无匹的嫔妃,皇帝起初还期待过嫡子,后来就也不再提这事了。
“后来妾才发现,官家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兴致来了也会同我说些朝廷上的事情,不同于一般的男子。”
皇后眼中的神采叫皇帝不大好打断她回忆这些往事,他本来就是过来陪一陪皇后,用膳倒没那么重要,晌午的时候云滢突然开始馋栗子酥和荔枝,刚用完膳不久又把人从榻上折腾起来吃鱼,她从前最不喜欢鱼腥味和挑刺,但是现在口味多变,御厨们都战战兢兢的,做了好几道不用剔刺的鱼肉。
——毕竟贵妃如今十分能为难圣上,挑刺也轮不到别人挑,少不得圣上亲自动手,若是贪图省事做些不剔骨的鱼,恐怕圣上还会不悦。
圣上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难得她想吃饭,连带他也多用了不少菜,现下根本不饿。
“就算是现在,官家也还是肯来见一见妾的,”皇后略有些哽咽,她将茶奉给圣上,眼中已经有了水意:“妾自知笨拙,不得陛下喜爱,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惹恼了陛下,才叫咱们夫妻失和。”
自从陈氏的那桩事情捅出来之后,她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不知道准不准。
圣上的情状分明是早知道陈太妃的事情,清楚当年乃是先帝与太后阴夺人子,才叫陈氏在死后也没得到应有的名分。
去年三月的时候太妃薨逝,她那时却并没有当一回事,反而是趁着圣上一日驾临坤宁殿,向他引荐自己身边的侍女,说是知道自己无福生养,所以想着借了侍女之腹,求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彼时或许是以为自己贤惠至极,又或许是圣上一向是个情绪内敛的人,不会轻易叫她察觉到自己的不满,虽然没有应承,但却许了她另外一项恩典,接了河间郡王入宫作为养子,养在她膝下。
皇后那个时候满心欢喜,以为圣上总是在意嫡出名分的,现在想一想,她这样做简直是愚不可及。
太后就算是有错,但养恩大于生恩,给了皇帝嫡出的名分,且又教导圣上帝王之道,代皇帝执政多年,但天子亲政以后也懂得慢慢放权。
因此圣上才会愿意配合着太后演戏,不会在太后生前明着赐给自己生母家里荣耀。
然而这不代表皇帝就认同这种做法,或许在圣上眼中,自己同太后当年并无二致,只为一己私欲,致使旁人母子分离。
甚至因为正好在太妃去世的当口,似乎显得别有用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