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没人杵在眼前,就是圣上不去听,那比翻书页声音大得多的拨动流水声也早已传入天子耳中。
圣上微拧了眉,正想唤内侍们进来,突然发现内里掩映的帘幔隐约倒映出一个丰满绰约的女子,她手持着灯烛,一点点向这边走来。
那名女子大概是刚在浴池中嬉戏过,隔了几道帘幕,也能瞧出那被温泉水浸湿滋润过的发丝与女子玲珑曼妙的躯体。
她像是在泉水中游兴方尽的精灵,只披了一身被水沾湿的纱制寝衣,用玉钗松挽着发髻,赤足走来。
女郎白皙的纤纤玉足踩在硬实粗糙的砖地上,显得格外柔美,那润泽的手轻轻拂过最后一道帘幕,马上就要叫人看到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却又顿住了。
她隔着一层朦胧纱影同至尊天子对视,含情脉脉,似有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确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随后却又像是害羞一般,将手缩了回去,身子半侧,却能叫九重之上的君主感受到她无尽的柔情。
这一切进行得十分顺畅,她举手投足都已经是训练过无数回的,但芸儿的心还是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在几个月前还是新做了妇人的新嫁娘,可是转眼间就被送入了秦府。
她以为这是哪家的恶霸在街上无意间瞧见她的美色,想要强占了她的身子,但是她只猜对了一半。
掳她回来、把她藏匿在府中不放人的乃是当朝皇后的母族血亲,这位秦四郎固然是瞧中了她的美色,但却不是为了自己一时之欢,而是告诉她,她将来要服侍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比她那个□□品小吏的夫君强上百倍。
秦四郎虽然对她的容色也略有些痴迷,但是碍于这是为圣上寻来的女人,不敢太过放肆,没有欺辱她,只是知道她不肯听话,叫婆子们拿了内侍平常折磨买来奴妾的东西来折辱她。
她若是个处子还不至于遭这份罪,偏偏那一点子红已经叫新婚的郎君得了,洞房的时候落到了元帕上,这些婆子罚她也不会有什么顾忌,直到等她肯顺从学那些伺候男子的东西,这些人才换了神情,从凶神恶煞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甚至那些玷污她身子的婆子替她温养身体的时候还抱怨她早就该听话的,现在练那些伺候人的功夫反而有些困难。
她虽然柔弱美艳,但其实出身也不是特别高,家里虽有两个丫鬟,但也要自己操持家务,缝补浆洗偶尔也是要做的,小门小户的孩子吃过许多的苦,偶尔也得抛头露面,因为这一张脸遇上过许多为难的事情。
一开始她心底还存着一丝幻想,起码郎君还是会来救自己的,天底下有那么多衙门,国朝还设立了登闻鼓,只要她的男人肯告,还是能回家去的,然而日复一日地被折磨,最后得到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纸休书和他另外议亲、打算迎娶新夫人过门。
连她父母兄嫂都是认命的,她嫂子被人带进来看她好几次,劝说她顺从了秦家,才好去服侍圣上,就像如今明光堂贵妃那样,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将来她们家也跟着祖坟冒青烟。
那些汉武帝母亲王太后的例子,根本不是一个小门小户女子能说出来的话,她也知道她嫂子说这些必然是有人教的,但她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皇后派来教导她学习贵妃举动的内侍说,若是她留不住圣上春风一度,那她也就只配和内侍做对食了。
她偷偷觑了一眼圣上,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清隽的人物,人生得好,地位又高,明明只是穿了单薄的衣裳坐在榻上看书,像是谁家教养良好的温润公子,但只是那么一抬眼,目中的探究与凌厉就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果然是君王气概不同凡响,之前那个内侍就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看柔美的人了,但依旧不能同圣上相提并论。
按照她的预想,这个时候皇帝应该是会开口或者过来的,宫中向来会用一些助益男女愉情的药物来为君王助兴,圣上既然闻到那香,应该已经有那么几分意思了,瞧见自己不该这般冷淡。
芸儿犹豫了片刻,虽然原本是想着叫天子情不自禁,她才好柔媚承恩,但是现在她更该担心的是圣上开口便要唤人,问她是皇后宫中哪处当值的宫人。
机会只在转瞬之间,她也不敢再装矜持,玉足踏上外间的地毯,一步步前进,靠近圣上。
她衣衫半解,本该是松散慵懒的,但是却又因为水渍,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奴婢给官家请安,”芸儿跪拜下去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自己丰盈的酥软,声音清甜,那处山峦原本是夫君最喜爱的地方,但是现下却要呈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御览:“夏夜炎热,不如叫奴奴来服侍官家入浴可好?”
她没听见上首的君王发话,颤颤巍巍地继续解开衣裳,“奴能得皇后开恩服侍官家已是喜出望外,只是天恩雨露难承,还请官家怜惜一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确实已经是妇人身了,皇后才想出浴池侍寝这么个瞒天过海的法子。
嬷嬷告诉她,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娇滴滴的女郎夸耀郎君的雄风,她含羞带怯,正跪在地上要抬头望一望天子神情,视线却被一册书遮挡住了。
而圣上不妥帖的那处已经偃旗息鼓了。
这简直是比打她一巴掌还要难堪——皇帝原本是有临幸云雨的心思,见到她的脸反而没了意思,连一卷兵书都比她好看有趣得多。
“是皇后叫你过来的?”
圣上刚见到她停留在帘幕之外的时候只是觉得这女子未免有些太不守规矩,想要叫人将她架出去,但等她当真露面,那举动、那神情,一看便知道皇后存的是什么心思。
芸儿跪在地上,刚颤声应了一句是,还没等说别的什么,就被人掷了一张竹枝纹样的桌布在膝边,皇帝没说出什么“有伤风化”的字眼,她却知道了意思,战战兢兢地用那块桌布披住不该露给人看的地方,继续答道:“娘娘说贵妃如今有孕,不能承恩,便叫奴婢来伺候您。”
皇后也拿不定圣上到底会不会喜欢她,因此提前就告诉了她这些的。
贵妃身子好的时候不许人近皇帝的身,但是如今她有孕了,圣上连着一个月没召幸嫔妃,就算是再怎么能忍,也该松快一回了。
“简直是胡闹!”
圣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张与云滢相似的面容,若说是皇后临时起意,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你知不知道在宫中揣测圣意与私用迷|情|香是何等罪过?”
云滢的美貌固然不是无可复刻的,但是她从来只做独一无二的她自己,她有她自己的骄傲,不做旁人的代替,也不会叫旁人来模仿她。
天子天生带了威压气势,芸儿几乎是被吓破了胆子,雷霆雨露,具为君恩,她战战兢兢地答道:“奴婢……不知。”
茶盏碎地的尖利声在内殿响起,但是跪在地上的女子却连喊都不敢喊——内侍是说过的,今上最厌恶的就是女子尖声哭泣聒噪,当皇帝真正动怒的时候是不能求饶的,求饶越多,罚的就越狠。
“江宜则。”
皇帝略提高了音量,外面守着的江宜则听到圣上略带怒意的声音,立刻便进来了,他起先也听见了内室里面突然传出来女子的声音,但是没有圣上的吩咐也不敢进去,他心里还是向着皇帝多些的,贵妃已经不能伺候皇帝很久了,这个女子是皇后推举的,要是皇帝有那么两分意思,他闯进去便是得罪了帝后。
但等他进来看清那女子面容之后,原本控制很好的面部神情忽然失去了一贯的四平八稳。
这地上跪着的女子未免同明光堂眼下睡着的那位太像了一些,无论是神情还是容貌,难怪圣上是要生气的。
“官家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这地上都是碎瓷,奴婢叫人进来扫一扫,省得损伤陛下圣体。”江宜则像是没有瞧见地上还跪着一个人:“取衣裳的内侍已经回来了,奴婢估摸着贵妃如今还没睡的,听说晚膳娘娘又没吃东西,官家回去陪娘娘用口夜宵也好。”
“去寻一身宫人的衣裳,带她到浴间换好,”圣上听到江宜则说起贵妃,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瞧向地上花容失色的美人,早就不见方才的旖旎风情。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效仿贵妃的模样,”他缓了缓声音,平静道:“今日是皇后的好日子,朕也不愿意为了你同中宫起龃龉,滚出去。”
不说她生就一副肖似云滢的花容月貌,皇帝不会愿意随随便便叫内侍瞧她的肌肤联想到贵妃衣不蔽体的样子,就算是随便哪个宫人,也不该连衣裳都不裹从他在的地方被丢出去。
芸儿本来是已经心神俱碎,但是听见皇帝还肯给她留一份体面,不禁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是想一想皇帝若是从这里走出去,她又有几分期盼地去张望皇帝,还没等开口,便被圣上眼中的不耐烦吓得咽了回去。
“你若再说一句,宫正司便会有人来割了你的舌头。”
圣上将皇后批注过的书册掷到了地上,叫人拿了外裳伺候自己,不再去瞧地上的女子,凝清殿内殿的灯烛还没有熄,但是圣驾走的时候却没有知会内殿里的人一声。
天子神情不悦,宫人们谁也不敢触霉头,御前的内侍随便给了芸儿一件能见人的宫女衣裳,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省得叫圣上和贵妃以后知道了生气。
芸儿几乎是被宫人搀起来穿好衣裳的,她六神无主地坐在地上,也不顾及什么仪态了,圣上不贪慕她的颜色,这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若是她方才再有主见一些,便不该听从皇后的话,若是趁着这个时候向圣上诉一诉自己的冤屈,陛下说不定还能听一听,但是后来圣上已然怒极,根本不愿意从她的口中听到一个字,现下……那她岂不是要被配给内侍?
她有两条路,一个是做皇帝宠爱的娘子,生下皇嗣才能有与皇后对峙的力气,另一个却是要当着皇后夫君的面告发皇后。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她不敢不听皇后的话,毕竟她确实生得很美,连皇后都说,她与当今圣上的贵妃不相上下,而她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浴池里面没有人,只有她一个,大约都不敢靠近她的,芸儿也不怕有人听见她痛哭失声,她用手捂住脸,身子慢慢地软到地上去,不时重重地磕到砖地上去。
但她还没哭多久,却听到了有人慢慢靠近的声音,还嗅到了食物的香味。
一双手稳稳地将她搀扶起来,叫她不那么狼狈地坐在地上,芸儿将手从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上移开,看见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内侍,吓得连连往后退。
虽然宫中不是内侍就是宫人,但是这个时候,一个内侍的出现实在是太叫人害怕了。
“姑娘不必害怕,圣驾已经都走了。”
那个内侍生得清秀,长得不像是什么下流人,他小心翼翼地从暗袖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给她:“圣人今天很早让人把膳食撤了,分赐众人,我想你应该已经饿了,就拿了一个饭团拿给你。”
皇后也不算是太铺张的人,这些菜她与圣上都没动几口,索性赏赐给了服侍的人,他留了些心,拿些热米饭汆了些干净的荤菜压成饭团,能得到赐膳的内侍们知道他今天夜里上值,以为是这小子想夜里偷摸垫垫肚子,顶多笑话两句,没人来管他。
芸儿经历过许多,本来是对人极有防备心的,但她方才刚被天子所厌,几乎要吓破了胆子,就算是这菜里有毒她也敢吃。
那个内侍温柔,或者说带了些怜悯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饭团也给她了。
她心下微颤,本来世上倾慕她之人不少,但是经此大变,她已经不敢奢求宫中这些拜高踩低的人还对她好,被他这样望着的时候珠泪都滚落了下来。
芸儿略有些哽咽,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吃?”
“这些本来是要留给我妻子的,但是现在不用了。”那内侍笑笑:“我晚上吞了好些米饭,一点也不饿。你吃得饱就好,只可惜那些杯盏都是贵人们用的,我没有水给你。”
他给她东西,一点也不像是别的内侍,给个针头线脑就为了占姑娘家嘴上和身上的便宜,只看她吃着东西,芸儿都有些不好意思。
“芸姑娘是哪里来的,我原先在坤宁殿服侍,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个内侍看着她吃的差不多了,才关心她道:“娘娘现下已经睡着了,不会有人来的,要是姑娘不嫌弃,不妨同我说一说。”
她很久都没和人交过心了,月夜本来就容易有些愁绪,虽然这些过往黑暗不堪,但她想同人说这些的:“还不知道内相如何称呼。”
“不敢,”那内侍摆摆手,浅浅一笑:“姑娘叫我长生就成了。”
……
圣上回转明光堂的时候云滢刚吃了一大盘卤牛肉做宵夜,她突如其来的胃口把岫玉都瞧得害怕,给娘子进了一盏甜牛乳安神助眠,才服侍云滢漱口安寝。
但还没等侍女们给贵妃通完头发,圣驾便已经到了门口。
“七郎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云滢略有些惊讶,她扶了侍女的手起身,看天子面上仍有些难消的郁色,“圣人没留官家过夜?”
圣上闻言气笑,“怎么,阿滢希望朕留在凝清殿吗?”
跟着皇帝的内侍都不敢言声,云滢察觉出来气氛不大对,便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走到圣上近前去,勾住他颈项撒娇:“哪有,我晚上想官家想得都用不下膳,才吃几口就让人撤了。”
她都有些不大明白,皇后到底是有没有提那个新养女的事情,不过圣上与皇后原本便不大恩爱,或许是还没到说起那个女子的时候,两人便已经不欢而散。
“是,阿滢晚膳什么也没吃,”圣上又是气恨她欺瞒,又是有些说不出地怜爱她:“也就是用了牛乳和牛肉,熬好的燕窝一口也不吃。贵妃真当朕不清楚吗?”
这些他在路上便是问清楚了的,亏她还想瞒着。
云滢闹了个脸红,她嗫嚅道:“燕窝一点也不好吃,但新来的那个厨子牛肉卤得却好……求求七郎瞧在我的面子上别和那厨子计较,要怪就怪我好了。”
历代朝代重视耕牛,朝廷法令不许人吃牛肉,就连宫中也是不吃的,但她今天就是不想吃晚膳,非得馋这一口。
圣上瞧着她美丽的面庞,明明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可是还像是少女一样明艳无方,且叫人不省心,他叹了口气:“喜欢你就多用些,你能吃得下东西,朕欢喜还来不及。”
“官家说这话当真?”
云滢又惊又喜,圣上一言九鼎,当然也不会出尔反尔,见她高兴便准了十成十:“自然当真,叫人传膳吧,咱们吃一点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