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云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云佩, 忽然掩袖笑了出来,她那奇奇怪怪的妆容都已经擦干净了,恢复了原本的秀丽精致。
“二姐姐, 你要是担心他同我说一句就好了,我还能不想法子叫你见他吗?”云滢半靠着桌案, 满脸的不信:“你这话放在从前我是信的,现在却不然, 你可是我的姐姐, 只有你不要他的份儿, 他敢不要你?”
云佩从前只是教坊里的小宫人,他是皇后殿中的内侍, 宫人与内侍相好不需要婚契, 分离也不需要见证。
本就是露水夫妻,搭个伴过日子, 虚凰假凤见不得光, 不会长久。
可是现下云佩是贵妃的亲姊妹,宰相门前七品官,别说配内侍, 就是配一个朝廷贵官做继室也是绰绰有余, 水涨船高的道理长生不会不懂, 他要是离开云佩,便再也不会寻到一座这么好的靠山。
她是贵妃, 别说是她的亲姊妹, 就是随便宫里的宫女内侍走出去都要被别人捧着。
要与不要,还轮不到他来说。
皇后本来就没怎么拿正眼瞧过长生,区区一个内侍,哪里敢得罪贵妃?
“阿滢, 我不是拿你来寻开心的,”云佩抬头看向云滢,呼吸缓慢而沉重,“娘子说的不错,就因为娘子是贵妃,深受陛下的宠爱,如今又怀有皇嗣,而我是您的姐姐,所以他才要同我分开的。”
起初,云滢似乎是对圣上动了心思,想要做他内廷的娘子,她也只是担心妹妹会因为无依无靠而受人陷害欺负,后来又为她得封美人而高兴。
天下的姊妹出嫁以后来往得都少,各过各的日子,何况又是在深宫之中,她们见面就更受约束。
但是当云滢被圣上册封为充仪之后,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陛下对阿滢的宠爱叫前朝内廷都觉得惊讶,官家不单单是下旨追封她们的父母,甚至还追赠了祖父和外祖虚职,赐予田产无数,连带着几个叔伯和兄弟也有升迁。
甚至她和大姐,也能沾到余泽。
皇帝施恩后妃的母家没事,可是自古以来,哪有明君圣主会拿诰命如此儿戏,册封一个内侍的对食做外命妇?
“长生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坏的事情就是带我出了教坊,”云佩淡淡道:“姐姐做了郡王侧妃,妹妹做了嫔妃,所嫁不是天子便是宗室,但我却只是一个内侍的对食,断送了我成为贵人的可能。”
他曾经督促她去考女官的时候,大抵以为这才是一条极光明的路,不说有机会到贵人身边服侍,最起码她不爱跳舞,留在六局还能更合她的意,两人时不时还可以见一面。
她本来应该是成为达官显贵的一员,现在却只能伺候旁人,云佩如今只是一个掌药,如果留在内廷里,还不知道得过多少年才能成为尚宫。
而一个尚宫,熬到白头,也不过是正五品。
后来更不得了了,她的妹妹做了贵妃,又有了身孕,圣上欢喜得厉害,不但叫人拟旨册封,还又加封了她们父母亲族,连带着她一个孤女只要愿意,都能得一个正一品或者正二品外命妇的诰命,配得上朝中的贵官,也可以选择和一个刚刚金榜题名的进士结缡。
云滢略感吃惊,她只是同长生见过一面,告诉了他圣上打算怎么赏赐,可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二姐姐,这可不是我向他施压,七郎不过是随口一提,毕竟爹娘都不在了,你的终身自己拿主意就是。”
“不干你的事,他这个人心思敏锐得很,娘娘说要向官家开口讨恩典,叫他到内侍省去供职,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云佩望着云滢:“他曾和我说,他不过是个腌臜的内侍,无根浮萍,若是没有他,我过得还会更好些。”
“他还说,左右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如就此了断,他仍做他的供奉官,我到外面去做诰命夫人。”
云佩这些天想起来他的时候时不时会流泪,那个时候也没有来找妹妹哭一场的冲动,现在想起这些已经哭不出来什么了:“他托我求官家和你给我指一门亲事,将来出去嫁人做正室才好。”
长生说别叫人知道她做过内侍的对食,要不然将来她就是仗着贵妃做了诰命夫人或许也会叫夫家看不起的。
内侍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她嫁的贫寒不要紧,皇帝只要有心,怎么都能给一个品阶略高些的闲散官,说出去也好听,但是一个内侍,和一个委身给内侍做对食的宫女,确实是有污言情书网。
她见着云滢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不必吃惊,你能做贵妃那是你的造化,也是咱们阖族的荣耀,我不是来怪罪你的,只是还有些放心不下他,想看看他好不好。”
“二姐姐,你们真的就这么断了?”
云滢稍有些迟疑,她只知道他们两个人似乎是怕给自己添麻烦似的,就算是问了他们想要些什么,他们也都是推托了的:“这有什么,宫里暗里的对食可多了,我记得你说过,想他将来有一日到内侍省去供职,怎么如今我遂了他的心愿,反倒是叫他品出这么些滋味来?”
“不然呢,难道还叫人知道,贵妃有一个做内侍的姐夫?”
云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她还未隆起的小腹:“官家待你好,阿滢自然觉得陛下是有求必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既然对你好,那他对你这一胎有多看重,若是未来的东宫有一个做内侍的姨夫,你以为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当他们还渺小得如一只蝼蚁时,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是否偎在一处取暖,但是当把他们放在高台上,这些事就不能为世人所容,宫人与内侍对食或许还可以说一句饮食男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贵夫人与内侍有染,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名节。
云滢说不会瞧不起他,但圣上说起她亲姐姐的婚事,她也只敢遮掩一二,下意识不敢直言。
他们最开始是知道皇后与云滢的关系不好,因此才得避嫌,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的妹妹越走越高,家族所得的荣耀也越来越多,如今她恐怕就要做皇后了。
前面两位皇后的母家都是簪缨世族,云滢身世孤苦也就算了,亲戚还上不了台面。
内侍们没有男子的特征,一生只能被困在皇宫之中,但在贵人的眼中,他们甚至不配与宫女相好,认为宫妃给自己的得力内侍寻对食是一件伤阴骘的事情。
嫔妃们拉拢皇帝身边的内侍都不会拿自己亲姐姐来的,叫外臣们怎么看她?
“阿滢,我们都是云氏的女儿,你将来和这个孩子都是要有大造化的,我和他不能连累了贵妃,叫旁人议论您与殿下。”
云佩这些时日仔仔细细地想过利害:“我现在放心不下你,留在宫中也好,等你熬过了生产这一关,就请阿滢就求陛下放我出宫,我算是未嫁的女儿,叔伯又进京来了,就算是不嫁也能有个照应。”
人的心中总有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候难以两全,阿滢是幸运的,她只要全心全意在陛下身上,无论是与情郎间的爱意还是孝道并不犯冲,可她心中这两样便难以取舍。
她舍不得相伴已久的对食,但有时候想想,长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爹娘尚在,当年她们没有进宫还在做官宦人家的小姐,恐怕自己就是与教书先生有了情意,最后也是会顺从父母之命嫁给别人的。
毕竟云滢在宫中,叔伯就算不巴结奉承她,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不待见了。
但是如今皇后已经被圣上软禁起来,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们一旦被皇后抓到把柄,皇后素日的那些仁爱恐怕都不会施舍给他们一分半点。
“那二姐姐便不喜欢他了吗?”云滢虽然在乎名声,但有时候面子上舒服,里子就得受一点罪:“你们思虑的未免也太多了一些,官家平日案几上骂我的折子多了去了,我不照旧活得好好的,该吃什么吃什么吗?”
云滢倒不是没有想过做皇后的那一天,她离这个位置只差一步,但是有皇后在前面挡着,这一步就是难如登天,她离那一天还远着呢。
“你要是还喜欢他,只要二姐姐能吃苦,大不了我就叫你们出宫去,到外地做平头夫妻好了,朝中人只盯着京城里这些人,你们只要安分守己,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人盯着你们的。”
“圣上让好多人来看着我一饮一食,原不差你一个,早些出宫也好。”
云滢笑着去把她揽到自己身边:“你们两个想这么多做什么,人生苦短,一辈子才几十年,等咱们这些人长眠地下,史书说什么咱们能知道吗?”
“官家才不会管这些的,他既然喜欢我,就算是为人刻板一些,想来也不会棒打鸳鸯呀。”云滢叫人给云佩拿了熟水饮,倚靠在一侧道:“等我回去便想个法子叫他出来,你们要不要继续做夫妻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不必为了我为难。”
圣上给了她逾越的权力,那她不偶尔用几次岂不是可惜得很?
她不太愿意欠别人的情分,姐姐如果是因为她才要委屈求全,士大夫评判女子与内侍相好的理论固然是当今世道的主流,但这总叫她有些不舒服。
“我今日便也不留你了,二姐姐回去自己想想清楚,”云滢看着她喝荔枝膏水,心底略生出些感慨:“爹当年金榜题名,不也是娶了母亲吗,怎么男人娶个身份地位的女人便是夫妻恩爱的佳话,反过来就不成了?”
云佩苦涩地跟着应了一声笑,那是因为女子从夫从父,女子高嫁便是雀登枝,而低嫁低到去嫁内侍却是自甘堕落。
“其实我倒也不怕吃什么苦,但就是麻烦阿滢了。”
有些时候妹妹过得好她也并不想来分一杯羹,谋些好处,但又不得不来找她,倚仗着贵妃。
陛下爱重贵妃,她随随便便说一句话,比旁人一千句、一万句还有用,这些话在云佩肚子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来回,若是贵妃不愿意叫他们做夫妻,让外朝的臣子给她加一道污点,那从此便要彻彻底底丢开手,但贵妃不在乎这个,她也就渐渐生出不该有的想望。
哪怕不能倚靠贵妃家姐的身份得一顶珠冠,她也还是很感激云滢的。
圣上原本就说过回去后要裁撤一批宫人,要在出宫名册上添一个内侍上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云佩走之后,云滢刚要去叫人去凝清殿唤人,岫玉已经进来回禀了。
“娘娘,圣上回明光堂瞧不见您,吩咐人来寻呢。”岫玉说完之后又不无忧虑道:“娘娘要不要先漱漱口,省得叫官家知道您又回蓬莱殿偷着吃东西。”
皇帝出去和臣子议事的时候知道云滢会召人过来陪着说说话,她不愿意叫人来扰明光堂的安宁清净,也就这个时候蓬莱殿才发挥出它作为寝殿的作用。
但是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圣上现在看管她太严了,但是蓬莱殿里却有一株极好的李子树,这是她的地盘,他可管不到。
云滢有恃无恐,觉得没什么妨碍,她只用清水漱了口,才回明光堂去。
她回来的时候圣上正在庭院里面闲立看花,见贵妃仪仗将近才将目光挪到了她的身上,淡淡一笑:“亏你还知道回来。”
云滢有些不服气地走上前去,也没对皇帝行君臣礼节,直接勾住了他的颈项嗔怪道:“谁叫七郎在前朝不回来,殿里又没人陪我说话,我就出去散散心,官家还要管我?”
“不管、不管,”圣上稍稍迟疑,但还是环住了她的腰身,忽然就在她额前敲了一下,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无奈,他轻声责备道:“朕不管你去哪里散心,但你是成心来气人的对不对,怀着孕也要妆饰?”
云滢自觉面上素净,他那双眼睛难道是可以把人看穿,怎么还知道蓬莱殿里的事情?
“七郎叫人看着我?”
云滢作恼地要撒手,却被人固定住不许动,圣上轻哼了一声,那男子温热有力的气息洒落在她玉颈处,叫她稍稍动了心思。
“朕用人看着你做什么?”圣上略有些无奈道:“只消看看旁的嫔妃今天描了什么新鲜妆容,就知道你又捣鼓出来什么东西了。”
往常宫中常见的样式圣上见得多了也就逐渐习惯,但是今天有好几个嫔妃拿了青黑色的油膏画眉,还用了素粉扑颊,胭脂画眼妆,颧骨上贴了几颗小巧珍珠,拟作泪痕,颇有几分鲛人泣珠的感觉。
饶是他平时对嫔妃们的行礼请安一向不大在意,今日也停了轿辇,叫人问了几句。
乍一看这过分强调眉眼的妆容,皇帝还以为是这些嫔妃久居深宫,有怨望君王之意,但问清楚原委之后却又是哭笑不得。
“瞧瞧你做的好事,”圣上抚上她重新勾画过后的浅淡蛾眉,“白日里尚且将人吓得不清,若是夜间岂不是叫人以为宫内有邪崇?”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不过是画来玩玩,又不曾招摇过市。”云滢往圣上身后扫了一眼,看见几个新轮值的女官素着一张面,神情刻板地站在那里,忍不住笑了:“七郎坐拥天下,什么没见过,还会在意宫人的妆容吗?”
她涂的唇脂颜色、喜欢的衣服纹样还有首饰,都是宫中竞相模仿的对象,人不能长成贵妃这个模样,但妆容总还是能效仿的。
本来前些时日圣上见宫中后妃多用樱桃红的唇脂,虽然千篇一律,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现在这个却不成。
她说着不介意皇后的养女模仿她,实际上还是生气,偏爱搞些怪模样的新妆叫人传出去效仿。
“贵妃说朕宠爱你是因为阿滢哭啼时梨花带雨,这话总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圣上玩笑似的伸臂将她抱起,不顾云滢惊呼了一声,把她抱到内殿去,“贵妃现在可比朕贵重上许多,朕哪里敢叫你哭?”
庭院内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不敢直视圣上与贵妃亲热的场景。
特别是御前的内侍,那日见到了皇后宫中养女之后,他们就更加清楚贵妃在皇帝心里到底是什么份量。
那一个容貌相似的女子衣衫半褪地跪在地上,圣上都不会有半分怜惜,但是贵妃与圣上的私话是一点也不许人听见的。
云滢羞窘得厉害:“官家快放我下来,我现在可是两个人,重得很!”
圣上却没有松开,笑吟吟地把她放到内殿的软榻上去:“哪里重了,他才多大,知道些什么?”
她的份量还是同以前一样的,甚至因为之前吃不下,还轻了一点,叫人不免联想到她为了这个孩子受的罪。
“是是是,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外面的人总不是三个月的孩子罢?”
云滢已经很久没有被圣上这样抱起来了,她心跳得厉害,望见圣上正在看她,直接转过头去:“外面那么多人呢,七郎怎么直接抱我进来,您叫我这个贵妃面往哪里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