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闻言却停下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叫阿滢夜里受不住吗?”
“都过去多久的事情了,您如何我怎么记得清楚,”云滢把帕子夺回来,笑吟吟道:“反正七郎现下看在孩子的面上,总也不好欺负我的。”
圣上自然不好欺负她,只能口头上责怪她,“有你这么个妖精,恐怕朕也不能修身养性。”
“说来说去,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云滢倚在圣上的怀里,忽然有些疑惑,她到现在好像也没记住那个民女的姓名:“她曾对圣上说起过什么吗?”
“皇后没过明路的养女,朕记她的名姓做什么?”圣上瞧她这会儿又有闲情雅致来关心那个女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皇后愿意将她养在殿里不过是多一口人的事情,就叫她做坤宁殿的宫人,伺候皇后也是一样的。”
“七郎说那人同我相似,怎么连人家名字都不问的?”云滢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仗着我没瞧见,和我混说的,还是怕我吃醋,听见姓名记下来,寻上门去和人理论?”
“既然是个代替,那么一个影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姓名。”
圣上是瞧见过那人容貌的,不用问姓名也知道皇后什么意思,因此不必多开口费事。
云滢倒也不会不信,毕竟圣上若是没什么兴致,大概只会想着问清情由,左右也没人敢不答天子的话,一个宫人的姓名对于皇帝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那七郎为什么不半推半拒,遂了娘娘的心意?”
云滢现在是高兴了,所以又开始央着他讲这些事情多开心开心,她故意道:“都说了像我,又不是效颦的东施,不至于下不去口罢?”
圣上如何不知道她想听些什么,瞧她欢喜,其实自己也愿意说这些给她听的。
他小心地环住了云滢的腰身,神态柔和,“朕想阿滢大抵也不会喜欢被人模仿,你便是你,朕既然喜欢你,就不应该再寻别人来替代你。”
“那样会叫阿滢伤心的,对不对?
圣上想起她随着韩国夫人读《战国策》,缓缓道:“四境之内,敢言美人者斩。阿滢不是最羡慕魏王与龙阳君这样了吗?”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会想着待她好,除了是因为瞧见她面带笑意而心生欢喜,也是有些不求回报的意思在里面。
他的内廷中虽然有许多嫔妃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纳进来,但总的来说,容色都是不差的。
作为君主,他可以合理地拥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禁苑宫人将近一万,不论美丑老少,都只能期盼皇帝的临幸。
云滢便是再怎么生气伤心,其实也是管不到他头上的,他要去哪里,大可以由着性子。
只是一边要她睡在明光堂里说心悦她,一边又自己去幸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封位生子,这必然是会叫她伤心的,与其要叫她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叫她住在蓬莱殿里,不给她太多希望。
只顾着自己高兴,那也只是看中她的容貌,说不上心悦与否。喜欢一个人,就不该叫她伤心。
“朕同你说瞧着以后,大约也就是这样的,”圣上去抚她额间花钿,低声道:“皇后近来在凝清殿自己醒神,等回銮以后,朕裁一批未受宠幸的年轻宫人出去嫁人,给咱们的孩子积些福德,阿滢说好不好?”
云滢被他这样注视着,心下生出许多甜蜜与不好意思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七郎别生我的气了。”
她鼓起勇气攀在他的肩颈处,皇帝不解其意,以为她是依赖人的缘故,但是云滢伏在他肩头片刻,忽然又生出些新的念头:“其实我也管不住别人模仿我的,难道还能要官家下旨,不许人和我画一样的眉毛,涂一样的粉吗?”
“而且画着一样的妆容,不是更能瞧出人的美貌与否么?”云滢嫣然一笑,“我又不会被人比下去,她们瞧见我心虚才对的。”
她近来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有一些人会偷偷看她今天涂了什么唇脂,又或者是梳什么发髻,回去弄个一样的出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都是郎君的娘子了,也该气量大一点的。”
圣上不知道她这话是否有什么坏水,但总归是有一点恃宠生骄的意味,他浅浅一笑:“贵妃的心胸好歹也该有个定性,怎么一会儿宽宏大量,一会儿比针尖还小?”
“事情沾到了陛下,我才要气量狭小的,”云滢略有些不满地起身,她今天听宫中的趣闻也听够了,该用膳去了才对:“人家爱美我管什么?还不如多用一点膳,省得和人生这份闲气。”
人家独孤信只是稍微回城的时候将帽子歪带,就有好多人见了觉得他风流倜傥,效仿他歪带帽,刻意为之,反而形成风气。
她走到一半,忽然又转回来,在他颊侧轻咬了一记:“我去用膳,郎君不准跟过来看着。”
圣上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便瞧见她慢悠悠道:“我算是知道了,有些时候背着七郎吃东西,比平日里一桌子看着色香味可好多了。”
皇帝本来也不大会去管她,只要不是与她身子不合的膳食,她多吃些反而叫他欢喜。
但是她既然这么说了,便端肃了神色起身同她到外间去用膳,装出模样来吓唬她,故意拉长了语调。
“贵妃这样说,那朕还偏要好好看着你才行,瞧瞧你都背着朕用些什么灵丹妙药了?”
……
皇后被变相软禁在凝清殿里,虽然说是身体不适要调养,但是千秋节过得冷冷清清,圣上又不曾留宿宫中,甚至第二日江都知去后连皇后所用的印都暂且交由太后管着,只要不是过分愚笨的,也都能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本来要皇帝去陪皇后过千秋节,是想着叫夫妻两个多少亲热一些,不要叫外人看见帝后的不睦,但是知道皇后擅用香料以后也略皱了眉,吩咐人不许克扣用度,倒也没多说些什么。
先帝用这个毕竟是自愿,她在殿里燃这个却没事先同皇帝说过,专给皇帝看病的太医院使也隐晦地同她提过,说圣上从未尝试过闺房助情的物事,忽然用了那种五六十岁人才点的帐中香恐怕禁受不住,何况这东西还容易成瘾,万一天子迷恋因为借助外物而得到的雄风,恐怕因为行幸过频而不利于子嗣。
如今内廷的风向已经开始有些变了,虽然皇帝是将事情交给了尚宫,有大事不决奏闻太后太妃,但是有些女官还是会拿一些小事来请云滢定夺,但凡贵妃待腻了明光堂回到蓬莱殿里,总会有人登门拜访的。
连韩国夫人都笑她,当真是炙手可热。
“圣上无心于旁的女子,贵妃高枕无忧,这气色看着可比前些时日好多了。”韩国夫人是难得能进内殿和贵妃说话的人,她笑着道:“等圣驾回銮,娘子的亲姊也能进宫来的,您的日子也就更舒心了。”
云滢自己是瞧不见自己气色如何,主要是这些时日能吃的东西多了不少,“这几天说来也怪,明明天气更热了,我却吃得下饭了,官家这几天还生怕我吃得太多,不许叫我受膳房的孝敬了。”
她吃的多了,圣上起初也高兴,膳房知道贵妃胃口好些,还特地叫人送来了许多三餐之外的小点心,她爱吃软糯的东西,一天能用好几盘,反而叫皇帝看着不妥。
“娘子能多吃些也是好事,官家怎么不许?”周文氏还有些奇怪:“您之前吃不下的时候妾在外面都听说了的,官家为了贵妃忧心得人瘦了好些。”
不止如此,甚至还有人说,圣上将回銮之日定到中秋节后也是为了叫贵妃坐稳胎,她怀孕四五个月才差不多回京,省得路上颠簸,出了什么意外。
这倒是有些空穴来风,太后喜欢在温泉行宫里多住些日子,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圣上孝顺,原本也想着避暑结束再回宫,不过是因为贵妃有孕,所以就又往后拖延一些。
“说是怕我肠胃受不了,又怕我吃太多日后孩子头生得大,生产的时候艰难,总不好怀到七八个月还要节食控制,那个时候更难受。”
云滢语气中有淡淡的抱怨:“圣上如今变得都一点不像从前了,话多,管得还宽。”
他前些日子还能管得住口,顶多是管人睡觉,不会来劝她吃饭,但是这几天最新一批的贡品送来,她吃了好多酸梅和塞外喜欢的酸奶皮,圣上瞧着都心惊,怕她把牙酸倒了,又怕她不正经吃饭,只惦记每天有滋有味的小零嘴,夜里又得胃疼,让人一天控制着给贵妃的量,小气极了。
这话也就贵妃能说说,旁人谁还敢这么议论圣上,韩国夫人没见过圣上话多起来什么样子,更不敢随声附和,“官家把娘子看得比皇嗣还重要,这不是一桩好事么?”
云滢拿了几枝玉搔头往头上比量,却又没什么兴致,搁下了:“如今皇后那边关起来了,也不知道那个妇人如今怎么样。”
那个养女固然美貌,但是官家不喜欢她,内廷里她过得如何便不必担心了,反倒是她的来历,比她自身要重要得多。
“娘子放心就是,开封府尹已经受理了此案,听说范相公知道之后对外倒没有说什么,把那个小吏放到了自家内衙照顾,将府中事务悉数托付给幕僚,要亲自来行宫拜谒。”
开封府尹算是个不低的官职,但是还没有随驾到行宫的资格,他要到行宫来,那便有趣多了。
“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咱们圣人的心思,若当真是一手好牌也就罢了,但是如今却也不将人送出宫去,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云滢拈了一点珍珠粉轻嗅,凝清殿的宫人这些日子都不大出来,宫妃想知道里面的事情也不容易,但是那个妇人的男人已经闹得这么大了,秦家要是没人往行宫递消息也说不过去。
“娘娘身在局中,当局者迷,倒是正常,”韩国夫人生长在高门,对这些当然也知情:“秦家费了许多力气才调|教出一个绝色尤物,又为这事搭了不少情面,官家便是不要那人,圣人现下正是恼怒的档口,怕是也不舍得放回去了。”
皇后若不是瞧她生得过分美貌,当然不会愿意花力气做这样的事情,秦家想要抢一个小吏的妻子回去其实也还算是十分轻松的,这种事情给一点钱,或者许些好处总是能成的。
可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小吏敢闹起来,还把事情闹得越来越大,秦家付出的越多,越不甘心白白打了水漂,这个女子做不成官家的娘子,也能有些别的用处。
至于那个女子,现下大约也是不愿意回她夫家去的,就算她说没有被皇帝怎么样,但是被掳已经算是不贞洁了,她如果回去,恐怕也没有脸面了。
“算了,等范相公到了后再计较,”云滢略有些头疼,她对这些事情的掌控并不够,还是得倚靠着几个攀附自己的命妇,皇后家世显赫,就算是抢了女子入宫,其实也算不上大罪。
毕竟是为了圣上绵延子嗣,她就是心急切一些,想来也有许多亲近秦氏的朝臣会维护她多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对万物都是平等对待,皇后原也当不起这样的称号。
云滢如今虽然有孕,但是每次发放月例,也会有她那一分特制的胭脂水粉,她平常在圣上面前不描不画,但到了蓬莱殿偶尔也能画着玩一玩。
如今时兴的三白妆和珍珠妆都是看重修饰五官和瘦脸的,而女子蛾眉细细描就,哪怕并没有愁苦的神情,也有几分颦眉捧心的柔弱神韵。
但云滢却是个剑走偏锋的,皇帝赐给她螺子黛,她非要拿青黑色的墨膏来画眉,还用了很重的□□和珍珠在颊边晕染,比那细长蛾眉更显得女子柔弱,她不用别人,自己画完之后看向韩国夫人,有些笑着道:“你瞧今日的妆怎么样?”
云滢的美丽当然无可挑剔,她只涂了一半的唇,嫣红的胭脂掩盖了本来的唇色,而其他部分都被她用□□掩盖,显得唇瓣娇嫩小巧,而眉的怪异又有些凌然气势,配着过白的素粉和珍珠妆饰,被胭脂晕染过的眼尾很像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好像每一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但是结合在一起来看,却又觉得有些奇异的美感,仿佛是仕女图里浓墨重彩的女子。
“娘子别出心裁,这妆妾确实没见过。”韩国夫人从来不会质疑云滢的容色和衣着搭配,但也由衷羡慕她居然能这样作践自己的美貌,还能显出格外的美来。
“这是前朝的啼泪妆,”云滢笑道:“夫人不知道,好些前朝宫妃都是这样描妆,用□□点眼角和两颊,仿若刚刚哭过,十分惹人爱怜。”
“官家喜欢我,其实也有几分觉得我哭起来梨花带雨的意味,所以从不厌烦。”云滢笑着看了一会儿,可能是宫中这个妆容时兴太久了,看着啼泪妆还真有一点别致的美感,“可惜我现在有孕,不好每日描眉画眼,省得影响了这个小儿,咱们私下画一画就算了,等会儿回明光堂,照旧得擦了。”
韩国夫人非常赞成她卸了,她这个年岁已经不太爱打扮,云滢这妆容美是美,但她能看出来主要是靠人的底子撑着,要叫别人这么描妆,非得被人当成女鬼一样,她看看也就算了,圣上若是看了怕是要笑话贵妃妆容浓艳。
宫人拧了帕子递给云滢,她一点点擦拭面上的素粉,妆才卸了一半,便有宫人过来禀报:“娘子,云掌药来了。”
虽然这时候半张脸带妆更滑稽,但是自家姊妹也算不得旁人,云滢不以为意,便叫人传进来。
云佩随着贵妃身边的女官一同进殿,她心里戚戚然,猛一抬头看见妹妹妆容,人都精神了几分。
云滢特地在她进来的时候转头本来就是想要吓唬吓唬云佩的,但是她转过去以后才反要被人唬了一大跳:“阿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辱你了?”
云佩大约几天没睡好觉了,眼中血丝清晰可见,眼眶附近的颜色也就稍微比她画出来的浅一点,韩国夫人见事情略有些不对,便先一步起身告辞,独留云佩同贵妃说话。
云滢叫人都先下去了,自己边拿帕子卸妆,边让云佩坐在自己身边,“宫中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姐,难道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阿滢,”云佩苦笑了一声,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长生他说不要我了。”
还没等云滢说出些什么话来,云佩又低了头道:“可我听说皇后的宫殿都被封了,阿滢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叫我再见一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