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那双眼生得还行,头发不错。一张漂亮的面皮,一双用来画画做蛋糕的手,下刀的手感一定好,还适合作为战利品、摆设物,或珍藏在卧室柜子里。
连同她的珍珠项链、繁复洋裙摆放在一起。
语气平淡随意得就像:你看那只兔子顺眼吗,有没有杀他的欲望?要不要拔了耳朵,送给你做装饰?
独上挑的眼尾半眯,隐隐带着勾引。
勾引她堕落。
意眠捧着蛋糕充耳不闻。
季子白冷下脸,指使心腹:“扔了。”
心腹上前,然而姜意眠扫过来一眼——
他骤然心悸。
老板也就算了,怎么姜小姐也有这股不容反抗的气势?这下好了,他一个下人夹在两个怄气的人中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迟迟没想清楚应该得罪谁,
老板是老板,老板娘又是老板娘……
咬咬牙,他绷着脸一推。蛋糕吧唧摔在地上,软绵绵地仿佛碎开一地过期的糖果,气味甜得发腻。
季子白:“真脏。”
心腹飞快逃离战场,叫人前来打扫。
好了,不该染指这里的障碍物被解决掉,喜怒无常的季少爷阴云转晴,再问:“杀不杀?”
意眠:“蛋糕。”
“你认识戚余臣?”
“蛋糕。”
“你下来找他,想他救你出去,是不是?”
“蛋糕。”
“……”
某姜姓玩家没什么别的爱好,不打游戏不追剧,不看报纸不听戏。被关了这些天,娱乐活动少得可怜,没见她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从不因此失态。
唯独两个老妇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白糖精盐总是混着来,吃得人痛不欲生。
她没好意思、也没办法同她们说,索性对季少爷爱搭不理,一脸五六天的冷待。最后才涂涂画画老半天说清了,原来是嫌他这个罪魁祸首百密一疏,防逃防杀的措施样样到位,只伙食那块管不好,看着就烦。
从此季少爷便感悟了食物的重要性。
如今一时大意,当着姜小姐的面毁掉她想要的蛋糕,无异于知错犯错。
姜小姐借机抿着唇上楼去了,成功摆脱追问。
徒留季少爷坐在楼下漫无目的地坐了挺久,终究得老老实实地派人去街上找一个差不多的奶油蛋糕。
——冷战,一回生两回熟,何必在小事上惹她。
“那八少爷……”
心腹倒是个死心眼,还惦记着那回事。
“炸仓库的人有眉目么?”
“还没有。”
心腹道,那天大少爷、二少爷的人手起初埋伏在秦宅附近,盘算来一把瓮中作弊。后来听闻三少爷的仓库炸了,为防万一,也就彻夜遣人回去自查自守,只留下几个小喽啰以备不时之需。
三少爷不可能给自个儿找事;其他几个少爷颓的颓,废的废。眼看夺权无望,拼命巴结秦衍之,趁他活着的时候多分几间店面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来。
故而半个月过去,这事儿做得且妙且绝,死无对证,迟迟找不到可当主谋的人。
不是说着八少爷么,怎么拐到这儿来了?
心腹腹诽。
盛蛋糕的盖子还没扔,季子白俯身抹了一指头的鲜奶油,碎发抵着眉骨,投下一片深沉的暗色。
“有人浑水摸鱼,谁知道有没有人在扮猪。”
一面说出意味不明的话语,使心腹若有所悟:难道八少爷他……!
一面尝了尝蛋糕,果然甜得不行,差劲。
他抽张纸,面无表情,一下、一下反复擦拭那根沾过蛋糕的指节,排斥地近似碰过馊掉的垃圾。
心里却在想:
要是买不着一摸一样的,指不定得重新做一个。
所以必须让姓戚的多活几天。
*
天底下没有同一块蛋糕。
那日下属们翻遍大街小巷,只在名声最好的店里买来外形近似的两块。然而花边裱得不够精细,樱桃的颜色也欠缺几分,还没送到姜小姐手上,便被挑剔的季少爷一口否决。
蛋糕的事渐渐不了了之。
就在洋楼接客的第二天,姜意眠被转移了。
——被关进一个更大、更精致、更洋气的笼子,除了洋楼有花园,除去保镖还有大铁门。外头挨着街道,佣人数目翻了十倍,楼底下一天到晚有人巡逻,戒备程度也翻了十倍。
越狱、劫狱难度直接翻上一百倍。
有关戚余臣所说的‘多陪她出去走走’,则换了个方式实现。
即使只是在花园里溜达两圈。
至少还请了一伙戏班子唱戏不是?
戏听到一半,有人打来电话。
“是秦衍之。”
心腹说着,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姜小姐。
就好像在一个正牌丈夫面前提到不入流的情夫,作为知情人,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出轨妻子一样。
紧接着,丈夫也似有所感地看了过来。
姜意眠:?
无辜,茫然,且冤枉。
“——找到意眠没有?”
提起电话筒,对方声线沙沙,第一句即晴天霹雳。
秦衍之居然把找人的任务交给最大嫌疑犯?
“没人上门要赎金,就不是绑架,她一个人走不了多远。”
“要是用心找,也该找到了。”
后面两句显然意有所指。
也对。
一个未过门,没实权,多年圈养在宅院里的太太,什么人会大费周章藏匿她?
真相其实一目了然。
不过其中涉及多种权势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人心照不宣、按兵不动罢了。
秦衍之让季子白找人,想来算是一个台阶,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交人万事休矣。
不交的话……他们当真会为一个姜小姐撕破脸皮吗?
姜意眠不大确定。
左右她被拉过来旁听电话,总不可能单单坐着,听天由命。
就算双手被锁着,不能说话,那至少还有腿,抬起来往茶几踢上一踢。摆在上头的瓜果糕点通通滚落,诸多银碗盘乍一碰着大理石,两边起落摇摆,发出错落有致的咣嗡声响。
“什么声。”
成功引得秦衍之的注意。
“没什么。”
才怪。
以脚背抬起桌面——虽然用尽力气也只能抬起一点点,可好歹抬起来了——再豁然一松。茶几一脚咚声落地,再次致使父子俩的对话中断。
这还是姜意眠被劫持以来,第一次明晃晃地与季子白作对。
她像一只安静漂亮的雀,被限制自由,始终没有过激反应。看上去好似完全认命,实际上不过一场错觉,一个精心编织出来的假象。
一旦你以为自己驯服了她,处心积虑设置的牢笼有所疏漏,她会立刻露出小小尖尖的爪子,朝着你的眼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
季少爷与姜小姐的博弈本质即是如此。
一方不可松懈,不可心软,不可得意忘形,妄想打开笼子后雀儿仍会乖乖卧在他的掌心;
另一方不可坐以待毙,不可轻言放弃,永远不能被那点儿隔着笼子施舍的情意所打动分毫。
否则猎人与猎物的置换,往往只需一刹那。
——眼下便是后者撕毁伪装,初露锋芒的时刻。
咚,咚,咚地反复制造噪音,就差对着电话喊:别找了,我在这。
姜意眠觉得,但凡街头巷尾对秦衍之的议论有一分名副其实,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如何作为又是另一回事。
她清楚这个道理,依然要冒险一试。
季子白也清楚,便不以为然地看着,任由她可劲儿生机勃勃地折腾。
直到娇太太糟糕的体力挥霍完毕,他才好整以暇地摁住她的膝盖,折下那节莹白的小腿。将人完全圈在怀里,往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排牙印落在唇下,一排隐在底面,俱是又红又深,满含报复的意味。
至于他眼里那抹生动张扬的笑意,难得几分青年气,既像对无谓挣扎的嘲笑,又好似无关胜负。
因他本就爱这种你来我往地搏斗,越势均力敌,越兴奋愉悦。
“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在闹脾气。”
季子白笑完了,一条手臂揽过她细细的腰肢,指尖揉着嘴唇。
一边对着话筒说:“还记得我说过的有了新合意的人么?她正在我身边,我们打算下个月订婚,还打算要一个孩子。”
又来了。
意眠见怪不怪,这是什么流行的激将法必用台词吗?
“你想跟她说上两句吗?”
“父亲。”
“……”
如果说前面不过和风细雨地试探,这句话,无疑一把刀,带着战书直插秦衍之的面门。
你丢掉的太太就在这里,坐在我的腿上,听着你的电话。
我不但不把她还回去,还打算据为己有。
你要说什么吗?敬爱的父亲。
你能怎样呢?
——这些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他对‘父亲’明目张胆的冒犯。
秦衍之将会如何回应?
这边两人皆拭目以待。
不同的是一个肆无忌惮,一个略抱忧心。
挂在墙壁上的德意志红木挂钟咔嚓咔嚓挪动,走至准点,铛铛铛的报时。
电话那端,那人静了许久,开口道:“不用了。”
季少爷对姜小姐挑起眉稍,得到一口咬。
差点咬断他的手指头,正是对他方才所谓报复的报复。
他自要咬回去。
两人无伤大雅的胜负欲几乎可以说成嬉戏,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两道难以区分的呼吸,以无比缠绵的姿态,交叠着收进话筒。
沿着有形的无形的电线,一路传进秦衍之的耳朵里。
秦家书斋没点灯,窗布盖得很密,仅余下一道没遮好的空隙,光从那里照过来。
秦衍之静静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层薄毯。
光落在小半的脸上,称得一只眼是亮的,一只眼幽幽暗暗,隐没在漆黑的房里。
他坐在那儿往外看,看见庭院里的槐树影轻摇,树叶簌簌作响。
原是起风了。
“听说林小姐从北平来。”
秦衍之收回注视,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值一提,天塌下来也无妨。
“既不是这里的人,若在你那待得不习惯,就放她走。”
“有些东西你本不该有。”
“非要有,只能给自己惹麻烦。”
形同一名拥有绝对权威的训诫者,说完,他淡淡地问:“你记住了吗,子白。”
——子白。
不知怎的,秦衍之仅仅是念了一下名字,竟能让人隔空感受到那股独有的压迫感。
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知道了,父亲。”
季子白也将后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带着一股腥臭的血味儿。
接着父子俩便像无事发生般谈起各种生意。
意眠起身要走。
季子白没拦她,抬了抬食指,让保镖跟着。
她回到小花园,坐在特意搬出来的贵妃椅上,脑袋瓜子里犹循环播放着刚刚听到的对话,自动蹦出一个十分符合当下情景的词:祸不单行。
前有戚余臣对面不相识,后来个深不可测的秦衍之,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来外援是彻底没戏了,她必须想法子自救。
关键是怎么救。
一个月的期限转眼过去四分之三,季子白戒心如初。从药物注射到镣铐控制,一点没留下可钻的漏洞,反倒派遣更多的佣人一天到晚提供人形监控。
连在自家花园听个戏都被死死盯着,放眼望去处处站着保镖把控出口。
这会儿又可以用上另一个成语:插翅难飞。
难免叫人有些……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戏台上一句唱词,字正腔圆,韵律婉转,恰恰对上情景。
姜意眠倏忽抬起头,望向台上那名一袭粉衣的花旦。
这人……原先有这么高么?
记着台上几个唱角都生得高高瘦瘦,不过定睛一看,花旦便是站在他们中间,也有些过分的高了。
一张脸浓墨重彩,眉梢提得高高的,脸边贴着圆圆的片子,将脸型修饰得圆润漂亮。满头不知名的发饰花俏华丽,珍珠水钻闪闪发光,身段亦是轻盈过人。
可这并非她抬头的原因。
她注意到这位花旦是因为……声音。
有一个人,他们朝夕相处近十年,她了解他所有的模样。包括初中时代,被不怀好意的男同学们用班级荣誉作绑架,被迫打扮成女生,顶替因病请假的女同学上台合唱。
尽管这件事被赶来的班主任及时组织,但他在后台捏住喉咙、尽量模仿女生的调子唱了几句,那时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软糯绵长,含着几分天然的哑,惊艳得个别女生都甘拜下风,却又因此引起新一轮娘娘腔、女装怪胎的论调,直至毕业都没能摆脱。
姜意眠试着透过浓艳的妆容,华贵的衣袍去找他本该有的面容轮廓,始终不敢肯定。
直到不期然地撞上那人的眼睛。
刹那之间,她安下心来。
——戚余臣。
无论打扮成什么样,她知道,那就是戚余臣。
他来救她了了。
*
挂断电话,季子白正要起身,二少爷不请自来。
“好久不见啊,什么时候搬的新住处,怎么也不请二哥来吃个酒?说起来怪你不亲近我,你看,你这伙下人没一个识好歹的,险些朝我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