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来到北平的第十天,姜意眠发现自己失去了嗅觉。
黄昏时分,火烧云绚烂地填满天幕,家家户户炊烟升起,袅袅飘渺。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艳丽的橙红光芒,这本是一天顶好的时刻,而她毫无防备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气味。
数数日子,一个月的期限到今天为止,难怪如此。
她挺淡然,严婆婆惊得到处打听土方子。
季子白则破天荒领她出门,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彻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归。
也是那天夜里,严婆婆摆着蒲扇,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门边,腆着脸对她说了一些话。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会儿,婚事家里头说了算。她爹是个狠心的,竟睁着眼睛给她瞎择了个畜生!”
“好赌好酒,还好关起门来欺负娘们儿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怀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产下小小姐就没了。后来小小姐长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没办法呀,老婆子实在护不住她呀。”
“护不住呀——!”
“小小姐那时还是怕的,疼的,天天给老婆子哭,问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我哪里说得上话,只能抹着一把老脸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后头怎么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么还一头撞进新畜牲的怀里?
“她有两个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认的教书好先生,样貌品性数一数二,端正得不得了。一个同她爹有什么区别呢?成日在赌场里厮混,赢了钱便哈哈大笑,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丢,输了钱便给人摆脸色!”
“老婆子说干了嘴,她偏要拣着不好的嫁,偏要热脸去贴烂屁股,时不时讨得一顿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当跑吧,省得小畜牲输光了家产,像她爹一样活活将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却像块宝似的抱着小畜牲不肯走,挨打还觉着欢喜。”
“这哪儿是老婆子一手养出来的小小姐呀,分明是个痴儿!傻女!上辈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为老天开眼,待少爷六岁时,叫那小畜牲醉酒跌进河里淹死!多大一桩好事呀,就她这痴儿不开窍!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畜牲的名儿,一下吵着他冷,他冷。一下拽着少爷,往他手里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着他爹的样,狠狠地打她。”
“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闹不明白,好好日头不过,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谁身上?是她这个做娘的吗?是老婆子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吗?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爷心上呀,他还那样小——”
严婆婆呜呜哭起来。
照她的说法,季少爷他有一个喜好施暴的父亲。
一个迷恋疼痛的娘亲。
一个风烛残年的婆婆。
父亲死去那年,贫困与混乱的疯狂一齐袭来,他必须提起棍棒,用以满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态的需求。
——疼痛即是爱意。
——鲜血疮疤与模糊的肉,那亦是爱,深刻的爱。
这是父母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或许他被残暴渐渐捕获了,或许人人皆有一份天性,你没能及时压住,它便挣脱了来。
严婆婆同姜小姐说这些,大抵是祈望她谅解,她可怜的小小少爷所有的伤害皆是事出有因。
可婆婆有所不知。
季子白从来不止是季少爷,他更多的是季子白。
不论有苦衷,没苦衷,真真假假的苦衷。
他已成了季子白。
她无能为力的。
*
任务进度岿然不动,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
终有一天,严婆婆在院子里晾被子的时候,雨从上海来到了北平。
“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是吧?”
婆婆来来回回地收衣服,季少爷光坐着。
一副贵少爷的做派可恶至极。
姜意眠想搭把手,被婆婆厉声喝住:“坐着!不许动!老婆子我还没老到收不了被子呢!”
无奈只得坐好。
“这谁家的孩子,小雨天还在外头放风筝,调皮死啦!小心待会儿叫雷公瞧见,可得出大事!”
婆婆一面摁着腰收衣,一面絮絮叨叨。
其实也没听雷响。
意眠坐在屋檐下,摊着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
她于沙沙细雨中仰头,望见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几只自由自在地、高高翱翔的风筝。
一只是蝴蝶,一只雀儿。
还有一只老鹰形状的,打头飞得最好,末了却断了线,以尸骨无存的凄惨架势,被雨打下来。
见她看得出神,机敏地老婆婆顿时干咳一声,“小姐想放风筝呢?明天可是个好日子呀!”
完事儿死命朝少爷比口型:罗曼蒂克!罗曼蒂克!
“喜欢放风筝?”季子白挨肩坐着,声音清泠泠的,像另一场春日里恍惚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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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突如其来。
无奈雨淋多了会使人病。
再小的雨也是如此,必不可免。
姜意眠淡淡点头,没说出喜欢二字。
“老婆子我要是年轻些,就爱雨后去放风筝。要下午去,乘着风又凉快又轻快,是吧少爷?”
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点下,满城的雨边,季子白侧头看向被他圈养多日的猎物。
她依然安静而漂亮。
纵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尘,翅膀被他扎出密密麻麻的孔眼,可她还没打算低头臣服。——好似永远都不会臣服,即使即将在他身边衰竭而死。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明天带你去放。”
姜意眠又点头,眼睫微颤地落下一滴水珠。
面上似真似假地摆出期待,心里却好清楚:
他们。
恐怕没有明天,没有罗曼蒂克,也没有风筝了。
因为他心软了。
他快输了。
故而她与他便再无明天。
再无来日。
作者有话要说: 气氛突然压抑?
但季子白还是得死!24小时后我就取他狗命!
第134章 笼中的鹦鹉(8)
雨渐大了,两只伶仃的风筝绕了两圈,低落下去。
意眠好似还依依不舍地望着。
“风筝……”
季子白:“没了。”
要你说喔?
心思一转,她支起横在两人之间的手臂,竖起一根小指头,朝他勾起来:“明天?”
婆婆瞧见了,不由得笑:“多大的姑娘啦,还跟娃娃一样要拉勾!”
老人家坐在矮屋下,边捶打疼痛的老腿,边催促不解风情的少爷:“您就应了她罢!”
得来一声漫不经心的:“知道了。”
这像什么话呀!婆婆扳起脸:“多说几个字费不了多少气力,抬抬手也妨碍不着您少爷的气派,是吧?况且小姐生得这样好,连手指头都是好的。您就同她勾一勾,说一声‘我应了你,说明个儿即是明个儿’,有什么难的?委屈不着你的嘛!”
姜小姐连连点头:就是。
一时间,一间院子里,两个女子连成一台戏,有理有据地声讨着他的懒散。
季少爷约是听得烦了,便用托着下巴的那只手,将眼前那根摇来摇去、不安份的小指一把捉住。相当敷衍地勾了勾,没照严婆婆的话来:“雨停了再说。”
姜意眠:借机推进任务失败(n/n+1)
没有人会捡着雨天放风筝,因而她莫名相信,这几只风筝十有八!九是戚余臣送来的信号。不仅仅巧妙地为她提供得到‘放’字的契机,且寓意着:
他平安无事,到了北平。
他将很快救她出来,使她自由。
——期望如此。
她想一鼓作气把集字任务做完的。谁知季子白片刻松懈后,立马又变得严苛起来。
无论她怎样暗中引导,加之一个严婆婆无意间的推波助澜,都没能让他说出‘答应’这个词。
结合这一个月来的种种细节,姜意眠不得不联想到最糟糕的可能,那就是:季子白已经猜中她需要的台词,故意迟迟不说出口,拖延她的任务。
至于偶尔丢下来的一个诱饵,不过是捕鱼人张弛有度的策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好在,戚余臣今晚应该会有所行动。
——这也是她从信号里解读出来的一层意思,不一定准确,但至少有个盼头。
尽管不清楚戚余臣打算做什么。仅仅出于里应外合、提高行动成功率的目的,意眠做了一个决定:
今晚必须把季子白灌醉。
不计一切代价。
*
要说世上拉人堕落的坏家伙,季子白认第二,恐怕无人再敢争第一。
除去烟,他一再企图让意眠沾酒,为此威逼利诱各种办法层出不穷,奈何从未得手。
——姜意眠不喜欢酒。
确切来说,她不喜欢任何有可能瓦解意志、让自己失去理性判断的东西。而酒,堪堪触碰到她的底线。
故而不论季子白怎么疯,她径自闭着唇,听不到,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假如他还想玩突然袭击那套——好比抽烟那回——她就起身走人,乃至冒险反击。
摆脱药物影响,姜小姐多少还是有点儿力气的。
一个巴掌落在脸上,声音小小的,里头包含的情绪倒强烈,丝毫不亚于季少爷杀生时的傲然。
彼时满屋子的人惊得心跳骤停,生怕两人闹起来。
谁知季少爷忽然勾起嘴角,收了手,仿佛无事发生,顶着微红的侧脸,将姜小姐中意的菜往前一摆。
姜小姐也便重新坐下来,面色平淡地继续夹菜,一口一口慢慢地、又沉静地咀嚼……
这一幕隔两天上演一回。
这两人就像两块逆骨绑到了一处,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共处起来比什么都要和平;你要犯我,我也犯你,当真斗起来似乎谁都讨不得好处,两败俱伤。
他们每分每秒都近似一块翘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样恰到好处,又那样岌岌可危。
这些天来,饭桌上依然摆着酒。
姜意眠今晚打算破例尝上一尝。
正担心一反常态的举动是否太过突兀,好心的严婆婆,再一次不知不觉地帮了她一把。
“少爷他没脸说,老婆子我偷偷先给您传个话,今夜他要给您送一份好礼呢!可好的礼,待您见了就晓得!不过这大好的日子,得给小姐好好扮上才行。”
“瞧瞧,这些都是小小姐当年盛行的样式,纵是隔了些年也好看的,是吧?”
她将两颗圆润的珍珠,别上她软嘟嘟的耳垂。
再眯着老眼、弯着腰给她细细地描摹唇瓣,如画师勾出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一袭墨绿色的丝绸裙,凉滑贴体,称得腰是腰,腿是腿;
长发盘束,眉眼画得纤细温婉,两弯手肘拢着披肩。淡淡风情连着稠密的香气一块儿溢出来,婆婆看了不禁连道几声好:“好极了,美极了。”
引着她往主院走,严婆婆一路劝:“烟嘛,酒嘛,虽不是好东西,可男人碰得,咱们照样碰得。只要不过量,不丢了体面,要我说呀,抽烟数将吐不吐时最风流,酒要似醉非醉时最快活。”
姜意眠自是顺水推舟地应下。饭厅里,难得没有灯火通明,只在暗红的方桌上摆了几个烛台。
季子白已经坐在那儿,衣冠楚楚。
“老婆子见那洋饭馆里就爱这么摆,看来确实有几分妙处嘛!好啦!你们坐,你们吃,老婆子早些时候跟人约了茶馆下棋,就不陪你们咯!”
精心布置完饭局,严婆婆找了个拙劣的谎言,速速给自个儿披上外褂,拿过伞。
走时不忘意味深长地拍一拍少爷的肩膀,一副‘老婆子只能替您做到这个份上’的模样,随后迈着两条老当益壮的腿,飞快走出屋子,将大门吱呀一声关得密密的,方才功成身退。
外头下着雨,不见月色。
凉风钻过窗子,吹得烛火摇曳,阴影浮沉。
屋子里,姜意眠坐下来。
前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杯酒,颜色各不相同。
「酒还分这么多种?这是要办试酒宴?」
她看向季子白,一脸疑惑的神色。
季子白端起一杯淡金色的,她接了。
浅浅抿一口便皱起鼻子。
“苦么?”
“苦。”
她不要了,还回去,眼睁睁看他面不改色地全部喝下去,脑袋里立时生出一个天才般的好点子。
她自发换了一杯无色的,感到一阵火滚过喉咙。
“辣。”
季子白照着神态变化说出她的感受。
她点头,又将满杯的酒递过去。
挺小的把戏。
季子白陪着玩了两把,看她一副不厌其烦、故技重施的做派,就没立刻将含在嘴里的冷酒咽下。
而姜意眠还在挑选新酒,冷不丁小臂被人用力一拽。身子顿时失衡地倾了过去,也低了下来。
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
她侧过眼,只见墙上那抹放大的影子猛地往下一压。
对方发烫的唇舌便陡然袭了过来。
——是酒啊。
冰冷又热辣的酒,如汹涌潮水般滚滚而下。
姜意眠眠仰着头,脑袋被摁着,胳膊被攥着,躲无可躲,只得拼命地吞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