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十分钟被喊去办公室,戚余臣非常担心小猫会被发现,或者自己跑出来,不小心被抓到、踩到。
“报告。”
回到教室,下一节课刚刚开始。
获得老师批准,他快步坐到座位上,掀开书包一看。
小猫正像棉花糖一样卷着身体,枕在汉语字典上,安然地午睡。
幸好。
她还在。
没有受伤,也没有走掉,好好地在抽屉里。
真好。
反复确认这个事实,戚余臣将将松下一口气,煞白的脸上逐渐浮起几丝血色。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上美术。
美术老师头发长,心软,喜欢穿各种颜色的裙子,出了名的好说话。
以至于上周刚放过狠话,下次所有同学必须准备好水彩颜料,否则狠狠批评,期末成绩不给优,只打良。
这节课依然七八个同学两手空空。——也许是他们爸爸妈妈觉得美术课不重要,没必要特意花钱买画画材料。毕竟浪漫港许多爸爸妈妈都这样想。
老师实在狠不下心责罚,又没办法自顾自上课,只好找励志动画片给他们看。
“万岁!老师真好!太好啦!”
孩子们高兴得直欢呼。
拉上窗帘,关灯,封闭空间内陡然一暗。
多媒体幕布折射出淡淡荧光,教室里的一切仿佛被蒙上模糊的滤网,仅剩下黑白两色。
这会儿同学们都津津有味地观看动画片,老师也坐在前排。
没有人注意到末排窗边,戚余臣假意掉下一支笔,推开椅子去找。
实则双手搭在抽屉边沿,脑袋忽地钻进书包里,声音小小、软软地说:“谢谢你,小猫。”
经常为难他的同学丢了东西。
他们试卷上有着不规则的撕痕。
体育课教室里只有小猫。
综合以上条件,戚小朋友第一时间想到他的小猫。
原来她偷偷地给他出气啊。
“小猫,小猫。”
小朋友的音色粗糙,吐息也热烘烘。
姜意眠抬起惺忪的睡眼,猝不及防他又往里钻一些。
类似一种被体型巨大的怪兽入侵洞穴的诡异感,她本能地,举起俩猫肉垫摁在对方脸上,我推——
小猫崽子力气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见她醒来,戚余臣弯起眉目,没头没尾地问:“小猫喜欢我吗?”
“是因为喜欢我才来找我吗?”
姜意眠没想好怎么回答。
不过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双眼亮亮,似有波光潋滟。
“没关系。”不大的小孩,却用着相当柔软、包容的语气说:“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
“我喜欢小猫。”
“好喜欢小猫。”
很喜欢,很喜欢。
一遍又一遍说着喜欢,他轻轻地抱住她,皮肤与绒□□贴,陡然生出一份扭曲的热烈感。
一个人,一只猫。
那一整堂课上动画片播放,光影交错,周围时不时传来笑声。
姜意眠奇怪地想:
如果戚余臣原本就是那么容易感动过的小孩。
多年之后,他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
下午放学,校门外到处不见妈妈的身影。
戚余臣放慢脚步,走到绷着脸的男人面前,老老实实喊人:“爸爸。”
“家里停水,你妈在外面店里洗头。”
简单解释完一句,语气算不上好,戚爸迈开步伐,径自往前走。
他是个成年男人,身高足足187cm,体重80kg,健步如飞。
戚余臣既不能跑,又不能不跑。
便双手拉住肩带,以此减缓颠簸,踩着小而碎的步伐努力跟上。
“爸爸。”
往常回家路上,大部分时间,他只要回答妈妈琐碎的问题就好,基本不会谈及其他话题。
可今天有小猫。
小猫乖乖地在书包里待一整天,他想给她买一点点零食,难得提出请求:“爸爸,回家之前,我们可以去一下阿咚小卖部吗?”
戚爸没有低头,只眼珠往下,睨他一眼:“去小卖部干什么?”
“我想买一点零食。”
戚余臣永远不会说谎。
爸爸半晌没有理他,他摸摸口袋,补充道:“上个学期的奖励还在,我可以用那个买一点零食吗,爸爸?”
儿子手心一个崭新的小红包,当爸的有印象,他上学期期末成绩排全段第一,老师给他发了二十块钱,他妈又给他五十块,居然到现在还没用掉。
毛头小子要用自己的小金库买东西,没什么可拦的。
戚爸刹住脚步,朝小卖部的方向扬起下巴:“去。”
“谢谢爸爸。”
戚余臣握着红包进去,很谨慎地挑选。
饮料对身体不好,不要。
牛奶可以。
薯片不好,乡巴佬鸡腿,可以。
香肠可以,乳蛋可以。
以小学生的角度,他尽量挑健康营养的零食,又看了看货架上其余商品,选一个玻璃雕花的烟灰缸、一条新毛巾。——爸爸的烟灰缸前天不小心摔坏,妈妈的毛巾好像长出一些黑点。
“三十六块。”
老奶奶收下纸币,找给戚余臣一打零钱。
“好了没?”
被戚爸催促,戚余臣边走边回忆刚才一扫而过的价格。
牛奶2.5元、乡巴佬鸡腿4.5元、香肠1.5元买四根······不对。
“爸爸等一下。”他转身回去小卖部:“奶奶,你算错了,我这里只有二十八块钱。”
“·····怎么会呢?”
老奶奶颤巍巍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样一样算,得到新数字:“三十二块?”
“不对的,奶奶。”戚余臣相当执着地纠正:“二十八块。”
这幅场景搁在往日,或许戚爸会觉得,虎父无犬子,不亏是他生意人的儿子,天生对数字敏锐,吃不了亏。
偏偏今天这个做派,不亚于火上浇油,看得他满腔怒气。
“够了!”他大步上前,拽着儿子的胳膊就走。
“······爸爸?”
戚余臣被拉得身体歪斜,差不多被提着走,脸上净是迷茫:“那个奶奶算错了,应该是三——”
“闭嘴!”
一声怒叱如惊雷。
妈妈说过,爸爸是个急脾气,不喜欢别人顶嘴。
他便安静得像布娃娃,被生拉硬拽上四楼。
大门一关,戚爸伸手:“书包给我!”
戚余臣数学解题不规范,屡教不改,还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有借病发挥的嫌疑,态度十分恶劣。
下午数学老师来过电话,说这学生这模样,成绩再好也没法教。
闹得他这把年纪面红耳赤,赶忙提了礼物上门给人家道歉。
戚余臣自个儿呢?
还买零食,买买买,买个什么玩意儿,成天靠那么点小聪明瞎得意!
“快点!”
动作也拖拖拉拉。
戚爸等得不耐烦,索性上手去抢。
——小猫!
小猫还在里面,戚余臣紧紧抱着书包,往后退。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嘶哑:“爸爸,你为什么生气?”
“让你给我!!”
他抢,他躲。
大人的力气终究比小孩大,戚爸一掌摁住儿子,硬生生将包从他的怀里一寸寸扯出来。
“爸爸,不要,爸爸对不起,爸爸!”
犯错要说对不起。
惹人生气要说对不起。
及时承认错误及时悔改才是好孩子,才会被人喜欢,才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他们总是这样说。
戚余臣也这样做了。
就算完全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不清楚爸爸为什么生气,他道歉,他认错,可书包还是被抢走,红色的塑料袋被撕破,零食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咣当。是烟灰缸,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碎得稀巴烂。
“爸爸,爸爸!”
他如此焦急,瘦弱,踮着脚拼命去够。
戚爸粗暴地扯开拉链,想找今天发的数学试卷,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迎面对上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
猫?
“你个小兔崽子带猫去上学?!”
难怪。
难怪大早上跑来跑去,害得孩他妈一整天魂不守舍。
难怪放学要去小卖部买零食。
呵。
所有不对劲汇聚成线,怒意之下没有理智,戚爸选择性无视落在地上的烟灰缸与毛巾,只觉压抑地情绪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然后,砰一下,——爆发。
“戚余臣,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为了让你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妈有多辛苦,我又付出了什么?!”
“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读书不好好读,饭不好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天天半死不活臭着个脸!你在想什么?啊?你长着嘴巴为什么不用来说话?说啊?”
戚余臣说了。
他说爸爸对不起,爸爸不要生气,还给我,请您把小猫还给我。
“还你什么?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是我们给你的,我们需要还你什么?”
医院一次,今天第二次。
一只猫,一个畜生而已,难道比亲生父母更重要不成?
这个儿子究竟怎么回事?
从小到大没缺他吃没缺他喝,他妈当心肝宝贝一样时时刻刻牵挂着,为他治病就差倾家荡产。
为什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聪明又愚笨,听话又沉默,古怪得不得了,永远对自己的爸妈无比生分,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到底哪里出错了?
以前的小孩随便一块红薯、一个豆腐泡就能顶一天。
随便一点糟糠米,别人家穿剩的破衣服,破鞋子破袜子照样长成健健康康的老大个。
现在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娇气,这么没用?
“爸爸,爸爸。”
戚余臣抱着他的腰,眼里泛起依稀的水光:“还给我,爸爸,您要捏死她了,请还给我,爸爸。”
一个男孩子居然动不动要掉眼泪!
戚爸为此感到恼怒,感到恨铁不成钢,也许还有一瞬的懊悔与厌烦,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他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他是他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只眼睛被血丝填满,他高高地举起手,形象威严,语调冰冷:“戚余臣,今天我就摔死这猫,看你以后敢不敢顶撞老师,敢不敢乱来!”
但在他摔下去的前一刻。
戚余臣双手坠落。
他脸色惨白,瞳孔怪异地扩大、涣散,缓缓张开嘴巴。
发出一声低沉的、惊悚的、凶狠又诡异的叫声。
犹如野兽泣血的嘶叫。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下刀 XD
第66章 事件管理者(10)
丈夫保持摔东西的姿势,眉心拢起,两眼诧异地眯起。
孩子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仿若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无意识地嘶吼。
戚妈妈在楼道里捕捉到动静,待她慌乱地冲上楼层,推开家门,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哗啦。
手指乏力一松,刚买的油盐酱醋掉落在地。
金黄的浅棕的黑的液体犹如一块流动的混乱污渍,不断扩大,不断侵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这、这是怎么了?”
良久,她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脖颈僵硬转动:“孩子他、爸,这、怎么了?”
天大的火气,也不至于对女人发。
何况是他自个儿的老婆,神经衰弱经不得刺激。
戚爸压下情绪,指着戚余臣道:“考试不按规矩来,上课闹得老师下不来台,电话都打到我这儿,说自己没本事教他。还有,你问问他往书包里藏了什么?天底下哪个学生带猫去上学的?当郊游呢?”
“猫?”
视线上移,戚妈妈终于发觉房间里的第四者——猫?!
一声尖叫即将脱口而出,顾及儿子,她双手掩嘴,生生忍下。
“这不是医院那只猫吗?”她惊疑不定:“医院离我们家这么远,它怎么过来的?”
“谁知道。”
戚爸对猫漠不关心,一脸余怒未消。
“宸宸,宸宸,不要这样,好好地告诉爸爸,小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藏在书包里?”
双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戚妈妈声线温柔:“地上这是什么?宸宸,你给爸爸买了烟灰缸对吗?因为爸爸早上说了一句家里没有烟灰缸?妈妈都不记得的事情,原来你还记得呀。不过你不应该给爸爸买这个,我们要一起劝爸爸不要抽烟才对哦。”
指尖暗暗用力,她试图向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抢回儿子。
可戚余臣仍直直望着前方,自喉咙深处发出冗长的叫喊。
“得了,你别管他!”戚爸消失一秒的怒气火速回归,拉着妻子起来:“看他能喊多久,有本事喊到天亮!”
“不要说这种话,他爸。”
战争发生在男人与男孩、丈夫与儿子之间。
身为女人,同时作为妻子、妈妈,戚妈妈唯一化解矛盾的方式便是打苦情牌:“宸宸年纪还小,难免会犯错误。但你是他的爸爸,这是我们的儿子,你了解他的。他一向听话,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肯找我们说,不想让我们担心,也不像别人家的小孩,吵着要玩具要看动画片,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