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虽有炭盆拢着暖气,但这些许的暖气对于这过于宽阔的大殿来说还是不够的。出家人讲究修行,自然不能在舒适红尘中坐卧,否则又何叫修行。大约这些零散的炭盆也是因着他们来而临时准备的。
这般环境对于宫中养尊处优的贵人来说,自是艰苦的,若是多跪些时候,那寒气只怕会伤了膝盖,何况今天还有身怀皇嗣的妃子。
待一套礼成后,皇后搭着宫女的手起身,轻声问着厢房可有收拾好。
“跪拜佛祖,心诚要紧,今儿一大早赶来,又在殿中跪了许久,恐怕大家身子都吃不住。现下去休息,佛祖也不会怪罪。”
梁丹朱轻轻柔柔地说道,十分有道理。便是宋清韵,这样长途跋涉下来,又在蒲团上跪拜了许久,现下也不敢拿自己的皇嗣开玩笑,就依言起身,会厢房休息了。
扶欢来时困得厉害,此时回到厢房,反倒没有没有什么困意。
护国寺中的厢房朴素冷清,就是挂上锦绣帷幔,放上牡丹缠枝软被,但仍有难言的佛家清冷在,不被这十丈软红尘浸染。扶欢来过护国寺多次,这是她常留宿的厢房,一般情况,不会给他人借宿。
她将牡丹纹金边的斗篷解下,宫人知道她素来怕冷,厢房中早备好了炭,燃得整座厢房暖烘烘的。她没有了睡意,厢房中书架上又俱是佛经,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好在还有棋,可以度过这漫长的时光。
伺候扶欢宫人中无人学过棋,就只有晴晚,是扶欢一人对弈无趣时,教过晴晚学棋,但她的棋艺不高,教得晴晚也是懵懵懂懂。
僧人送来素斋,干干净净的,没有沾荤腥。这素斋看着虽寡淡,味道却是不同于表象的鲜美。就连扶欢,原本虽然胃口不佳,今日也不由得多尝了两口。
午后是下棋中度过,两个半吊子之间的往来,也着实有些趣味。
但冬日的时候,白日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些。仿佛没过多久,屋内的光线就渐渐暗下来。扶欢在榻上坐起,将横斜交错成四格形状的木窗拉开半扇。
外头的光线比厢房中要更亮一些,但是仔细看去,却原来外面都是雪,一片白茫茫中,光线自然要亮些。今日上午雪到晚间还未停,有一片轻飘飘地,鸿羽过境似的落在扶欢额间的花钿上,还未察觉到,这片雪就轻巧地融化了。
扶欢有些担忧,看来钦天监的话不能完全信,照这个趋势下去,别说明日放晴,明日停雪都未必能做到。
细雪绵绵不断地飘着,落在远处山峰近处屋檐,白墙黑瓦也都染成了雪色。
“太后明日应是到不了护国寺了。”扶欢伸手,轻轻碰了碰窗台上积起的雪,就连窗台上的积雪也到了半指的距离。
“或许后日还下不了山。”
扶欢心底隐隐有些担忧,上京从未有过这样大的雪,但愿不要酿成雪灾。这段时日来,大宣实在出了太多的事,再不能再出现一次灾荒了。
雪下到将要就寝前依旧没有停歇,扶欢一头青丝披散着,穿着雪白的寝衣,赤脚走到窗边,又打开了窗。许是今日在马车上睡过了,又或许是因为其他,扶欢今夜翻来覆去都没有睡意。
睡不着,她将蜡烛点燃,端着烛台去窗边,想看看雪停了没有。
山中寂静,冬日各种动物怕冷,不愿意到外边来,所以山岭之中能见的活物只剩人。
雪比晚上看得时候小了很多,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停下来。
若是停下来,接下来都不下雪,后日应该能顺利回到宫中,扶欢这样想着,将心中的隐隐的担忧压下来。可就在此时,寂静的夜里突然被一声惊叫划破。这声音太凄厉,惊得扶欢手抖了下,手中的烛台差点掉落下去。
这声音很快将门外守夜的宫人惊醒,扶欢拿着烛台,往门边走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被打开门的宫人拦住了。
“外头发生了什么尚还不知晓,殿下千金贵体,还请留在房中,万一伤着了奴婢玩死难辞其咎。”年轻的宫女说得又快又急,扶欢听进去了,拿着烛台停在原地。
护国寺的地方够大,后院虽然都是一片的,但是贵客的厢房都是一个厢房一个院落,并不逼仄。扶欢院里的灯全亮了起来,不知是谁喊有刺客,杀人了,院子里就开始乱起来。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跑过来,院中亮起的烛火里,他身上深红色的痕迹被映照得颜色更浓重了些,像是蒙着一层血色的光。
“快、快跑,有刺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背后蒙黑衣的人抽出插在他胸上的刀,刀光凛凛,刀尖上不断滴着血。侍卫都在外院,一般不经传召不得入内。不知道这刺客是怎么越过这众多的守卫,来到内院的。
还是说,他将外面的守卫全都杀了。
显然守夜的那位年轻宫内宫女也想到了,她慌忙将扶欢推到房中,关紧房门,企望将刺客抵在门外。扶欢手中的烛台被宫女这么一推,落在了门边,门是木质的,火苗舔着门,缓慢持续的。
躲在房内的扶欢并未发觉,外头乱糟糟的,喊杀声持续不断。宫女挡在扶欢面前,不断地说着:“殿下不要害怕,奴婢会拼死保护你的。”
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分明也是相差不多的年纪,若没有被选进宫,也是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娇娇女,此刻却要对另一个女孩说保护。
扶欢现在稍稍镇定下来,刺客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个人,他不可能将外院的侍卫全都杀掉。此时院里那么大动静,定会有侍卫过来歼灭这刺客。
但是烧起了火,隔着木门也能看到火焰张扬的阴影,在纸窗上张扬。
怎么会走水了,扶欢看着自己空荡的手,想到烛火可能会在刚刚的慌乱中遗失,但是单凭那一点点烛火,怎么会起那么大的火。但是来不及思考了,宫女打开了窗,让扶欢踩着椅子出去。
火随时会蔓延过来,在门外的刺客也随时会闯进来。
扶欢跳下了窗,想要叫那个宫女也跳下来,那宫女却只说了殿下快跑,便关上了窗户,不论扶欢怎么拍打窗户都不出声。
扶欢不能再有太大的动静了,她只能往外跑,但是外面也太乱,太糟糕了,到处都是四散的宫人还有僧侣喊叫着刺客,灯影幢幢,血光也幢幢。他们慌不择乱地逃跑,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血,那些守卫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不清楚刺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今日护国寺中身份贵重的只有她们三人。
或许刺客想刺杀的,便是她们三人。护国寺离京郊大营很近,皇城的护卫,半数都从京郊大营中所出。扶欢边往外面跑边想,现在雪小了很多,在没收到太后明日取消护国寺之行的消息前,京郊大营也定会如同今日一样,为皇室中人在香叶山开道。
更有可能的是,今日来开道的将士并没有回京郊,而是在香叶山附近驻扎。
扶欢愈来愈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她要跑下山,她要告诉那些将士,护国寺中来了刺客。
第55章 我喜欢你穿朱红的曳撒,……
山上都是积雪, 厚厚地覆盖在路上,没有清扫过,加之夜色昏暗, 一时分不清路在哪。好似没有人发现她跑出来,扶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中, 出来得太着急,她连鞋袜也未穿, 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
没有再落雪了,但是夜晚更冷了,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她不清楚方向, 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往山下走, 无论如何, 只要不走到悬崖峭壁, 总能下山的。但是过道越来越窄, 应该是她选择的道路出了问题。
扶欢抱着自己的双臂,前后都是沉沉的夜色,今夜连月色也黯淡得看不分明, 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天地间只有自己的错觉。如果不慎滑落山坡, 是不是也没人会发现她。
四周只有偶尔卷过的风声,扶欢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寂寂的风声听久了, 也会产生声势浩大的错觉。
她蓦然停住脚步,不对, 不是错觉。
那声音,分明就是马蹄奔跑的声音。扶欢不擅骑射,甚至连骑马绕着校场跑也觉得累,但是她记得这声音, 还小时,她还被父皇捧在掌心受宠时,父皇连检阅校兵都会带她去看。那整齐的马蹄奔跑声,差点把年幼的扶欢吓坏,因此便在她的脑海中,记得很深刻。
是将士或者是官兵,扶欢高兴起来,眼下也顾不得几乎没有知觉的脚,她朝着这个声音跑去。果然在黑暗的视野中出现了点点亮光,那是火把。
扶欢屏住呼吸,看着那光亮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领头的人锦衣轻裘,围在脖间的玄狐皮太红了,红得几乎要灼伤扶欢的眼。
她张开口,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时,那人就已经发现了她,稍嫌凌厉的丹凤眼转向她。
慕卿紧紧地收紧缰绳,他跳下马,快步朝扶欢走过来,但是身后的将士的在喊着,扶欢有所感觉得回过头。原来隆隆的声响不止是马蹄的声音,还有雪奔腾往下的声音。
雪崩了。
那么多雪堆积在一起,并不如它从天际飘落时那般无害,它夹杂着汹涌的气势,崩腾而下。
雪崩得太快了,扶欢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这雪就劈头盖脸地往下。
冰冷沉重的雪往身上扑过来,还有更多的雪进入口鼻,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身体随着意识一样沉重了。
不知道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才有一点鲜明的意识从脑海中醒来。扶欢费力地睁开眼,身体太沉重了,抬不起手,连睁开眼都觉得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而且,太冷了。
她不自觉地缩紧身子,从皇城出生的公主从未感受到这般寒冷,赤足在雪地上奔跑时尚还撑着一口要见到驻军的气,倒还不觉得这几乎要把人冻住的寒冷,但是如今,这寒冷从每一丝骨头缝里钻进,无孔不入,彻骨冰凉。
在这冰凉里,她感觉到了一点细腻温凉的温度,在她的额头上。
“殿下。”慕卿的声音离她很近,有发丝垂落在扶欢的耳侧,柔软的触感,有些痒。
扶欢微微仰起头,望进去一双眼,丹凤眼流丽的弧度,他的瞳孔很黑,以致于能清晰地看到其中跳跃的光。扶欢的意识还是昏沉的,定定地望着这双眼好久,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躺在慕卿怀里。她身上盖着的轻裘与狐皮,也是慕卿的。
年轻俊秀的太监仅仅身着青色描金的襕袍,身段显得尤为清瘦。
但还是冷,扶欢情不自禁地往慕卿怀里缩了缩,余光模糊地看到身旁有火,原来她在慕卿眼中看到的光是火光。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冻坏了,手脚都没有知觉。
但是万幸,还活着。
“慕卿。”扶欢的声音很轻很弱,像是雏鸟轻轻哼出声,“你还活着是吗,我也还活着,是吗?”
她感觉到慕卿抱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好像要将她勒进血肉一般。
“殿下不要担心。”慕卿的在她的耳边唇瓣开合,轻柔地蹭着她的皮肤,他说话呼出的气是热的。
真温暖。
“慕卿会保护殿下的。”
“殿下无论如何都会平安。”
这些话,像是揉着他的血说出来一般,如同誓言。
柴火在一旁安静地燃烧着,发出点点阵阵的哔剥声。这样的天气,柴火也是潮湿的,连带着它燃起的火,火焰黯淡,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不知道慕卿是怎样在雪崩时护着她,找到了这样一个山洞,山洞也是狭小的,四周只要张开手脚都能碰触到。外头是凛冽的风雪,时不时飘进山洞来,但大部分都被慕卿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
所以他的面色,有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连同唇色,殷红得近乎诡异。
手抬不起来,否则真想碰一碰他的脸。
扶欢轻轻说:“慕卿也要平安。”
“慕卿比我,更需要平安。”
她感觉自己又要陷入到混沌的黑暗中,太冷了,仿佛只有睡过去才能不感受到这样的寒冷。
扶欢努力地张开嘴,她的唇瓣干燥,说话时吸进去的空气仿佛在刮擦着她的喉咙。
“我……我有些累,需要睡一会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慕卿你不用管我。”
在这冰天雪地里,她这样的已经是累赘,如果慕卿带着她,恐怕更不能活命。
慕卿的一只手扶着扶欢的肩颈,他的声音婉转柔和,不停地在她耳畔说不要睡。
“殿下睡下了,就只剩慕卿孤零零一人。”这句轻叹,当真有无限孤寂在里面,让人听到便觉得心疼得紧。
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一个粗糙的陶瓷碗,递到扶欢唇边。
“此处简陋,只能委屈殿下用此物饮水了。”
慕卿哄着道:“殿下喝点水。”
温热的清水流进口中,这陶瓷碗大约是放到火上热过,所以其中的清水才是热的。
慕卿还在不停地说,待风雪小一点,他便出去看看,能不能寻到猎物或者找到人,山洞虽然能遮风挡雪,但是长久地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扶欢半闭着眼,忽然出声对慕卿道:“慕卿,你下来一些。”
年轻的掌印太监不明所以,但还是低下了头。
她轻轻地道:“再下来一些。”
慕卿怔了怔,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有似乎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听着她的话,又低下一些。
这样子距离就太近了,近到几乎能碰到对方。
所以,只需要扶欢仰起头,她费力地仰起头,如愿以偿地吻到了慕卿唇上。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慕卿的唇好似比她还要冷些,唇色虽浓,却像是一捧封在冰里的血一样,看着浓烈,实则冰冷。
她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慕卿的唇,连声音都是轻得如同呓语。
“慕卿。”扶欢轻声道,“我其实,好喜欢你。”
如果这次不说出来的话,往后怕是再也没机会了吧。扶欢的视线越过慕卿的身后,风雪从未停歇,或许下一刻,她就要长眠于此。
所以现在,她一定一定,要将这个捂在心中很久的秘密说出来。
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说出口,扶欢反而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她甚至不敢去看慕卿的神色。没有了气力,连吻一个人也做不到,扶欢的唇从他唇上滑落,她只能靠在慕卿的怀里,声音极轻极轻地,又落下一句。
“我喜欢你穿朱红的曳撒,是最动人的模样。”
她真的支撑不住了,只能陷入黑暗中。
外头的风雪呼啸得似乎更厉害了,慕卿的背脊没有了知觉,挨得久了,风雪打在上头,也没有了声息。在如此凛冽的风雪中,在这么逼仄的一个山洞中,恍惚中会有一种天底下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