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喊了一声扶欢,将她的视线拉过来之后,他笑着道,“陛下请殿下进去。”
初踏入勤政殿时,扶欢便闻到厚重的安神香味,从金猊兽炉中漫延出来,白烟消散在整个勤政殿内。扶欢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这一股安神香味从鼻端渗入到五脏六腑,浓重得甚至有种作呕的恶心感。
她慢慢地走进去,无端地感受到一种诡异感。
皇帝在书桌前,扶欢抬眼瞧他,面上神情看不出什么,依然是沉静的模样。这是扶欢自禁足令解开之后第一次见到皇帝,仔细算算,也有一两个月未见了,所以现在见到,竟也有一种陌生感。
因此这样见面之后,一时竟不知开口说些什么话了。
是皇帝先笑了,他将扶欢扶起来:“怎么,还在生皇兄的气?”
还是有点气的,但是不能说出来。扶欢摇摇头,她看了一眼周围,是整洁的,但是靠近门边的金砖地上有点点痕迹,像是忘记擦拭了一般。
她想起了那个从勤政殿被拖走的人。
“皇兄怎么点了那么重的安神香。”扶欢不着痕迹地将视线收回,拿手轻轻掩了掩鼻端,“四周都是这个味。”
“素日来被朝事折磨得心烦气躁。”皇帝轻描淡写地道,“不点安神香,静不下心。”
他看向扶欢:“今日怎么急着要见朕?”
扶欢道:“今日御史夫人进宫,皇兄知道吗?”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扶欢心下沉了沉,她对这场谈话有了最坏的打算。只是现在,她还勉强叫自己不露出太过外溢的情绪。
“夫人同我说,梁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她的眼眨了眨,终于还是忍不住眼眶的热意,眼泪落下来:“即便现在情况如此,皇兄还是要将我,嫁予梁深,做他孩子的母亲。”
“扶欢所在乎的,皇兄现在也一点没为想一想,只为了成全自己的旨意吗?”
人是越说越委屈的,扶欢现在心中的委屈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决堤。
她很少再皇帝面前哭过,幼时记忆模糊,但长大之后,尤其是母妃过世后,她便很少哭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
女子最美的姿态,笑时是盛盛繁华之美,哭时是梨花带雨之美,都最为动人。皇帝的手动了动,他吸了一口气,到底还记得眼前的是自己的亲妹,国朝的帝姬。
皇帝轻柔了语气,安慰道:“你是天家的公主,皇兄自不会让你委屈的。”
“孩子嘛,大多都是体弱多病,夭折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第53章 护国寺
扶欢怔仲地抬起头, 离得近了,才发觉皇帝的状态是真的有些不好。眼底的血丝明显,而脸颊边的红有些过于突兀。
她惶惶地叫了一声皇兄。
“皇兄……你在说什么?”
燕重殷轻描淡写, 又十分理所当然地对扶欢说道:“那个孩子,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句话, 有种森森的寒意,蔓延到扶欢心上, 结起了冰。
燕重殷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他拿过帕子,甚至动作温柔地为扶欢擦去了眼泪。
“朕仔细想过了, 虽然出了这种事, 但上京儿郎, 还是只有梁深能配得上你。”
“眼下出现了这种事, 你是天家公主, 朕也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让梁家人替你做这件事好不好。”他笑着,像哄小孩一样地哄扶欢,“这本是他们应该做的。”
燕重殷像是魔怔了一般, 他固执地觉得即便梁家出现如此不堪的事情, 但论身家条件,上京儿郎也只有梁深才能与扶欢相配,他是为了扶欢好, 燕重殷这样固执地想着。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收回圣旨。
至于那些不堪的事情, 将他们从这世间抹消,那么一切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皇兄是疯了吗?
扶欢不由地退后了几步,她小声地, 像怕惊醒什么一样,对燕重殷道:“皇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皇帝按了按额头,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方才引扶欢进来的太监又走了进来,对里头伺候的路总管低声说了些什么。路总管听后,赶紧快步走到皇帝身旁,轻声道:“陛下,慕掌印求见。”
皇帝抬起手:“宣。”
扶欢趁此对皇帝福身:“梁深之子,未及垂髫,亦无任何过错,扶欢虽为帝姬,但只因扶欢一人不喜就将此子扼杀,实非扶欢所愿,于情于理于法于规亦是不合,望陛下慎重行事。”
勤政殿的殿门开阖也是悄无声息的,直到慕卿描金的底靴踏在扶欢眼下,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慕卿已经进来了。
很久没见过他了,扶欢在心底想,她将自己的决定完成得很好,所以这次,也不能见。
扶欢对着燕重殷,再行了一礼:“扶欢想说的话,便是这些了。”
燕重殷原想对扶欢说些什么,但是慕卿一来,所有的事都要先放在一边,连同那些话,在脑中转了一圈,也被抛去了。他胡乱地点点头,让扶欢先告退了。
扶欢垂着眼,一步步往后退去,她蟹壳青袄裙的下摆好似碰到了慕卿的墨云描金鞋面,轻柔地触碰,好似流云在指间划过,就这么柔到心里去。
即使没有抬头,她也能感受到慕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重,是极轻的分量。守门的太监合上勤政殿的门时,扶欢终于抬起头,同那双漂亮到近乎凛冽的丹凤眼匆匆一瞥。
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
勤政殿的殿门合上,这里又充斥着浓重的安神香,对于皇帝来说,这香闻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有种陶陶然的舒适感。他快步走到慕卿面前,眼带希冀地问道:“可有找到人?”
慕卿敛起眉,这里的味道太重了,方才扶欢离他那么近,也只能闻到这安神香的味道。他按着指尖,力道重得几乎要将那块皮肉撕扯掉。
不够啊,才那么轻微的触碰。
他有多久没好好见过她了呢
皇帝见慕卿没有答话,又急急地上前一步,唤了他的名字。
“慕卿?”
“陛下要寻的人,已为陛下寻来了。”慕卿温声道,他半抬起眼,殿内清淡的白烟缭绕,将他的眉眼也柔化成春风化雨的模样,“那些人受过训练,定会让陛下满意。”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那再也盛不下的暴躁在慕卿这句话下也化解了。有了那些人,淑妃怀孕的时日,他会好过许多。
慕卿转过眼,眼尾的弧度有一种诡异的绮丽,他曼声询问皇帝:“方才见公主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应了一声,思绪迟钝地转回到扶欢身上。
“扶欢啊。”他说道,“听到梁深有了一个孩子,想来求朕下旨,收回那桩赐婚。”
慕卿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皇帝短促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知道了梁深有孩子,就不想成婚了。只是她也不想想,勋贵子弟中,最适合她的,只有梁深一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着想。”
“至于那个孩子。”皇帝笑着,看向慕卿,“早夭了便可以,慕卿,你说是也不是。”
慕卿弯起眉:“让殿下难过的事物,自然是要除去的。”
不光是梁深,他看着皇帝时眸色很深,这些人,应该杀光殆尽才好。
扶欢回去后,特地派了人打听御史府的消息,一连几日过去,都没听到府中有什么人出现意外,她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一点。想来皇帝到底还是有理智,或是听进去了她的话,没有对尚未垂髫的孩童下手。
若是因为她的一人之言,背负上一条人命,想必她的余生都不会安稳。但是到了上京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皇帝也没有收回赐婚的旨意,似乎打定了主意,就要将她嫁给梁深。
她的心,也慢慢灰下去。此生,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皇后翻着冬日制的新衣,对扶欢道:“陛下近来连太后的谏言也不太能听进,就譬如勤政殿新收的宫女,没有给位份,日日就住在勤政殿的偏殿。”
“若说陛下不喜欢那两位宫女子,也不尽然,当初淑妃的盛宠,也大约是如此了。”
永宁宫中烧着银丝炭,这炭金贵,烧起来没有半点烟,清清爽爽的。冬日,殿里也撤去了瓜果,屋中暖和,若是再放着瓜果,没过多久就会熟透糜烂了。
扶欢看着那些新衣,大半都是为她所制的,公主的嫁妆,往往很早就开始预备了。但她对这些不太上心,看着也是有一眼没一眼,不往心里去。
此间的两个主人,都没将心思放在新衣上。
“皇兄威严日盛,自然是不愿意听不同的声音。”
勤政殿的事,她也有听闻。那两位宫女子不知是如何得了皇帝青眼,宠爱起来甚至能比得上未孕时的淑妃,但是很奇怪的,如此宠爱,皇帝却吝啬于给她们一个位份,只是安置在勤政殿。
皇后笑了笑,略过了这个话题。于她来说,现下最要紧的并不是那两个宫女子。
“后日去护国寺上香,东西可都备齐了?”
扶欢恹恹的,道了一声备齐了。她是个爱自由的性子,但是到了冬日,她这个性子便打了折扣,宁愿窝在殿中,也不愿在凛冽的冬日里出走出一步。
每年冬日,后宫女眷都会去护国寺烧香,乞求来年大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去岁扶欢生了病,无法前行,今年却是不能再不去,况且她身上,还背着一道赐婚的旨意。
“也不知淑妃那儿如何了。”皇后蹙起眉头,“她大着肚子,太后顾念着这个,原没让她去,她却还是想去。”
“如今钟粹宫到底备得如何,也不知晓。”
淑妃有孕之后,钟粹宫便游离在了后宫之外,除了太后和皇帝,连皇后也无法对钟粹宫说一道二。
扶欢也有些忧愁:“护国寺在香叶山上,淑妃娘娘怀着身孕,这般跋涉,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也许怀孕中的女子性格难免会格外任性一些,不论外人怎么说,宋清韵仍是要上护国寺。仿佛这成了她的执念。
也不知她如何说服皇帝与太后,护国寺上香一事,最终仍是让她同行。
香叶山就在京郊,坐上马车,行路顺畅的话,一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到了。不过这香叶山最出名的景色不是护国寺,而是漫山的枫叶。到了秋季,漫山遍野一片绯红,如同晚霞从天际飘落,独独落在这一座山上。
香叶山之名,也是从此而来。
扶欢抱着手炉,在马车中昏昏欲睡。为表上香的诚心,今日寅时便起身了,她几乎是闭着眼上了马车,快到香叶山脚下才从这种睡意昏沉的状态中醒来。
手炉还是暖的,马车中软枕香炉,暖得如同春日。扶欢掀起车帘一角,外头积雪未消,白茫茫的一片,空气也是冷的,扶欢只是将将把车帘掀起一角,周遭就冷了一块。
她赶紧地,放下了手中车帘的绸布。
“还有多久呢?”扶欢在靠在软枕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手炉握在手里。这样的姿势,不会觉得冷。
马车中只有她和晴晚,每次来上香,晴晚都跟随在她左右,不过晴晚的记性比她好很多。就趁着扶欢掀开车帘的匆匆一眼,晴晚已经知晓到了何处。
“大约一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晴晚的声音很轻软,“殿下现在就莫要睡了,上过香后,还可在厢房中休息。”
扶欢点点头,脸埋在软枕上,软枕太温暖柔和,她心中是不愿,但也知道晴晚说得对。若此时再睡下去,到了护国寺定是手忙脚乱。于是便起身了,晴晚重新将她睡乱的发髻拆掉重梳,金玉银钗一层层往上簪带,整个人也感觉沉重了。
到护国寺的时候,又下起了雪,雪不大,细细碎碎地随着风飘下,扯了棉絮一般。下雪的时候,天色永远都是暗沉沉的,云都像灌了铅。扶欢搭着晴晚的手,小心地走出马车。
在她的前面,是皇后和淑妃。淑妃披着杏黄色的大氅,整个人看起来更沉重了一些,皇后侧过身,同淑妃轻声在说些什么。
细雪飘在皇后的肩上,那婉约得如同江南女子的眉眼此刻却显得锋利了一些。
是本来就锋芒的利刃,撕开了包裹的丝绸。
第54章 刺客
这次护国寺之行, 要在寺中住上两晚。晴晚带着伺候的宫女去布置厢房,扶欢同皇后和淑妃一道,在住持的引领下, 去往大殿上香。太后要晚上一日才过来,今日积雪, 天气着实不算不太好,钦天监预计, 明儿的天气放晴,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太后便挪到了明日。
护国寺很大, 大小殿苑林立, 但是宝塔飞檐中, 自有宝相庄严。大殿前的莲花幡被风雪吹得鼓鼓而动, 细雪沾染在上头, 很快就化了,落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扶欢披着绣牡丹纹的大氅,抬脚迈进了大殿。这里香灰深重, 殿前四足鼎立的香炉中, 檀香在风雪中依然不灭。
今日清过了香客,偌大的护国寺中,只有他们寥寥几人, 伺候的宫人都静静侍立在外头。
殿内佛祖坐在莲花座上,慈悲地垂目, 芸芸众生在他眼中,都是平等的。
宋清韵放开了宫女的手,她接下大氅,扶着已经有明显形状的肚子, 在蒲团上慢慢跪下。她是虔诚的模样,双手合十,对佛祖低眉叩拜。
扶欢的位置在两人的身后,扶欢不信神佛,但世间的人并不如她一样,他们有诚挚的信仰,大多人都是弱小的,乞求臆想出来的,无所不能的神佛,能让自己有个希望,也是好的。
扶欢忽然想明白了宋清韵为何执意要来这里,她太看重自己的孩子,所以祈愿佛祖,能让她的孩子平安降生。
大殿中的梵音声不重,但是此处空旷,梵音就显得绕梁余音,四面都有了。
扶欢闭上眼,檀香梵音,还有塑金身的佛祖菩萨,在这样的环境下,便是不信的人,也觉得无比庄严郑重了。她在缠绕着梵音的黑暗里想,假若佛祖真有灵,她就许一个心愿吧。
不多,她只有一个心愿。
慕卿,扶欢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希望佛祖能护佑她喜欢的人,平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