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韵怀着身孕,凉亭中狭窄人又多,让她感觉呼吸都不畅起来。离宋清韵最近的宫女素心见她面色有些不好,便想上前来搀着她,却被宋清韵甩开。
素心曾是宋清韵初入宫时太后派来服侍她的,自然也存着一点看着宋清韵的意思。但是曾被皇帝发作一通后,她便不再贴身伺候了。后来宋清韵有身孕后,见她沉稳可靠,又让她重新回到身边。
孕中的人脾气大,宋清韵蹙着眉,轻声道:“别扶着我,太闷了。”
扶欢看过来,这雨势渐渐加大,离体和殿有一段距离,若是此时走去体和殿,说不准就会得了风寒。
“待宫人将雨具取来,娘娘便到体和殿避雨吧,体和殿宽敞,且东西一应俱全,娘娘还怀着身孕,小心为上才好。”扶欢道。
说到身孕,宋清韵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扶欢看着她,莫名地觉得这笑意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看起来是柔和的,却带有一种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孤注一掷。
“就是太过小心了些。”宋清韵笑道,“陛下太后嘱我仔细养胎,在钟粹宫待了许久,不得出来。听说西府海棠盛开,今日十分想看看,便由着自己性子出来了。”
“却没想到遇上这雨。”
扶欢也笑着:“毕竟是皇兄的头一胎,自然是万分紧张的。”
宋清韵今日也着了一身宽大的马面裙,青色绸缎的面料,看上去光滑柔软。她很适合这样素淡的颜色,因为本就是清丽出尘的面貌,最是天然去雕饰最是美。正面还不怎么能看出来,从侧面看过去,已能看到宋清韵微微隆起的肚子。
与她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孩,如今即将诞育一个孩子,这感觉,有些奇妙。
注意到扶欢的视线,宋清韵条件反射地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这模样,像极了惊弓之鸟。便是后来宋清韵也觉得自己紧张过头了些,双手也没有离开肚子。
即使扶欢是帝姬,怎样想来都对她没有危险,宋清韵还是紧张。因为这个孩子太重要了,重要到不能让他触碰到一丝半点的危险。
扶欢见宋清韵如此,主动退后几步,恰巧取雨具的宫人也过来了,宋清韵略带歉意冲扶欢笑笑。素心撑开伞,宋清韵搭着另一位宫女的手,慢慢走下台阶。那身影在雨中看来依然曼妙,弱柳扶风一般朝体和殿去了。
亭中人一下少了大半,空间也显得不那么逼仄了。
晴晚在扶欢耳边悄声说道:“听说淑妃娘娘自有身孕后除了陛下和太后娘娘,谁来钟粹宫,都是避而不见的,就连皇后娘娘,也是如此。”
扶欢轻轻点头,那是宋清韵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宋清韵被诊出有孕时,恰好没过多久扶欢就被禁足,因此还未送过贺礼。她仔细想了想,嘱托晴晚:“库房中我记得还有一个八宝金镶玉项圈,送去给淑妃娘娘,贺她有喜。”
为避嫌,选些金银首饰什么的,最合适了。
扶欢没有去体和殿避雨,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宋清韵,她再过去的话,体和殿伺候的人手怕也不够。她带来的人少,只要雨势别再加大,这座凉亭绰绰有余。
接下来雨势没有加大,却一直缠缠绵绵落个不停,那凉亭台阶上,已有小小的水流汇成,这凉亭终究不能长久地躲下去。她也不愿去体和殿,那最近的宫室,好像只有太后的慈宁宫和皇后的永宁宫。
扶欢正在思量着,见到几个面生的太监拿着雨具来到凉亭前。秋雨寒瑟,这一路上过来,那几个太监深蓝的下摆都湿透了。到面前,扶欢看清了,他们都穿着司礼监的服饰。
“殿下。”领头的太监向扶欢行礼,“如今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这凉亭四面通风又狭小,掌印大人让奴才过来,请殿下到体和殿避雨。”
扶欢看着那些太监顶头的穗,都被雨淋成一绺一绺。她没有动,只是先问那太监:“慕掌印怎知我在此处?他又在哪里?”
太监没有抬起头,却依然恭谨地回答:“掌印大人在体和殿。”
扶欢顿了一会儿,却是失笑了。她怎么忘记了,体和殿是存放书画之殿,本就属内廷十二监管辖,慕卿在那,再正常不过了。扶欢微微低下头,同那太监解释道:“如今淑妃娘娘在体和殿避雨,若我再过去,打搅淑妃娘娘恐不太好。”
她道:“我也遣了宫人回去拿雨具,待雨再小一些便回宫了。你代我向慕掌印问好,多谢他的好意。”扶欢疏离客气地说完这番话。
那太监没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他们左右相觑,领头的人定了定,他膝行一步,似乎还想再劝,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走到他们面前,一人给了一包银角子。
“这是殿下感谢诸位公公冒雨前来。”
这已是送客的意思了。太监们无法,只能拿着这烫手的银子后退。
在那些太监回去后,毓秀宫的宫人终于将雨具取来。扶欢小心地提起裙摆,走到晴晚伞下,她的绣鞋踩到青石台阶上,只一下就觉得这双鞋走不了多久,就会湿透了。
只是还要走。
扶欢怅惘地回身,海棠花丛沾了雨,便成了一片湿漉漉的红,浓稠地蔓延到体和殿的红墙上。隔着雨幕,那边好像出来了人,在雨雾蒙蒙里,朝她望去。扶欢转回头,她自顾自为那人添上了清俊一双丹凤眼,再也不敢多看。
雨还在落,天地间蒙蒙的,尽是散也散不去的水汽,一眼看过去,都是模糊的,只有水汽与雨滴是清晰的。慕卿身后,往毓秀宫送礼的太监还跪着,手上的托盘,托盘上的绸布没有受到一点雨水的侵袭,都是干净清爽的。
扶欢的身影走远了,她今日穿茜红的衣衫,在雨中像极了一朵沾雨的海棠。但是花叶孱弱,很快在雨水间模糊了。
他回过身,掀开了托盘上的绸布,绸布下是细窄的一支管状物,黑色的管身,拿在手中,小巧精致。这也是西洋进来的东西,将它放在一只眼上,从一头看向另一头,能见到五彩斑斓的景象。西洋人称其为万花筒。
西洋番邦最擅奇淫巧计,扶欢觉得好玩有趣,他就费尽心思为她寻来。
能博殿下一笑,便是这些事物最大的用处了。
可是现在,那万花筒被狠狠地掷到地上,四分五裂,碎片还溅到那跪在地上的太监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丝。但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泄出一点声音,脸上的伤痕就不止这一道了。
去亭子请扶欢的那两个太监也回来了,不消多说,都自发地跪在慕卿身后,口中道有罪。
慕卿扫过他们一眼,神色原本淡薄,此刻却忽然笑了笑,让这些太监起来。
“往后莫要出现在司礼监,我瞧着,心情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没有关心那些人听完后,都惶恐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他望过去,这次真的看不到一点身影了。只有体和殿的海棠,还在雨中。
“她想左了,我就帮她正过来。”
“这本就是为臣的责任。”
第52章 外室
秋雨缠绵, 一下便下了好多天,没有停歇。随着秋雨来的,还有一日冷似一日的天气, 仿佛秋天不愿在这紫禁城多留,要一下子快快地进到冬日去。扶欢那日回去, 不出所料,鞋袜都湿了大半。宫里的嬷嬷盯着她喝下一碗姜汤, 又足足泡了好久的热水,洗去一身寒霜,才放下心。
听说淑妃那日赏花遇雨, 皇帝还专门去钟粹宫看望淑妃, 那日之后, 便是天晴了, 淑妃也再没从钟粹宫中出来。
雨停后, 毓秀宫的小太监在打扫庭院,扶欢在回廊下,对着日光将那日未完成的海棠图收尾。她对晴晚道:“我虽没怀过孕, 但是这样整日在自己宫中不出来, 不觉得闷吗?”
小心到这样的程度,像是在监狱中一样。
只是依着皇帝和太后的重视程度,这样才是叫人放心的。
晴晚一面帮扶欢提起画纸, 一面道:“钟粹宫很大,有前殿后殿, 有庭有院,便是在殿中转转,也能转好一会儿。”
现在是真的冷了,说话时出的气, 在空中都有了雾白的色彩。
扶欢摇摇头:“我若有了身孕,是不愿长久地待在一处,太无趣了。”
说到这里,晴晚抬起眼,看向扶欢,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日光下,海棠在纸上透出艳艳灼色的模样,煞是好看。扶欢透过海棠,看了一眼晴晚:“你要说什么?”
晴晚很犹豫的模样,甚至拿着画纸的指尖都紧了紧,画纸边缘被她攥出了一点细微的褶皱,最终还是开口了:“听闻前些日子,御史大人府上出了事。”
扶欢等着,等她说下去。
晴晚的声音放轻了,仿佛怕被他人听到一般:“据说,梁公子当年在临安白鹿书院求学,在那里结下了一段姻缘。前些日子,那女子上御史府去了。”
扶欢垂下眼,示意晴晚将画纸放下来。
“是非曲直,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宫女将扶欢的画慢慢卷起来,扶欢站在回廊下,打扫的小太监已经将落叶泥泞清扫了个干净,这样一眼看过去,干净了不少。
“出了这种事,梁家应该会给我一个说法。”
连晴晚都知道,可见这件事闹得有多大。婚前驸马便传出了这种传闻,想必宫里宫外这段时间都有了不小的谈资。
很奇怪的,扶欢觉得梁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奇怪,虽然未见过几面,就有了如此笃定的想法。那位雅致俊秀的探花郎,若是真的同那位女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会留她一人在临安。
他有潇潇的君子风骨,扶欢如此想着。
但是他人却并不如此想。后来扶欢听闻,皇帝宣梁深进宫,特地申斥了他一顿,那日皇帝十分震怒,差点要夺了梁深的头上乌纱,但到底还是没有。
之后皇后专门请了扶欢至永宁宫一叙,在永宁宫的不止有扶欢,还有御史夫人。吃茶的场面话说过之后,皇后借故离开,独独留下御史夫人和扶欢。
御史夫人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连鬓发都梳得一丝不苟,衣角发饰,都规矩整洁。这样倒显得扶欢穿着随意许多,蟹壳青的袄裙,只简单插了两只银簪,素净得不像一位帝姬。
御史夫人虽然眉眼五官颇为秀致,但自有一段威严气质。她将茶盏放下,面对扶欢时虽然带着笑,是和颜悦色的模样,那段威严的气质仍刻在眉间。
“殿下,梁深的传闻想必殿下也听说了。”
御史夫人直接就对扶欢开门见山,但说起这件事,她也有羞愧,但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扶欢全盘说出。
“诸般传闻,殿下应该也听了许多,但虚虚实实的,总归是没有了解全貌。”
“那位女子确实是临安人氏,两人也确实是应清在白鹿书院念书时相识。当时那女子父亲生了重病,家中也无银钱,只能将自己卖了换取钱财为父治病,应清心善,将那女子买回做婢女。后来应清学成回京,便把那女子的卖身契还给她。自此,是干干净净,两不相欠。”
御史夫人口中的应清,就是梁深的字。但若是两不相欠,又何来的上京一事。
扶欢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后面的话,御史夫人似乎是花费了极大力气才说出来。
“她上京来,是应清有一日,醉酒之后,让她有了身孕。那女子瞒下了这件事,直到现在才往上京,在府上说了出来。”
扶欢眨了眨眼,她所听闻的传言虚虚实实,但大致只听说梁深同一位女子有了首尾,却没想到,他还有了一个孩子。太过惊讶了,扶欢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
御史夫人垂下了眼:“臣妇此番前来,不奢望求殿下谅解,但求让殿下知道事情全貌。”
她这般说来,想必外面传的,比扶欢听到的更为过分。
扶欢慢慢地说道:“历朝历代,我从未听闻过有哪位驸马大婚前,就有了孩子。”她将茶盏放下:“如夫人所说,您想同我说明事情的全貌,现下我已知晓了。”
扶欢站起身,对一旁伺候的宫人道:“劳烦对皇后娘娘说一声,本宫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也没有等他们回应,扶欢径直往外走去。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连一贯很少用的自称也说了出来。纵使不是公主,朝中贵女出嫁,夫家也断断不会在行嫁娶之礼前先弄出个孩子来,这是让两方都颜上无光的丑事。怪道皇兄之前还特特申斥了梁深一顿,原来也有这个因素在。
从永宁宫出来,扶欢走得很快,身后的宫人几乎跟不上她的速度。她在岔道上思索了一会,背对毓秀宫的方向,转身往勤政殿去了。她要去见皇兄,让他将旨意收回来。
只是越往勤政殿的方向走,扶欢心中越是忐忑。相比自己,皇兄肯定已经将全部事实都知晓了,但是他,也只是将梁深叫来申斥一顿而已。
勤政殿已远远地能看清轮廓。扶欢的脚步越来越慢,燕重殷的性子,扶欢大致也清楚一些,风流多情,好大喜功,他将皇家颜面看得很重,但涉及到真正想要的,那颜面对他来说就又成了一纸空文了。
比如宋清韵。
只是不管如何,她还是要试一试。
勤政殿外守着的太监和侍卫比往常来看要多一些,扶欢拾级上去,没见到路总管,想必是在里间伺候。守门的太监见到扶欢,迎了上来。他笑容满面地行礼,然后唇边的笑夹带着无奈:“陛下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搅。”
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话,扶欢便不会再要求进去,但是现在,她对那位太监道:“劳烦公公通传一下,扶欢有重要的事要求见陛下。”
守门的太监着实左右为难了一番,然后才道:“那奴才为殿下通传一次。”
他进了殿门。
扶欢站在门口,外边的风太大,也太冷了。原先一路走来,凭着一腔愤懑之气,还不觉得,现在静下来,只觉得风往骨头缝里钻,太冷了。扶欢抬起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今儿的天气也不好,见不到阳光和天空,只有一片片沉重的云。
那太监很久都没有出来,倒是有其他人从侧殿出来,拖着人。扶欢仔细看过去,被抬的人好像没了力气,只能由那两个太监打扮的人拖着走。
是犯了什么错吗?扶欢想。
勤政殿前的石阶都用汉玉石铺成,汉玉石白皙,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都会格外醒目。而那人被拖过后,地上留下的痕迹太明显,扶欢往前了几步,待要自己看清楚那是什么时,去殿内的太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