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初的胡虏,是怎么让手握重兵的梁将军束手无策的呢?”
第50章 香囊
梁深抬起头, 他看着这个在朝堂上漫不经心的掸两下琵琶袖便能让整个朝堂安静下来的人,他拥有无上的权力,外面的人都称他为九千岁, 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宦。
“民间烧火做饭,不能因火烫了一次手, 往后便不再用火了。”
慕卿眼中还含着温和的笑意,他站在上首, 看向梁深时,甚至可以说是居高临下。他曼声道:“所以,我们便要寻个法子, 好叫这火不再那么烫手。”
随即, 慕卿转过身, 朝皇帝拱手道:“梁将军一事, 陛下自有裁决。”
皇帝此时也将那股躁郁的情绪压了下来, 慕卿不愧是他最为信任的人,就这一会的功夫,便将朝中的局面摆平了。
“慕卿所言甚是, 梁同知的事, 朕自有决断,不必再提。”
看到梁深还举着芴板站在下面,他厌烦地转开眼, 摆摆手,示意他和兵部侍郎一同退下去。
只是梁深终究年轻气盛, 空有满腔为国献策的抱负,皇帝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还不足够让他心甘情愿地退下。年轻的探花郎还要再上前,前头的御史大夫转过头, 疾言厉色地对他道:“退下!”
梁深怔了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会这样。
御史大夫见儿子还在原地,没有退回到文臣的行列中,更是恨铁不成钢,他低下声音,用比方才更严厉十分的语气道:“退下!”
而上头的皇帝仿佛已经忍耐多时了,朝堂上再没有人上奏,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太监。太监一触到皇帝的视线,便提高了嗓音,高声唱道:“退朝。”
这一声落下,朝堂上怒目横视的,四目相对的,垂首不语的俱朝着最上头的御座跪拜下去,口中道恭送陛下。所有未出口的话语,暂时只能吞进喉咙。
梁深站起身时,皇帝已经入了内殿,朝堂之上,穹顶之中,虽盘龙横卧,但没有了真龙,总觉得这大殿也阴暗逼仄了起来。他的父亲走过来,表情并不好,似乎想和他说什么,只是在如此多的同僚面前,还是只落下一句回去再说。
而他现在,又同慕卿的目光对上了。
这位掌印太监,着蟒袍,以太监的名头,和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一同出现在朝堂上。这样的人物,古往今来,一手数得过来。
这样的对视,是第二回 。
第一回 在行宫里,隔着雨幕,水雾蒙蒙的,看不清神情眉眼,而这一回,他看清楚了。朝臣的官袍以素淡的颜色为主,除了一品大员能着红袍,往下的便是蓝袍青袍,但是慕卿不同。他的官阶比不上阁老大员,却有皇帝亲赐的蟒袍,朱红织锦,他本是清冷锋利的眉眼,此时却被衬得有一种无端的艳丽萦绕眉间。
他朝梁深看过来,拿那双丹凤眼往梁深身上扫了两眼,而后笑了。
该如何说这种笑,好似掺杂了很多情绪,漫不经心。轻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掺杂,就如同面对一片云,一片树叶一般,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本能的,梁深觉得不舒服。
像被一条毒蛇微笑了一样。
皇帝寝殿内,御前伺候的太监撩起幕帘,让慕卿抬步走进来。寝殿内燃着很重的安神香,味道浓烈得几乎不能算作安神,而是能用作醒神了。但是御前伺候的人仿佛失去了嗅觉一般,面不改色地请慕卿进来。
太医还在请脉,皇帝闭着眼,这样浓重的安神香下,他的神情总算不再紧绷易怒。
慕卿在皇帝身边,看太医终于搭完脉,先往殿内扫了一眼。
伺候的宫人见状,悄然退了下去,无声无息的,听不到一点声响。
他唤了一声太医。
皇帝仍是闭着眼,或许是这安静得来不易,他不愿睁开眼。
太医院的医正抬起眼,他上了年纪,岁月的沟壑在他脸上分外醒目。太医抬起褶皱深深的眼,先是看了一眼慕卿。年轻的掌印情绪收敛得极好,面上不能看出半点一毫。
只是淡漠地扫了太医一眼。
他垂下眼,终是对着皇帝轻声道:“陛下易燥易怒,是不能安睡的缘故,许是这味安神香效用不大,臣近日新研制了一味,陛下可试试效用?”
皇帝微微抬起一只手,示意知道了。
太医深深地弯下腰,拾起药箱,从寝殿退出去。
殿门开合的声音轻微,慕卿跪坐在皇帝身旁,抬起手,袖中沉水香的味道因这动作散开来,仿佛比以往更浓郁一些。但在满殿安神香的味道下,这点沉水的味道,很快被掩盖下去。
他一面将手放在了皇帝脑侧,一面轻声道:“陛下,臣为您按压穴道。”
皇帝点头。
慕卿手法轻柔地为皇帝按压起来。慕卿的手法仿佛比安神香更有效果,皇帝难得有了一丝睡意。他躺到软塌上,喃喃道:“淑妃有孕,已经几月了?”
手下的帝王毫无防备,他只要稍微用点力,天下之主也要下黄泉。慕卿敛起眼,眉眼神情冷淡得可怕。
他说:“已有四月。”
才四个月,他对自己道,不能急。
皇帝的禁令是在二个月后解除的,那时扶欢正和晴晚还有几个大宫女一起做香囊。端午过去有一段时日了,还是留下不少布料和香料,扶欢今日在廊下时,见到这些宫女拿着布料走过,便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待听到宫女说完,一时也起了兴致,同她们一起缝制香囊。
端午留下来的香料,味道都很足,才可以驱赶五毒,艾草、甘草、白芷、丁香等都细致地分成一摞一摞,装在白瓷小碟上。扶欢下意识地先选了朱色的布料,她记得慕卿常穿朱红曳撒,这个颜色配他的那件曳撒,恰是正好。
拿过来时才发觉,明明之前还做过决定,要不再见的。
扶欢的手紧了紧,还是将这块布料裁剪了下去。她今日的月色马面裙,配朱红的香囊,也是很好看。
晴晚放了很多艾草,她手中的香囊被衬得鼓鼓囊囊的,这样一眼看过去,倒不像个香囊,而是个圆滚滚的元宝。
“明明已经入了秋,蚊虫却依旧不减。”晴晚也有点精神不济的模样,她撩开袖子,白皙的手腕上有几个小小的红点,“奴婢就企盼这些香囊,能多多替奴婢将这些蚊虫都驱赶了。”
扶欢看着她手上的红点,着实醒目,就笑道:“那我也替你做一个。”
晴晚的眼睫眨了眨,看向她手上那个朱红香囊,低下了头,轻声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扶欢却摇摇头:“是我送你的,不叫做于礼不合。”
路总管便是这时候来的,身后跟着的,还有那两个当时一起被皇帝派到毓秀宫的嬷嬷。扶欢坐在廊檐下,这时候廊下的檐铃已经已经被摘下了,风走过,也是寂静的。守门的宫女带着路总管进来,这位皇帝面前的大总管见到扶欢时,脸上笑盈盈的。
但是扶欢还对皇帝心里有气,对皇帝身边的人做不到笑脸相迎,可迁怒旁人她也做不出来,便只是颔首,而后还是低头做她的香囊。
手上的朱红香囊说好了送给晴晚,她多增加了一些驱虫的香料,艾草闻着重,效用却是好的。
路总管向扶欢行礼后,脸上笑意未减:“殿下,孙嬷嬷和李嬷嬷在毓秀宫已是两月有余,陛下嘱咐奴婢将这两位嬷嬷带回,不知殿下这边——”
扶欢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将这两位嬷嬷带走,是否意味着她不能出宫门的禁令也同时解除了。
绣花针在她手中轻捻了几个来回,扶欢道:“既然是皇兄的意思,我也不好多留嬷嬷们。”她掌心向上,做出请的动作。
“麻烦路总管了。”
路总管躬身低头:“多谢殿□□谅。”
说完后,他稍稍直起身来,看了看毓秀宫内还是苍翠的枝叶树木,道:“虽然入了秋,可是前几日体和殿后头的西府海棠开了花,煞是好看。”路总管抬眼觑了一眼扶欢,“陛下的意思,还望殿下不要闷在殿里,多出去看看。”
这番话,已是完全将皇帝的意思摆在扶欢面前,一清二楚,分外清明。
终还是皇帝主动为她搭了台阶,也是皇帝主动向他的妹妹低下头。很是难得。
扶欢手里的绣花针在阳光下,能反射出点点光,不经意碰上,眼会有不适。她低头眨了眨眼后,才说道:“我向来爱看海棠,难为皇兄还记得。”
“西府海棠花开的盛景,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那日路总管回去后,扶欢可以感受到,毓秀宫伺候的宫人似乎欢欣了不少。人的感觉最为敏锐,虽然面上感觉一如既往,但是周遭的氛围却是能感受出来。即便皇帝的禁足只是针对扶欢一人,不过对于她宫中的宫人,还是不可避免有影响。
如今禁令解除,自然皆大欢喜。
那日扶欢同路总管所说的去看西府海棠并不是随口一说,她是真的喜欢海棠。体和殿后院西府海棠盛开一事,当时从宫女口中得知,她还觉得分外惋惜,以为今年就此错过了。
不过在看海棠花的那日,晴晚从前殿抱来一物,用银质的托盘盛着。扶欢见到,问这罩着绸布的是什么。
晴晚抬起眼,小心地说道:“这是慕掌印派人送来的。”
第51章 秋雨海棠
扶欢停住了脚步, 她想要揭开绸布,看看里面是什么。慕卿送的东西,总是合乎她的心意。
只是, 停下来后,扶欢逼着自己冷静。于是她笑着对晴晚道:“那日我和你说的话, 你还记得吗?”
晴晚敛下眼,轻声道:“记得的。”
扶欢点点头:“那便按照我说的去做吧。”她强迫自己的眼神从托盘上移开, 若无其事,不动声色。
晴晚退了下去,扶欢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手, 将眼睛捂住。
被派遣到毓秀宫送礼的太监来到毓秀宫多次, 却还是第一次碰到帝姬将掌印的礼物退回去的情况, 以往每一次, 帝姬都是收下的,不论是金贵的冠子还是薄薄一册的游记。
太监愁眉苦脸,整张脸几乎都成了要哭的模样, 他端着托盘, 小心翼翼地问帝姬身前的大宫女。
“殿下这是,不喜欢掌印的礼物?”
那太监几乎能想象到回去时掌印的面色,即便现在在毓秀宫, 也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所以公主退回来的理由,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在掌印跟前也好交代。
晴晚收回手,慕卿派来的太监,她不能也不会在他面前拿大。
况且这毓秀宫,上上下下都是慕卿挑选进来的人, 只有扶欢不知道罢了。
“自陛下指婚后,殿下心情一直郁郁,现下应该是一时想左了,厂臣的物件,一应都不收了。”她压下声音,耐心地告诉太监缘由。
太监面上的愁容更深了,这样的缘由,要怎么与掌印说。
今日起了风,秋风一起,便觉得天气不再那么热了,会一日接一日冷下来。扶欢已经换下了轻薄的夏衫。她今日是茜红色的马面裙,像一朵开得正好的绸花。
只是心情终究不像开始时那么愉快。
体和殿的西府海棠确实开得极好,远远望过去,仿佛同那红墙绿瓦绵延在了一起,如火一般,是一种灼灼燃烧的艳丽感。今年的海棠,似乎比每一年的开得都要好。
“我想将它画下来?”扶欢对晴晚道。
体和殿的管事太监听见了,便即刻说道,海棠花旁,体和殿后院新近修了一座亭子,公主有兴致,不若在那作画。扶欢往旁侧看过去,果然层层叠叠火烧云似的花丛中,一座小巧的凉亭矗立在那,青色的瓦黛与亭身,在海棠浓烈的颜色下,显得太过黯淡不起眼。
所以在起初,发现不了这座新亭子。
晴晚已经打发小宫女去取扶欢惯用的画具来,体和殿的太监则领着扶欢,沿着花丛的边缘,往凉亭走去。
只是天公仿佛太不作美,本来还是晴朗的天气,此刻压下来一片暗沉的云。小宫女已经将扶欢的画具拿来,宫人们忙碌着,不一会儿就将画纸与颜料铺陈好。扶欢仰头看着天色,这片暗沉的云压在体和殿上头,但是越过那片云,天际依然是蔚蓝的颜色。
仿佛是块蓝宝石,掺杂了一点污渍。
或许这片云直到飘走前,都不会有雨落下。扶欢这样想着。而且光线暗淡之后,眼前的西府海棠似乎更浓烈了些。
她将画笔蘸了朱砂,画下了第一笔。
只是今日好似事事都不顺遂,今日体和殿西府海棠,并不只有扶欢一人赏。外头熙熙攘攘,好似又来了哪位贵主。
扶欢低头看着画,不想抬头。
但是却那么不凑巧,一道惊雷乍然在上空响起。她还未抬起头,就感觉亮眼的光在眼前闪现,轰隆的雷声随之落下。那片暗沉的云不知何时颜色更深重了些,好似在其中倒了一大瓶墨汁一般。
此时远近的天空再没有方才蔚蓝的色泽了,都是泛着浅浅淡淡的暗沉。这一声惊雷过后,雨水便跟着一同落下来,淅淅沥沥的。方才熙攘的人声往这里来了,扶欢停下画笔,画纸的西府海棠只有个大概轮廓,是刚出生还不知如何生长的花叶。
海棠花边出现了那么多人,意境也少了许多。扶欢看着往亭子里走的人,被宫人紧紧护在中间的,是正怀着身孕的淑妃。
宋清韵抱着肚子,走进了凉亭。今日这突如其来的雨虽不大,但到底沾湿了她的鬓角发边。
“淑妃娘娘。”扶欢对她颔首。
宋清韵稍显狼狈,也还是笑着同扶欢问候:“长公主殿下。”她看了一眼还在下雨的外头,摇头道:“今日的雨太不凑巧了。”
雨点越来越大,还夹杂着风,那雨就借着风一同落进亭内,站在外围的宫人,衣衫裙摆都湿了不少。
扶欢让宫人再进来一些,虽然亭中狭窄,也不能让人一直在外边。宫人若是病了,是无法请太医诊治的,只能请侍药的药仆来看看,两三剂药,能不能痊愈过来,全看自己命数。扶欢的画具与画桌都已收起来了,多少腾出了一点空间。她一璧招手让宫人进来,一璧与淑妃说话:“着实不凑巧,海棠沾雨也是佳景,只是这雨太大了些。”
就在她们说话间,原还是淅淅沥沥若秋雨朦胧的雨水逐渐大了起来,这雨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丝,已是豆大的雨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