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请令归属白家,亦是白家下一任掌事的物证,江湖人尽皆知,人尽惧然。十几年间,从未听闻有人胆敢行冒充之事。但飞贼顶着和白茉莉相仿的容貌,来偷这三请令,期间曲折,便不由得不让人深思了。
白茉莉想了一会儿,打个呵欠,施施然站起身。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热闹繁华的两岸街道,倏地眸子一凝,锁定其中一个红衣身影。她原本还有些犹疑,是否认错了人。但看那红衣身影若有所觉般,停下步子,调转视线,正与她遥遥对上了视线。
话未至,一道红绫先甩了过来。
白茉莉手扯红绫,跳将上岸,无视了周遭慌乱的人群,两人又是开打。
剑未出鞘,白茉莉招招只为制敌,不为伤人。眼见飞贼数次企图贴身于她,她手挽式,以剑鞘出杀招,盘恒鞘身的金属花饰接连击打在飞贼的肩部和腰侧,飞贼手无寸铁,当即连连吃疼。但她眉心的花钿兰草鲜活一瞬,突然人斜一飞身,身体扭曲成一个特殊弧度,遮了白茉莉的视线。白茉莉只感觉腿腹间一动,后移撤步却已晚了。
飞贼从她腿腹间抽出了那柄暗藏的细刃短匕,反之与她相抗,一时间刀剑蜂鸣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白茉莉回了几招,又要气笑:那匕首她只在飞贼面前用过一次,几日不见,飞贼竟还惦记着。飞贼既然对她如此上心,纠缠不休,而她也想知晓飞贼身上所隐藏的秘密,那两人不妨坐下来细谈,打来打去总不是个办法。
念及此,白茉莉剑鞘一横,拉开两人的距离,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请你吃酒,去也不去?”
飞贼止住动作,面纱之后,一双眸子无声地望向她。她神色淡漠,但眼角隐约泛起着一点水意,显然是方才几次吃够了闷疼,让她忍不住眼尾发红,平白多出一丝可怜气。
白茉莉心中啧啧,她可想不来,自己何曾能有这副模样。一边嫌弃,一边偏生语调又柔软几分,问:“去不去?”
飞贼沉默地将短匕扔还给她,一指不远处高耸、灯光璀璨的八角楼阁,古古怪怪地说:“那里。”
白茉莉坦然地将匕首插回腿腹间的暗扣,笑骂:“你倒是会寻好处。”
只是——
环顾一周,白茉莉感慨:眼见天色将暮,城中渐起躁动之意。待城门落锁,钟音起,十日之内,不知会是如何一片厮杀地。
两人并肩而走,一路与形色各异的行人擦肩而过,途径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店铺商坊。女贼心无旁骛,反倒是白茉莉左瞄右望,直至看见一间牌匾右下落款“柳”字的武器坊,招手唤了小二过来,悄声问:“柳家三公子现在何处?”
小二诧异地打量她一眼,问:“您是?”
白茉莉一抖衣袖,一枚令牌便滑落至她手中,给小二看上一眼:“我是‘这个’。”
小二惊喜道:“少夫人!”喊罢,他又尴尬地改口,“白姑娘,应该是白姑娘。还望白姑娘见谅,小人是替三公子激动呢。”
“嗯。”白茉莉满不在乎地应一声。
白柳两家是先祖父辈结下的姻亲,但因她祖父和柳家祖父皆为男子,而她父亲和现任柳家主亦同为男子,这莫名奇妙的婚事便落在了白茉莉的头上。
幼时,柳家为表诚意,每隔几年,都要将三个儿子都送去白家,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柳老大是个武痴,仰慕白家武学已久,天天扯着白茉莉要切磋。见面就打,打输了还要打,打赢了就拍着白茉莉的肩膀说:“妹妹,你最近修为退步,为兄很心痛。”
柳二热衷于铸剑,在家打赤膊,哐当打铁,拖着几箱铁器来到白家,便在白家打赤膊,哐当打铁。
白茉莉不堪其扰,指着安静看书的柳三公子,说:“就他。”
柳三公子名唤柳和静,人如其名,行事也是温文尔雅,端方有度。自从被指了名,便是他奉柳家主之命,勤恳地赶去白家,培养感情。白茉莉不与他有多交流,自顾自做事。他也不介怀,请示过白家主,默默寻了白家百年间珍藏的典籍,细细翻阅。临走,他不舍得看一眼藏书阁,看一眼白茉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回了去后,再因着思念过度,大病一场。
由此江湖传言,柳三公子对白姑娘一往情深。
白茉莉心道:是对她家藏书阁里的文集一往情深,深情不移吧!
小二规规矩矩地回话:“三公子前几日出城,现今怕是在回赶的路上。”
“今日可还能回来?”
小二紧张道:“白姑娘稍等,小人这就去问。”
白茉莉叫住他:“不必了。他若回来,你便让他去三月阁中寻我。”
小二神色古怪:“您……”
“嗯?”
小二话语斟酌,挑拣着说:“白姑娘,这三月阁……去不得。”
“哈哈,别紧张,我不过是去吃杯酒。”那处虽为一风月所,但其间的酒品佳酿,绝非旁处能比得了的。想她顺舟而行,半路不曾改道,一开始便是存了来此处吃酒的意思。
“小人没有多想。”小二连忙解释,心一狠,一咬牙,直接道:“白姑娘有所不知,这锁城钟响时,三月阁便要拍卖些金贵之物,阁中现今鱼龙混杂,远非平日里的和乐景象了!”
闻言,白茉莉不由看了飞贼一眼。
飞贼若无所觉般,她虽立于白茉莉身侧,但视线一直凝望着不远处,淮扬城中最高的一处建筑。
八角楼,三月阁,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销金窟。
作者有话要说: 白茉莉:我喜
第6章 风流淮扬界(2)
淮扬地界的城门三年一关,锁城钟响时,所谓十日之乐。
少时,白茉莉一时任性,一时为求鲛人泪,也曾来此,见过那择天竞物的凶残架势。一文起拍,上不封顶,曾有的一次,压轴戏码是武林恶·奇木佛的项上人头,有人喊出千金的价码,说是买下之后要回家泡酒,在座诸位但凡有亲朋命丧奇木佛之手的,皆可以半价的优惠,反买他的奇木佛头酒,告慰亲朋在天之灵。一时传于江湖,引得诸方笑斥。
两人愈走愈近,渐渐地听闻了那丝竹舞乐之声。
白茉莉细窥飞贼的反应,然飞贼神情冷淡,眉睫纤长微翘,并不曾多眨一分,显然对这种环境早已熟知。便只在迎门而入时,她看一眼满堂熙攘的酒色人群,微蹙了眉。
白茉莉适时笑道:“莫要担心,你我自有去处。”她把话念得亲昵可人,倒是得了飞贼一个眼神。
白茉莉带头,领起飞贼,贴近大堂的墙沿走,行至片刻,可见一处与墙面颜色相仿的隐秘垂帘。掀帘起,拾阶上,一片豁然开朗的空间。相较于楼下的热闹非凡,此处人声寥寥,显得颇为安静了些,正中偏右的一个厢房还空着,白茉莉一步踏入,将门牌一翻,占了座。
侍人上了酒菜,白茉莉提袖沏酒,飞贼的视线从她的手,寸寸上攀,看至她的肩。白茉莉心知她是在思索三请令藏在何处,笑而不语,一杯酒沏满,放在了飞贼面前。
飞贼摘下面纱,露出清白的一张秀丽素面。这下不止模样,连带着周身气度也和白茉莉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白茉莉啧啧称奇,不由伸手抚了抚飞贼的下巴尖,那里皮肤光滑细嫩,不像作假。心下便是感慨:“当真是存在的,不是什么假作面具。”
飞贼犹疑一瞬,避了白茉莉的酒,抿来一口茶。
白茉莉刻意压低声音,凑近她:“我爹是誉满天下、百年武学白世家的前任家主,江湖人称豪侠的白伏歌,你娘是谁?”
飞贼轻轻摇了摇头:“死了。”
白茉莉猜测:“去世可有了一段时日?”
飞贼眸子犹如覆了一层淡薄的膜,神色稍显冷清:“一十三年。”
两厢无话,白茉莉夹了筷凉菜丢入口中,视线飘向了包厢之外。
三月阁今次红绸锦缎,装焕一新,气氛热络的大堂中央,金玉堆砌的高台上,司仪正激动地宣布今日第一件稀世藏品,花蝶鬼。
他舌灿莲花,夸张地讲这花何时盛开,何时落败。花开时,生人不得见,花落时,可引得亡魂出。
白茉莉听了一会儿,面上倏地掠过一抹戾气,卷了桌上的酒杯,向那展翅欲飞的妖物砸去。
司仪慌忙间将花护了牢,酒杯砸在他的身上,直接炸开,碎片四溅。他觉察酒杯来自楼上的厢房,一腔惊怒早已在转瞬间便已转化为讨好的谄笑,待身边人紧张地提醒他,那人是白世家的现任家主,司仪笑容愈发灿烂,拦住要动手的护卫,扬声道:“白姑娘,这可使不得呀。”
白茉莉没出面,端坐着,只传出一个声音:“装神弄鬼。”
司仪赔笑:“怪我,怪我的讲词俗套。”
白茉莉曼声又道:“这东西我买。”
不知是谁惹了这祖宗,司仪心道糟糕,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只问:“白姑娘要出何价?”
白茉莉慢悠悠地说:“两文。”
“两文!”司仪不疑有他,当即大声地重复开来。像是在说两千两般郑重,他视线灼灼扫过整个场子:“可还有人出比这更高的价?”
场中自是没人接茬。
“都不出?”座下有一道粗矿的声音嚷道,“就咱有胆,敢和白姑娘争价?”他数声大笑,带起周遭细密的一阵心照不宣的笑意。
司仪配合地问:“什么价?”
大马金刀坐着的壮汉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道:“咱有胆,只可惜咱没钱,也只能出个两文!漆大总管,您看着分,横竖就两文,宝贝是给我,还是给白姑娘,都行。”
“啐!”漆苗也不客气,连说了几句挤兑他。
花蝶鬼入了宝盒,被送上楼层包厢。
白茉莉把钱袋里的东西倒出来,银票推到一旁,只拨弄着几块碎银,挑拣了最小的一个,丢给侍人。
待人离去,她面上没什么动容的神色,对飞贼道:“早些年阿爹深受重伤,抱病休养至今,伤未愈。去年清明时,他说要祭拜先祖。我才是知道,壁安山后崖整片的无名坟场,竖立得皆是白家人的墓。”
“……”
“一朝祭拜,淋下彻夜的雨,阿爹身心大恸,昏迷了月余才转醒。我从暗室里取出那枚落了灰的三请令,问阿爹:‘传于我可好?’阿爹笑说:‘你要便拿去,何须问我?普天之大,小茉莉要做事,尽管随性而为。’”
飞贼的中原话果然不佳,她听不太懂,便伸手微微碰了碰白茉莉的手背,示意她简单些说。
白茉莉冲她一笑,话对着飞贼,但更像是对自己讲的:“他有憾,故而对我格外宽容。自小我再任性妄为,从不见一句责备。江湖人说百年白家的威望和声誉,怕是要毁在混世小魔王我的手中,但我却觉得,阿爹是不想我被这虚无浮名所累,想我洒脱活一世才是。”
后崖连片的白家尸骨,重病卧床的白豪侠,唯一的独苗白茉莉,手持江湖人人忌惮的三请令……的确也活得恣意洒脱,无人敢动她一分一毫。
白茉莉大抵是吃多了酒,倦也似得伏在桌上,喃喃自语:“只可惜阿爹若是知道娘死的消息,怕是挨不过今年寒冬了。不过,幸好我遇见一个你。”她温温柔柔地看着那和自己相仿的容貌,“我原本以为白家仅剩了我和阿爹,现在又瞧见你,真真是……让人无限欢喜。”
飞贼听至此处,缓缓将自己的衣袖挽起,露出两条胳膊上满布纵横的伤疤,她说:“娘死,戚婆死,我来中原。”
白茉莉心疼不已:“何来的伤?”
“族人打。”
“妹妹帮你出气。”白茉莉勉强支撑起来,把三请令扔到桌上,“看我号令天下群雄,杀西域。”
飞贼把自己的茶盏移至白茉莉的面前,示意她喝。
白茉莉一口饮尽,笑说:“姐姐,有些凉了。”
飞贼喝一口白茉莉的杯中酒,烈酒入嗓,她不适地连声呛起咳,脸颊浮出一丝红晕。
“不习惯?”
“你们喜欢。”飞贼为难地说,“我不喜。”
白茉莉随手扯了个弥天大荒话:“中原人都爱。”
飞贼用腕间的碧玉镯碰一碰桌面,“心里苦,才喝。”
白茉莉正要继续哄骗她,但听厢房外,乃至整个三月阁倏地爆发出惊人的尖叫和欢呼。竞价之声此起彼伏,甚至于楼上所有的包厢垂帘大开,许多姑娘不顾形象地扶栏而立,纷扬洒落了大把大把的银钞。
金玉高台铺就着柔软的黑锦绸,一位少年跪立其上。
他周身不着寸缕,然一头雪白长发散落开来,半遮半掩般,盖了些肩头、背脊。便在那白发尾,隐约留有一丝墨意,悄无声息间,与身下的黑锦绸融为一处。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众岫耸寒色,一鹤高不群。(*)
漆大总管说:“三月阁·鹤公子初晨,一文起拍。”
作者有话要说: (*)诗取自贾岛的《宿山寺》
烂作者胡乱一引用,大家胡乱那么一看吧
第7章 风流淮扬界(3)
距离隔着稍远了些,白茉莉只得见那少年垂眸敛目,是漠然随顺的一个模样,相貌看不真切,身材余部也看不明了,但裸/露的些许肌肤倒是如凝脂般,隐隐泛出温润玉缔的色泽。
直至竞码越标越高,由“千两”至“万两”,喊至“十万两”时,少年始是掀了眸。
他的眼神极轻,极静,看向堂下众人,如掠水迎风的一鹤羽,明明雪迹持矜,可悄徐之间,却是撩了诸人呼吸。少年复而抬首,投望于楼上,各色厢房依次视过,行至尾端,他才微偏了头,蕴示好意,正朝那位出价最高的姑娘。
姑娘显然也激动,“十万两”喊过一次,无人开嗓,她竟又自己叫价“十六万两!”
夜色起,三月阁中灯花璀璨,鼎沸人声不熄。虽得气氛愈发得喧嚣,但漆苗不愧大总管之名,耳朵尖,听得稳,用不着旁人提醒,扬声捧喝一句:“焦姑娘此番出价十六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