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价码,足可称得上是历年间的绝价。
然而却还有人,一粉衣姑娘自厢房中缓缓走出来,向身旁的侍人行一礼,低声说了什么。
侍人得令,传话于漆苗:“左家姑娘,愿出价十六万五千两。”
厢房中的友人间或随之走出来,一个两个纷纷露出复杂神色。有人轻扯她的衣袖,左姑娘微摇了头,一双含情眸子似哀似伤,几乎垂下泪来。
焦姑娘斜倚栏干,嘲弄道:“区区加码,也不怕折了鹤公子的身价!”
左姑娘勉强笑道:“自不比焦姑娘。”她自袖中摸出一琉璃瓶子,补充说:“另附莲草还丹一份罢。”这东西有价无市,具体可算多少银钱,还要漆总管定夺。
阁中一片哗然。
白茉莉心道:莲草还丹确实可算一份好物。她心中起了好奇,不由稍稍探头,再望了那仙鹤似的少年一眼,估摸着他到底值不值得这个价。
不想一眼生,两眼熟,她诧异地“咦”一声,这才是堪堪回忆起了有关这位鹤公子的记忆。
春风三月阁中人,泱泱风月所里无人不知、不晓的鹤公子,擅得一手好琴,一好嗓,一好身段。此前他曾做过一回览展,耳饰的鲛人泪,被人争相竞价,至价出无可出,憾而流拍。
啧啧,白茉莉幸灾乐祸:这次可不要出现前次的那种情况才好。
左姑娘牵起一个以物抵钱的场,接下来品相繁多,果真又出现了不少久寻难求的好物。动真情的姑娘们争红了眼,什么家门规矩,闱密都顾不及了。
白茉莉看得津津有味,不忘和飞贼分享其中的恩怨情仇。她说得兴起,飞贼认真听过,又将茶盏往她面前送了送。白茉莉喝一口,自觉索然无味,一手伸向酒壶,唤人道:“拿酒来。”
她吩咐侍人送酒,不经意地余光瞥见飞贼似乎动了动。
桌上某物一闪消失,飞贼站起身,径自走出厢房。她模仿着早前的那些姑娘们,伏在栏前,垂眸望向厅堂正中央跪坐的鹤公子,将手中的东西丢了下去。
“这东西我买。”她说。
白茉莉尚有闲情逸致,夸飞贼学说话的本事不错。吐字清晰,气场也足,和方才的她有七八分的像。然而待她看清丢下去的那物什,一摸袖内空空,再看飞贼,素眉秀目,眉心有一丝天生傲然的神色,可不活脱脱正在扮演着她!
“这这这——!”
漆苗捧起被丢出来的三请令,犹如捧着一块炭火,放不敢,拿不是。
用三请令竞拍鹤公子?
整个三月阁骤然炸开了锅,哄闹之声连起,沸腾不休。有好事者连饮数酒,摔杯为号,直呼不虚此行。更别提楼上的诸位姑娘,如提线木偶般,齐齐看视了过来。一时脸色惊异,一时目有愤恨,心中各作计较,绝非善意。
白茉莉人生第一次感觉气恼,大抵是那家有顽劣孩童,想将她吊起来抽一顿的冲动。有了飞贼在外,她不得已带上面纱。一步踏出厢房,先抬腿狠狠踹了她一脚。
飞贼一闪,躲了开。扯下颈间的小珀石,又往白茉莉手中塞去。她倒是想好,所谓“一物换一物”,然而三请令又岂是旁物可换得了的。
三请令又岂是能以价定夺的!
今次但凡有它在,纵然他人再敢出,漆苗也决计不敢定个比“可号令天下群雄”的三请令,还要高的价码出来。
焦姑娘气了疯,扬手一道鞭子呼啸落下:“白茉莉,你处处行事妄为,真当没人管得了你吗?”
白茉莉和飞贼一左一右错开身,避了来势汹汹的鞭子。
鞭尾击在地板,力道之凶,轰然掀起一片木屑。
飞贼避其锋芒,滑步暂退于厢内。焦姑娘紧追,翻栏跳来,落地一瞬,凌厉鞭风又至。白茉莉迎着来人,拔剑两招,直刺她持鞭的手。焦姑娘似有所料,腕间一抖,飞鞭竟是半途折了回,反冲她后背甩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红绫飞来,卷上鞭子。鞭绫僵持之际,白茉莉不退反进,抬腿一踢,正中焦姑娘的手臂。鞭子浮空,她伸手接下,又是一道霸道鞭风,却是极嚣张地绽开在焦姑娘的身上!
漆大总管简直是要心神俱裂:“莫要打!”他并不担忧三月阁物损,怕只怕那一个个千金之躯的姑娘受了伤,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追究起来,如何解释得了。
白茉莉甩了焦姑娘一鞭,尤不解气,再要动手时,漆苗一招纵云梯跃至楼上,出手拦住了她。
漆苗始一按住蒙面姑娘的手,当即一愣,眼前厢房内是一身红衣,使红绫的白茉莉,而这一身白衣,使窄剑的蒙面姑娘,却更像是他所熟知的白家人……
尤其那蒙面姑娘幽幽地说:“大总管,还不放手?”
漆苗敛去波动的心绪,只当不曾觉察,道一句:“失礼了。”赶忙去查看受了伤的焦宽霜。
焦宽霜痛得浑身发抖,站不起身。身旁侍女搀扶着她,愤恨道:“你们胆敢伤了小姐,就别想活着出三月阁!”
白茉莉哼笑:“伤她,出不了阁,那杀她,又当如何?”
“叫你有命来,无命回!”
楼下门前,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
焦宽霜听闻那声,眼中闪过欣喜之色,连声得喊:“焦叔,要给我做主!”肩处的伤染红了她的大半衣衫,她一动吃疼,强依着侍女硬撑,口中不落下风:“白家人欺人太甚,今天我们焦家倒要好好教她,何为谦逊之道!”
焦家本就是淮扬城三派之一,此时调遣人手,忒得方便。“宽霜莫急,”焦光远冷冷笑着。他横一跨步,正挡在门中央,背起手,凛然一夫当关、拦路取命的架势,“欺负你的人,今日一个也走不脱。”
白茉莉觉察,似有从四面八方赶来,不断向三月阁靠近的凌乱脚步声。她心知怕是要有一战,分神打量一眼楼下那些离不去的看客,挑出几个眼熟的面孔,点选几个过得去的小门小派,正待发令。一摸袖口,才是想起来三请令早就被飞贼给扔了出去。
她看向飞贼,发觉飞贼也正也望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令。白茉莉走两步,贴在漆大总管的耳边,压极低地声音,问:“我令牌呢?”
那烫手山芋……漆苗一呆,转头去看,金玉高台之上,黑绸锦缎铺地,空无一人。“应该在鹤公子手中。”他故作淡定地吞了一口口水,脑中警铃大作。
“那鹤公子……”
漆大总管心虚地打起哈哈:“此处过于危险,鹤公子不会武,先走一步,也是应该。”
白茉莉了然地叹气,手中暗器抵住他的腰窝:“如此,那便劳烦漆总管开路吧。”她一边说,一边冲飞贼无奈地眨了眨眼,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彼时夜幕深沉,锁城钟不过响下三声。
城东柳家。
探子回禀:白姑娘与一红衣女子进了三月阁,红衣女子身份不详。阁中一番争执,白姑娘打伤焦宽霜,焦光远怒极,正调派人手,围困三月阁。
柳家主抚掌大笑:“区区半日,小茉莉这是又惹事咯!”他挥手招来心腹,一番密谋布置后,打头站起身,道:“走走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老三呢?总算等来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可叫他抓些紧!”
老管事笑呵呵地说:“老爷,三公子现下怕是已到地方了。”
“唔,消息这般灵通?”
“他方才回城,乍一听闻白姑娘去到三月阁,家也没着,一并赶了去。”
柳家主取剑在手,拔一段,试看那锋利雪刃:“哎呦呦,出息。”
城中博水客栈。
一黑衣人掠窗入内,跪道:“都督,焦家已派齐人手,布下了天罗地网。”
端坐厅堂的锦衣男子,微得颔首,淡淡应了句。他摩挲一下食指佩戴的碧玉戒,又摩挲一瞬,动作细缓:他的西域猫走了丢,令他担忧地几日未曾安眠。
可要快些寻回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三千字(伸出五个指头
快爱我!
第8章 界尾
春风三月阁的后院一角,悄然开了半扇门,探出半个脑袋,一番左顾右望。凝神静静听了会儿,确定周遭杳无人声,那人又极谨慎地待了片刻,才走出来。
来人是位高挑少年,一身练家子的绑束黑衣,窄腰挺背,墨色长发利落地编成股辫,垂于身后。他欲行夜色遮掩的行当,然脚步声重些,出了门,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沉沉天际,当即转身回屋,拎了把二十四骨的青竹伞。
出了三月阁后院的小巷,且沿墙边,悄无声息地转走上宽阔大路。迎面袭来一阵呼啸狂风,挟裹着湿漉漉的草木水汽。少年嘀咕一句,加紧了步伐,奈何三月阁外,路巷作七横八纵的夹杂排布,本就繁多,更别提大路宽,巷口深,一条两条都不怎么容易盘查。
少年一边走,一边细细思量,细葱般的手指翻遍每一处树下草丛,翻过所有的堆叠杂物。雨点渐密,把他的发梢、眉心打了湿。又有一些圆滚水迹,氤氲在少年的眼眶中,将落未落。
越走越远,渐渐得,少年便和匆匆往来的行队,间或有些了交集。
狂风骤雨之下,淮扬城亦是暗潮汹涌。各路人马,乃至于那潜伏于暗处的势力,纷纷出动,全城都在戒备和搜索中。少年躲开焦家、避开柳家,遮掩躲藏着,前行一步,后退两步。索性雨下得狠急,夜色亦浓墨深沉,他勉强支撑着偷找了一遍,没被其他人发现,但也没有发现任何人。
手上的灰污又脏又黏,脚靴践踏了无数的星点泥土,就连身上衣服亦被雨水打得湿透,只余薄薄的一层。少年提袖擦了把脸,眼前清明一瞬,很快又变成了淅沥的雨帘。
他嗤笑一声,继而受不住般,伏蹲在地上古怪地笑了起来。他自觉狼狈得很,蠢得很,不知怎么的头脑发热,也要出来寻人。自己淋成落汤一只鹤,手里还攥着未用的伞。
城中游走的无数火舌,喧嚣鼎沸的搜查,翻遍整座淮扬城都找不出来的人,在哪儿呢?
早前焦家派人围困三月阁,不得进出。百号人,连成圈儿的百柄火把,烧得阁内、阁外皆是人心慌慌。未有多时,不知从何处另赶来一队人,为首的柳家主,锐利的眼神一扫局势,不置一言,拔剑便冲正中央的焦家领队杀将而去。
阁外厮杀初起,阁内却早已杀成一团。
阁子顶楼,但听一声剑器的破空蜂鸣,窗栏被人从里砍裂,一道白色身影随之跃出。
“放箭!”
阁外守候已久的焦家人抬弩连发,箭支嗜血般扑向那白影,白影似乎毫无防备,然而一道红影此时也跳出窗外,手中红绫凭空大展,尽数遮挡了来箭。
“停箭!”那人又喊。
刹那间,阁顶一白一红两道人影闻声看来,下一瞬,两枚暗器飞至,一枚割裂了他的脖颈,一枚没入他的胸膛。发号施令之人倒下,顷刻间没了呼吸。
两道身影脚踏房檐,几个纵越间便要远去。
焦光远一脚踢裂阁门,冲出来,目眦欲裂,狂吼道:“布阵!”手中宽刀挥动,抗抵了柳三公子的数计杀招。
白红两道身影一顿,似乎是有几句交谈,交换了身间某物。之后兵分两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红影身形鬼魅,走极快,一路潜行,不消片刻,已在茫茫夜色中失去踪迹。而白影横冲几步,竟又是折了回,手中数枚暗器连射,正指在激战中的焦光远。
暗器击中刀背,几闪碰撞白光。
便在这时,狂风席卷而至,天空接连劈落几道电闪,闷雷四起,响彻整座淮扬城。
焦光远扬声大笑:“白茉莉你作恶多端,今日老天爷都瞧不下去,要取你性命!”
“哈哈哈哈,”白衣身影也爽声笑道,“待我取了你的人头,便能平息老天爷之怒。”
焦光远呵斥:“休要再逞口舌之快!”
白茉莉笑完,神色一正,认真地问:“不知阁下是何人?”
“你……?!”
白茉莉悠悠道:“我这剑虽得无名,但不杀无名之辈。”
焦光远怒极,体内真气暴走,一计威波震开与他纠缠的柳家三公子。他脚使一招疾风动地,浮空三连踏,直冲屋檐上的白茉莉杀去。
柳和静一惊,催促道:“茉莉快走,此处有我!”
白茉莉似是未闻,轻巧地跳起,窄剑出鞘,映衬着九天电闪,一道炫目的银光。她的剑是雪银,剑后的一双眸子却隐隐泛起一丝赤红色。口中默念一句,白茉莉动作迅疾,不等焦光远赶至,已欺身向前数丈,一剑犀利地正面劈砍而下,一手中短匕骤现,骤隐,深深埋入他的腰腹。
焦光远动作一僵,白茉莉翻身回旋,一脚又将他原路踹了下去。复而立于屋檐的她,居高临下望着柳和静,笑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先保自己的命要紧。”
柳和静无奈地叹口气,俯身点住了尤在挣扎的焦光远。
而一旁收拾完杂兵的柳家主及柳家诸人,默默观战许久,心满意足地吃够了瓜,此时纷纷上前,故作无事,热情地邀请小茉莉回柳家住几日。
白茉莉眉眼盈笑,正要答话,倏地面色一凝。
地上的焦光远发出嘶哑地“嗬嗬”声,双手捂住伤口,腿脚不住的胡乱蹬动。那原本应流出红血伤口,竟是窸窸窣窣爬出不少赤色甲虫。怪异虫子四方乱散,几息之间,却自行化为灰烟。而焦光远瞳仁猛睁,颤抖一瞬,已没了生气。
血中有毒!
柳和静大惊失色,慌乱中再看向白茉莉。
黑云压城,暴雨欲至,满天满阁的烈风放肆,空荡房檐上,也再无人的踪迹。
少年久寻未有收获,悻悻决定回程。
便在此时,他倏地听闻一句由远及近的呼唤:“茉莉!”那声音急切、焦灼,正是柳家三公子。随行的一干柳家人同样呼喊着,有人喊“白姑娘!”“白茉莉!”但都不比他语调亲昵。
一人说:“白姑娘中了毒,怕走不远,应该就在附近!”
再一人说:“由三月阁至此的几段路,反复找,怎的一点踪迹也无?”
少年沉默地捏紧了衣袖,情况和他从漆苗那处探听来得消息,相差不大。横生的一场闹剧风波,致焦家人在三月阁的辖地身死,白家人中毒失踪,漆大总管焦头烂额,几欲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