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公子嘻嘻笑了笑:“我亲自布置的。”他想更贴近她一些,身子骨都酥了半边,但到底是没朝她膝上趴。
白茉莉便是含蓄地说:“我没布置,我不知道。”
鹤公子说:“那你看看嘛。”
白茉莉索性把话敞明了提醒他:“我看不见。”
鹤公子恍然,迟迟想了起来,但不放弃。他牵了她的手腕,把她往床上带:“那你感受一下,床榻软不软。我铺了六层蚕丝被,整个三月阁中,当属我的床榻最软和了。”
白茉莉半推半就,回了床。
鹤公子饱含期待地还为她拉上锦被,伏在床畔,问:“如何?”
白茉莉深深地叹气:“蠢烟翠来时,也给你看一下脑袋吧。”
又或者说,他既能拜托得了生烟翠为她看病,定是与生烟翠交好,是他认可的友人。
物以类聚,古语不欺。
白茉莉为图清静,打发鹤公子走。
鹤公子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我走了哦?”
“……”
“我真走了哦?”
“……”
白茉莉和衣而眠,翻个身,背对他。
鹤公子哼唧唧,说:“那我走咯。”
鹤公子回了三月主阁,在卧房里反复踱步。侍人通传,说是柳家三公子来访三月阁,指名要找鹤公子时,他正思虑着下一次登台的演出。
演什么?
晚些时候,倒有一处甜酒作坊营业,他差人给茉莉买些吧。
抚琴?
琴在茉莉那儿。
再想想要演什么。
白茉莉,白茉莉,白茉莉。
侍人提醒:“公子,有人求见!”
鹤公子回了神,眨眨眼,问:“谁?”
“柳和静。”
闻言,鹤公子倏地站了直,疾走几步,先是冷冷笑了笑,继而得意般,眸子亮些,尽是轻快明锐的笑意。他自忖: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所谓风水轮流转,今日白茉莉在我家。
他连忙嘱咐侍人迎客,不对,不着急迎客,先叫那柳家三公子等上一个时辰,挫败一下他的锐气。
待到柳和静久等多时,终于得见姗姗来迟的鹤公子,便见那少年唇角微翘,面上带笑,笑意不达眼底,一副“我就是过来敷衍你”的坦荡模样。
柳和静面上不动声色,语调依然地和善,起始一句:“久闻鹤公子之名。”
鹤公子虚与委蛇,也不经心地奉承:“久闻柳三公子的大名。”
然而柳和静轻笑一声,便是问:“久闻?可是在茉莉口中听说的?”
鹤公子微微一愣,眸中笑意真切了一些:“我可不认识什么茉莉。”
“白家白茉莉确是不认得?”
鹤公子掀了掀眼皮,状若无意地说:“哦,那你便直说是白茉莉,叫她这般亲昵作甚。”
茶盏在手中摩挲一瞬,柳和静道:“茉莉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唤她亲昵一些。”
几番言语交锋,除了正桌上的两位少爷似未觉察,一派殷殷和善之意。屋中的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心中皆是哗然。
柳家小厮不由着急:他家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要如何探听有关白姑娘的消息?
而三月阁的侍人不愧常年在三月阁中浸染,对这种正室来找麻烦的戏码,见多识广。只是不想鹤公子头一次的应战,战斗力相当可观。
鹤公子在白茉莉面前沉不住气,时常被戏弄得又哭又笑。但在旁人面前,拿腔作调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他八风不动,硬生生一句消息也没透露。
柳和静问白茉莉,他说不知。
柳和静问三请令,他也说不知。
柳和静说:“方才来时,柳某先行去拜见过蔺阁主。阁主坦言,那日之后三请令一直在鹤公子手中。是也不是?”
鹤公子装出后知后觉的样子,浮夸地锤一下手心:“哦,我想了起来,确实是在我处。茉莉赠予了我,自然是先行放我处保管了。”
“不知鹤公子可能……”
鹤公子一口回绝:“不可能。”
柳和静笑意不减,道:“听闻那日,竞价拍出了一十六万两的加码。柳某再加十万,二十六万,可能换回茉莉的令牌?”不及鹤公子说话,他径自补充,仿着他否决的口吻:“错了,合该是二十六万五千两。”话越说越是慢些,柳和静细细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果然见他恼然一瞬。
鹤公子今日别了一枚丹红簪子,一身宽制广袖,灰白间滚鹤羽图样。他摊了衣袖在膝,又寸寸抚了平,忍了火气。再看向柳和静时,眸子稍得一转,笑说:“柳公子说这话,当真不怕他日我见了茉莉,向她告状你欺负我么?”
柳和静沉声道:“你擅自藏了茉莉的令牌,致使她被焦家围困三月阁,后中毒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飞来横祸,茉莉又要跟谁说?”
鹤公子眉尖蹙一下,声音生脆:“这才几日,你便担忧她。依我之见,柳三公子还是先管好自个罢。”
早先许多年,白茉莉与他在一起之时,他一年一年地担忧记挂,可曾说什么了?现今茉莉在他处吃好喝好,只待那个混账生烟翠回来,医好茉莉的眼睛,她只会更是好。到时候,茉莉若想离开淮扬地,他自然跟着。他会照料好她,断不会再让其他闲杂人等插手了。
手指勾上杯沿,一盏热茶渐渐生了凉,没入口半分。
茉莉果然藏在了三月阁,也确实和鹤公子有关系。
柳和静垂眸片刻,将其中的利弊分析几遍,而后落寞地笑了笑:“鹤公子所言甚是。”他起身欲走,鹤公子安稳傲然地坐着,一声“送客”也吝啬说。
待到柳三公子离开,鹤公子一瞥桌上的留物,嫌恶地吩咐侍人,给他追送过去。
侍人胆战心惊,道:“这是柳公子特意留下的,说……说是白姑娘喜欢。”
“哐!”瓷做的小蓝壶碎在地上,霎时间满屋浓郁的醇厚酒香。
一闻那甜酒香,鹤公子怒火更胜,尤不解气,一把还试图把茶桌掀翻。
奈何那梨花木的桌子重,他踹不动,掀不翻,退而求其次,便把桌上的一干茶壶茶盏统统扫落在了地上。碎瓷片溅开一地的花,凉茶水飞溅地更远些。
鹤公子自觉沾了满身酒味儿,往三月阁后院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改道要更衣。
沐浴完,一脚踩在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瓷片上,眼中疼得含起泪包,一瘸一拐地跟白茉莉控诉:“今天阁中来了一个人,如何如何的,气坏了我,还把我打伤了。”
白茉莉真是惊讶,竟然还有人能治得了他,忙问:“是谁?”
鹤公子说:“你都不关心我的伤!”
白茉莉说:“你嘴巴还在,尤自叭叭不停,想来是无恙的。”
鹤公子捂胸口,说:“可我心里苦。”眼看白茉莉不搭理他,鹤公子添油加醋又说:“他还把我给你买得甜酒打碎了!”
白茉莉一个激灵,坐了直,随他说:“这人当真坏得很!”
鹤公子抿唇笑,连连点头:“嗯嗯!”
然后白茉莉问:“我酒呢,没再买?”
鹤公子纠结地搅起手指,试图编谎话:“我着急来见你,已经差人去买……再去买了!”
“买酒人何时回来?”
“唔。”鹤公子语结。
白茉莉便是严肃地说:“如此,在买酒人回来之前,你和我都不要再说话。”
鹤公子扭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恨恨道:“我现在就去……看看他回来没有!”
第12章 总相知
四方锁城十声钟,一汀烟雨一城红。
手掌刀剑杀死生,恩消怨罢且从容。
十日已过,淮扬城将开。
生烟翠裹紧了衣衫,守在城门一角。候久了会,细雨沾衣,留下几处阴冷的湿痕,再久些,寸寸缕缕的阴寒之气钻入体内,引得他哆嗦地搓手搓胳膊,连连跺脚。
旁边一总角小孩多看了他几眼,道:“哥哥,你若是冷,我可借你一件外衣。”他虽穿得粗布,但胜在厚实,可抗风、可挡雨,人穿得暖和,说话间腰脊也挺得直。
生烟翠说:“好弟弟,你可是淮扬城中人?”
小孩道:“自然。”
“那你可知这城门何时会启?”
小孩昂首望一眼甚为高大宽广的城门,鼻头微动,道:“快了吧。我几乎闻不见血腥气了。”
淮扬地界自古多雨,更别提锁城之日,连下的几日倾盆雨,将整座城池细细地冲刷一新。纵使青石板路混了泥,石桥柱泼上血污,经过雨水的反复洗礼,终皆会汇入那一条穿城而过的宽河,流出淮扬城,送走无数隐秘的厮杀。
沉重的一声闷响过后,眼前城门中央,徐徐亮开一条缝。待到缝隙越开越大,直至全然打开,生烟翠目之所及,是满城中飘摇的烟雨。
他早先也有略耳闻,锁城一日,白家人成三月阁·鹤公子的入幕之宾;锁城三日,一道涉及前朝的闱秘消息,被神秘人拍走;锁城六日,淮扬焦家满门被屠;锁城九日,追日、逐月两派百年宿怨,终得和解;江湖客话·夔光霁死于驿站,其徒懒秋风继任客话人之责;其余林总,死伤不计其数。
生烟翠为医,自然对血气多有几分包容。眼见身边其他人神情犹疑,他举步踏入,走在了最前。方才同他搭话的小孩随之跟了上,道:“哥哥,需当小心。”
生烟翠笑说:“眼下这城中只有死人,还要小心些什么?”
小孩解释:“你有所不知,这淮扬城门以河口建,咱们自上游口入,城中人自下游口出,所以没遇上活人。但是——”他着急道,“听说焦家大火,整整燃了两日才熄。焦家可是淮扬三门之一,最擅长制毒用毒,倒叫火那么一烧,雨水那么一淋,谁知道眼下的空中水里,还会不会残留有什么毒啊。”
生烟翠笑得愈发欢畅,道:“你若是感觉身有不适,只管去三月阁找我。”
“啊?”
“万毒一药生,我生烟翠的名声,你有所知,也不知?”
生烟翠心中自得,坦然受了小孩崇拜的眼神,扬长而去。他沿路直走,远远瞧见那八角楼的飞檐时,步子一转,踏入一条僻静小巷。行至半途,他停在一扇矮门前,叩了响。
悄无声息地,无人来应门。
再叩。
半晌,门后响起慌乱的开门声。
生烟翠心中盘算,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日,但也怪不得他。谁教鹤公子早不找他,晚不找他,偏生赶在锁城前,叫他来淮扬。想他舟车劳顿、披星戴月的赶路,结果临门一步,没踏出去,城门便就在他眼前径自关了上。
还害他在城外苦等了十日呢!
开门侍从见人,赶忙赔笑:“没想到神医来得如此之早,果真是医者仁德,妙手丹心。”
生烟翠也不戳穿他,问:“你家公子呐?”
侍从道:“公子暖了酒,正在主阁等您。”
生烟翠便是边走边问:“是何人生了病,现今可还好?”
“这……”侍从拿不定说辞。正说着,路过了后院那间属于鹤公子的屋。侍从为难地看上一眼,示意生烟翠能不能隔着门,先自行诊断一番。
生烟翠看着极其醒目的三把大锁头,道:“我看屋中人不是病,是疯了要防吧?”
侍从腹诽:白姑娘定是好好的,但他家公子一天天被气得哭,又哄得笑,最好能让神医给看看。
生烟翠进门,拒了酒,只道:“一会儿要看病人,不便饮。”
鹤公子笑说:“你来得早些,她还没醒。”
生烟翠敏/感地觉察他话中地亲昵,问:“她是谁?”
“唔。”鹤公子避而不答,一双眉眼含着笑,睫羽微动,十分情谊。
生烟翠换了盏热茶,捧在手中暖着。一驱遍体的寒意,心思热络了,他不由八卦道:“你和那白茉莉是怎么回事?她当真用三请令卖了你?现今江湖传言她在阁中,可有其事?”
鹤公子抿口茶,施施然道:“没有事,没买,不在。”
生烟翠放了心,始是也喝了口茶。
房中静谧片刻,生烟翠听得窗外簌簌,雨点又密集起来。心道:这淮扬地自入了春,就落雨不停,幼苗不适长,干药易受潮,实在不是久居之地。若说好处,还是当属白家的壁安山域。且不提寻崖而生的诸多奇珍异草,单说那山顶,灵气环绕,草药种之即生,一季可两采,真真是理想的居所了。
可惜他和白茉莉有过节。
正想着,生烟翠听面前人问了句:“世间有无一药,可人欢喜于我?”
他随口调侃,道:“报出鹤公子的名头,已让无数人欢喜了。”
鹤公子默然,又问:“那可能有一药,可令人对我赋予深情,终心不移?”
生烟翠听他越问越是认真,当即一挽衣袖,正色道:“你若是鬼迷了心窍,就让我打醒你。”
鹤公子执着地问:“有没有?”
生烟翠道:“有药,但也有解药。”
鹤公子一伸手:“那你把解药给我吧。”
“为何?”
鹤公子理直气壮地说:“我现今欢喜一人,喜欢得不得了。每每见她,心生欢喜。不见她,心中哀之怨之,恨不能立刻见她。你说,我如此离不得,是不是因着她对我下了迷魂药?”
生烟翠沉吟,问:“她对你态度如何?”
鹤公子落寞地垂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