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是夏家人助太君一臂之力,朝堂上,一定有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那些埋在土里的春笋,也应该冒出尖来了。
思罢,静凡睫毛轻颤:“贫僧未有一微尘如芥子许,非菩萨舍身命处,今日,便舍了。”
夏大人讽刺道:“大师看得通透,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小胳膊气得胸疼,她大呵一声,抓住夏大人的衣领就是一顿猛揍,吓得周围士兵纷纷上前阻挠,在陡然乱成一锅粥后,小胳膊被强行拽离。
一士兵一脚踹向她的膝盖,让她重重跪在地上磕头。
静凡大师缓缓起身。
反观狼狈的夏粟,他在牢里待了多日,海青衣袂虽有灰尘泥泞,但整体整洁无痕。
阳光从小天窗照下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边。
夏大人轻嗤一声:“大师请。”
夏粟扒着木栏咬牙切齿:“娘!我也要去城门!”
夏大人依言给了看守牢房的士兵一个颜色,士兵瑟瑟发抖,只能暂时放了夏粟。
在地牢里待久了,陡然出牢,大师清冽的眸子一下子蓄起水来。他适应了一番,方见蓝天白云,阳光和煦,真是春光明媚的好日子。
连天的白云朵朵如絮,绵延数千里。皇宫苍劲的楼宇巍峨,透出不言自威的尊贵,在清透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嶙峋。
静凡大师挺拔得松竹一样。
莲子白的海青在春色中扫过一片绿意,拂歪了地上才冒出头来的太阳花。
他垂眸,定定望着一丛丛太阳花。
也就是那一眼,心里的暗涌像潮水一般顷刻漫上来。
他与周窈,将近一个季度未见了。
身后人不停地催促,大师默念“阿弥陀佛”,徐徐而去。
静凡大师被带上一辆狱车。
似乎是谭太君故意安排的,狱车没有任何遮拦,从皇宫到皇城门,一路展览似的行驶过去。
周围百姓本鸦雀无声,却总有人带头似的大叫:“妖僧!”
什么菜叶子都扔过来,有百姓跟风也喊着妖僧。
流言蜚语,众口铄金,大家纷纷认定静凡大师在慈悲寺妖言惑众。
但人群中,有那么一拨人沉默。
她们或是听过大师讲经,或受过佛经点拨,她们凝望大师,对大师双手合什:“一切都是业,一切都是因果,阿弥陀佛。”
有一人说,便有众人跟念“阿弥陀佛”,喁喁的梵声夹杂着谩骂,从皇宫大门一直延伸至皇城向天门。
皇城外的朱雀大街上,百姓蜂拥而至,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
谭太君坐在城墙上的堡垒中,给夏粟使了个眼色,夏粟笑着到他身边站定。
许大人等人纷纷聚集而来要上皇城,被夏大人的军队挡在入口处进退两难。
气氛焦灼,静凡大师手握水玉,推了近几百圈。
这些天,他的指腹磨出一层厚厚老茧。
大师长叹一口气,最终停下来。
到今时今日,有些推不动了。
“今有妖僧静凡,佛心失衡,道体尽毁,奉太君懿旨、先皇令,斩首示众!”
百姓叽叽喳喳窃窃私语,人越聚越多。
静凡大师八风不动,即使面对如此难堪的境遇,依旧秉持一身清冷沉寂。
夏粟敛起笑容,谨慎审视静凡大师眺望远处的目光。
他在看什么?
他跟着望过去。
静凡大师在看朱雀门,还有朱雀门外的护城河。
陡然,朱雀门开了。
夏粟心头一凛。
静凡大师眉头蹙起,极目远眺。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也许是他的清冷,他的矜贵倏然卸下。众人纷纷跟随他的目光转头往后看去。
赤血骢是禾单当前速度最快的战马。
它奔腾万里如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骢毛随着春风飞扬如战旗,裹挟着北方的硝烟飞驰出滚滚烟尘,每一个铁蹄都踏在众人心上。
女子的短发长至脖颈,她眼里烽火粲然,火红的衣袂翻飞出晚霞一般的流光,日光下熠熠生辉,仿若天地除开时,云罅投下的第一道金光,灼得人眼疼。
“吁!”她急急停马,原地盘旋一圈,任凭风吹乱她的发,任凭发梢抚过她满是伤痕的面颊,风华无量。
她瘦了,瘦太多了。
静凡想。
那人挺立在赤血骢上,滚烫的目光钉住佛子,凝声向全临渊宣告:
“谢无安是禾单的皇君,谁敢妄动,杀无赦!”
第58章
周窈就像平地一声雷, 炸开了临渊满是污秽的泥潭。
百姓纷纷咋舌,大眼瞪小眼盯着她,须臾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当今陛下, 无一不惊恐地避开目光, 纷纷下跪。
随即而来的, 是一队骑兵, 她们一左一右列成两排,飘扬的禾单军旗忽而遮住刺眼的太阳:“奚琴之战大获全胜, 陛下手刃叛贼周迢,先行归来, 尔等还不速开向天门!”
周窈变得太不一样了。
夏粟怔怔望着她, 竟然都忘了逃。
经历过沙场的厮杀, 周窈从头到脚都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变成了一个果断、肃杀的君王,她说一不二, 眼神中的杀气肆意, 再也不是流连后宫的昏君。
她只要在那,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下跪。
这是骨子里散发出的帝王威仪。
夏粟被晃得眼疼。
他感觉到谭太君握着扶手的手在疯狂颤抖,他看到他母亲额前爬起密密麻麻的汗珠, 滴滴答答往下坠。
“太君……”他颤抖地望过去。
“周窈, 她竟然……”杀了周迢!
太君恍恍惚惚站起来。
那燕太傅一定也凶多吉少。
谭太君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堵着,怎么也喘不上来。他迈了几步, “噗”的一声,血从唇角不断涌出来。
“太君,太君!”
谭太君白眼一翻,直直倒地,吓得夏粟惊慌无措。
向天门的城楼被打开,周窈驾马而入。
春风吹绿了城墙脚边的草, 称得那人花一般灿烂,满身芳华。
周窈一身利落的红袖,腕口收紧,上衫宽松,随风勾勒出她本就窈窕的曲线,愈发婀娜。但她走路偏生带出一阵风来,直挺挺的,勾得人挪不开眼。
她直奔那莲子白的佛子而去,没给夏粟一点眼神。
百姓们昂头看着。
周窈那向来比男子还要娇滴滴的雪腮如今满是伤痕,伤口结痂,被奚琴的北风刮得又退了一层皮,还有零星几点白色坠在脸边。
她原本秀丽如雾的长发如今也消失得无隐无踪,只剩下短短的,及脖的碎发,风一吹便朝一个方向飞舞,在阳光下,发梢透出金色的光。
她风尘仆仆,满身风霜。
静凡紧紧攥住水玉数珠,极力压平声音,尾音依旧颤抖着:“施主,你回来了。”
周窈想起永安村的夜,大师也是这样站在屋前,这么遥遥地等着她。
一直等……
她梗了梗,三步并做两步,一把将他捞过,紧紧拥在怀里。
百姓怔怔然。
“受苦了。”
就连她的声音,都沙哑了。
静凡回搂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摇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夏粟眼睛红得可怕。
他从腰带里抠出一根针,悄然上前。
噗通!
不知何时挣脱开的小胳膊一掌劈中他的后颈,招呼紧跟而来的许大人等人把他按住。
百姓们互相观望一番,有人率先喊道:“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君千岁千千岁。”
即便禾单有没有和尚做皇君的先例,如今陛下与皇君城头相拥,羡煞旁人,她们怎能不跪。
什么妖僧,谁敢再提,就是找死。
陛下亲率大军镇压燕太傅的反君,已经稳定局势,燕太傅如今已是亡命之徒,逃往北边。
陛下回宫后,突然召集群臣上朝,把参与联名上书控告静凡大师是妖僧的大臣统统抓起来一一审问,夏大人带领的军队被一网打尽,统统关入地牢。
陛下还处理了夏宫君,甩出许多确凿证据,命人在城头上斩首。
周窈再上城门,冠旒垂额,短发被别在耳后,藏在凤冠里。
她坐在谭太君方才正坐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撩袍坐下。
“陛下,陛下……”夏粟端上一双小狗眼,泪眼蒙蒙地凝望她:“臣郎是无辜的……看在臣郎与陛下九年夫妻的情分上……”
九年夫妻?
周窈眉梢一抬,朝小胳膊招手。
小胳膊今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气不打一处来,正好发泄,指着他鼻子大骂:“你妄图加害皇君,加害陛下!仗着陛下对你的宠爱制毒混在陛下的香里,日日夜夜八年,恶毒至此,罪不可恕!”
夏粟咬住下唇,朝周窈扑通跪下。
他匍匐过来,抓着周窈的裤脚:“陛下,臣郎是真心待您的,臣郎没有害陛下,臣郎不知道什么毒……”
周窈睨着他冷笑:“林宫君是怎么死的,夏宫君不会想知道。”
未知最恐怖,夏粟当即脑补起来,面色惨白。
小胳膊一把推开夏粟,用眼神死死剜他,想把他瞪穿似的:你别碰陛下!陛下是皇君的!
周窈缓缓起身,走到城门上。
她在军营里含哑的声音,威严不减反增:“奸佞横行,乃至竖子成名。朕颁布英雄令,传檄天下英雄豪杰。选贤举才,不问家世。
如今,北边反贼已平,禾单终能喘息。后宫糜烂,今当众斩杀夏宫君以儆效尤。择日大开宫门,遣散六宫!”
陛下竟然要遣散六宫!
就为了一个静凡大师?
百姓哗然。
静凡大师不是妖僧,静凡大师是真佛子,用真身渡了陛下。
若因此江山能稳固、太平,岂不是渡天下的大圣?
众人纷纷跪拜,再一次山呼万岁。
夏粟心头如被巨石砸中,石破天惊的巨响把他的理智全全掩盖。
周窈竟然为了谢无安,要遣散六宫,独留他一人。
怎么可能,这是自古以来都不曾发生的事。
他踉跄得走上前,想抓周窈的衣袖,被士兵们紧紧扣住。
光风霁月般的人物,挺/立在城墙之上,任凭阳光普照,宛若醍醐灌顶。
她从腰间取下那串莲子数珠,静静推了一圈:“行刑。”
陛下亲自在城楼监斩夏粟。
消息传到凌霄宫,刚醒来的谭太君觉得头昏昏沉沉。
大势已去。
是他们太自傲了,八年控制,让她们完全不把周窈放眼里。但实际上,正如林相国当年所说,周窈是皇室子弟中,唯一可以继承皇位,保禾单几十年太平的人。
周窈查到什么程度,知道多少了,太君不敢想。
秋高慌慌张张跑进来,淌眼抹泪:“太君,陛下下令禁卫军轮流看守凌霄宫,等太君醒了,就送太君回六脉山。”
说是要送他回六脉山,实则是要终身囚禁他。
“好一个,孝顺的皇帝。”谭太君陡然起身,挥手甩落床边的净脸盆,“好,真好!秋高,我们不用她送,我们现在就启程!”
秋高瑟瑟发抖:“陛下……送来一个东西。”
谭太君红着眼,目光发直,嘴唇颤抖。
秋高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只腐烂了的耳朵。
“陛下说……”秋高连呼吸都困难了,“陛下说这是留给太君的念想,说这是文王仅剩的一只耳朵……让太君……好好保存……”
谭太君双目爬满了红血丝,他一把挥开那个盒子,耳朵啪嗒掉地,一股腐臭袭来。
“陛下……”秋高不敢再说。
“说!”
谭太君几乎是嘶吼着朝秋高撒气。
“陛下说,燕太傅的首级也会送到六脉山去,以防……太君寂寞……”
周窈,她怎么敢——
一声咆哮冲破凌霄宫的屋顶,惊飞一群雏鸟。
当日下午,小胳膊将后宫名录呈上,周窈一一批阅,该放回家的放回家,每家每户给丰厚补偿,无家可归的便组织起来,有技能的分派到各个茶馆唱曲、写字。没技能的,物色个人家嫁了。
实在不愿意离宫的,平日里也算安分的,就统统打发到偏宫去,好吃好喝了此残生,等愿意出宫了,随时可以放走。
她焦头烂额,忙了一天。
春风携草香,新绿爬满了整个皇家枇杷园。
午后刚下过一场新雨,冲淡了向天门的血气。
月光盈盈洒下来,照亮新草上坠着的点点露珠。
静凡大师摩挲着水玉数珠,一遍又一遍。他徐徐步上翠湖上的沁芳亭,落座,赏翠湖平静水面下,偶尔跃上的锦鲤。
小腿子给他倒一杯温温的新酒:“大师……不,皇君,这是去年南方进贡的杏花酿,每年这个时候喝口感最妙。”
静凡大师望着这杯酒,唇角不期然勾起。
这经,念到今日,已然可以放下了。
这珠,执不起,这戒律,守不住。
修长的指节轻扣海青的系带,他缓缓脱下,叠好,放在一边。
奶油样的月光照在同色的海青上,清冷岑寂。
他端起那杯杏花酿,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湖风还是微凉。
一抹静神香飘散开来。
玄色的凤袍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转过头,周窈绝色的面容映入眼帘。
“小心手凉。”她温声叮嘱。
静凡大师的眸子里有弧光潋滟,似水柔情,一双美目悬停在她的唇角,他骨相清俊的手握住她的袖子,轻轻拽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