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拿起床边的《金刚经》,问小胳膊:“你来,你读一遍给我听。”
小胳膊:“啊?哦……”
她从笔筒里拿出一根炭笔,用布裹了一圈打了个小结当笔套。
小胳膊磕磕绊绊读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周窈就在纸上写:“如是我闻:一食,佛在舍为国其树给故毒○……”
意思无需理解,会读就能背。
周窈拿出当年学英语的办法,硬生生把一本禾单字的《金刚经》念熟背下,直到半夜。
陛下好勤奋啊!
小胳膊隔着纸窗,见屋内灯火绰绰,欣慰地和小肚子在院外报团哭泣。
小肚子泫然泪下:我好几天没吃肉了呜呜呜……
翌日,周窈比前一天稍迟一些来到净莲院。
她先停了一会儿,等门内诵经声暂告一段落,方轻叩门扉。
“大师,早上好。”
静凡大师开门朝她行礼:“阿弥陀佛,施主早。”
“大师,昨日弄脏了你的袖子,属实抱歉。”周窈一脸诚恳,朝他九十度鞠躬,“回想起来,归寺路上也多次冒犯到你,我深表歉意。”
静凡数珠的手一顿,显然有些惊讶。
“那个……我给您带了花饼。”周窈拎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是红色漆器,十分考究,但并不奢华,上刻千瓣莲花图,也是周窈精心挑选的。
盒内飘出淡淡的甜香,静凡眉梢微挑,眸光闪过一瞬欣喜。
“赠给大师,以表歉意。”
“阿弥陀佛,施主费心了。”他默默接过,眉眼舒缓了许多。
“还有,大师,学生实在蠢笨,连字都不识,往后可能要给你添麻烦了,但学生一定会努力学习,还望大师不论佛法还是政治、兵法,请不遗余力传授给学生,学生定尊师敬道,克己守礼。虽不能保证成绩多好……但学生会努力的!”
周窈朝静凡大师郑重作揖:“学生不识字,尚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但为表决心,已通背全篇《金刚经》,还望大师指点。”
静凡大师默不作声,就像一尊高贵的佛像。
周窈脸上爬起一层羞耻的红晕,清嗓子道:“嗯哼,那我开始背了。一品法会因由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阳光下,她立正站好,两手不自在得抠巴着裙裾,眼睛盯着门槛,背书声朗朗。她清甜的音调配合字正腔圆的念叨声,听来竟让人心绪平和。
静凡拎着食盒,桃花瓣唇微张,耐心听她一字一句将五千多字的金刚经背完。
莲花池内的锦鲤啵啵啵得咂嘴,早莲的花苞散发出淡淡清香,裹挟着清风拂过他的方袍。清光如粉撒在周窈认真的门面上,她的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周窈背完最后一个字,确认没有背错的地方,紧张兮兮得抬眼看大师的反应。
大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
周窈心里啧吧一声,觉得大师浪费了这张俊脸。
须臾,静凡点点头,声音比以往温柔了许多:“那今日,我们便学《金刚经》。”
所以,大师这是稍微原谅她了?
周窈一个激灵,仿佛浑身上下的担子猛然卸下,肩膀轻松许多。
她乐陶陶跑到石凳边坐下,拿出有“衣裳”的炭笔,朝大师傻笑:“大师,请。”
静凡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用恒定的念经音调道:“《金刚经》全篇三十二品,全称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中,般若指慧明智慧,即八正道、诸波罗蜜,菠萝蜜则意为‘到达彼岸’,便是我们常说的度无极。此岸乃烦恼,凡夫皆此岸,彼岸乃菩提,诸佛皆彼岸……”
周窈:……
完了完了。
她的眼皮子开始不听话地打架了。
她听得云里雾里,觉得玄之又玄,对比此等高深学问,突然发觉物理数学又实在又接地气。
不能睡!
才道了歉,决不能功亏一篑。
周窈撑住眼睛,头却小鸡啄米似的点来点去。
她昨晚上很晚才睡,生物钟一下子紊乱,睡意过于浓厚,她仿佛真的看到了彼岸,但彼岸没有佛,只有周公在翘腿喝馄饨,朝她快乐地招手。
“一品最后一句‘趺坐’,是……”静凡讲到一半,他微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人虽然坐着,但眼睛早已闭上,脸陷在手心里强撑。
她的头渐渐地渐渐地倾斜下来。
咚!
“我没睡!”
周窈一个扑棱站起来,擦擦嘴角确认有没有口水,心虚地不敢看静凡。
静凡温柔地笑了,比栀子花还清俊:“出去。”
静凡大师可真容易生气。
周窈连着两天被赶出净莲院。
事后小胳膊解释说,周窈好像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会在静凡大师讲经时睡着的女人,别的女人看着静凡大师那张脸,只会气血上头血脉喷张,越听越精神。
周窈委屈:可是静凡大师的佛学课是真的枯燥乏味啊……
岁月缓缓蹉跎,慈悲寺的日子自在又逍遥。
这天一早,周窈变着花样做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刚端到净莲院,就瞧见早已做好早课的静凡大师正在扫地。
“大师今儿起这么早?”她把粥放在石凳上,邀请大师品尝新作,“大师,快来尝尝我做的银耳莲子羹。”
“多谢施主费心。”静凡反手用瓷盖将碗盖上,没有用膳的意思,“施主,我寺每个季度均会扫除一番,清理污秽,如今正值蚊虫繁殖之际,全院皆要参与。”
三方院由小胳膊小肚子打扫,周窈自然不用费心,只是一路走来比丘、比丘尼都在擦窗户,她还以为是贵客要来,原来是大扫除。
“那我来帮大师吧。”
“施主……”静凡欲喊住她,周窈当即抢过扫帚,朝他嘻嘻笑说大师放心,保证打扫得一尘不染。
静凡不想和她多费口舌,只能答应。他回屋取来鱼食,边喂那群肥硕如猪的锦鲤边用眼梢观察周窈。
周窈哼着劳动人民的小曲儿,颇有干劲,完全不像个四肢不勤的风流皇帝。
静凡大师是个洁癖,净莲院自然一尘不染,说是大扫除,不过就是走个形式,有些时候不打扫都比打扫干净。
这是什么?
周窈倏然一顿,瞅着那仓皇逃窜的长纽扣,拿起笤帚就要打。
“施主,莫要杀生!”静凡忙抬手横在周窈与蟑螂之间,念了数声“阿弥陀佛”,“施主,放它一条生路吧。”
“你疯了?院子里但凡出现一只蟑螂,就至少还有一百只。”
静凡大师摇头不理会,觉得她歪理太多,说话太毒。
大师不让“杀生”,周窈也不能妄自打虫。
她死死盯着那只蟑螂,只见它嘚瑟得左右摇摆,冲进了大师的卧房:“大师,它进去了!”
二人前后脚进屋,周窈一眼看到匍匐在书架上的小瘪三。
静凡一看,当即脸色惨白,呼吸一窒:“阿弥陀佛。”
他不可杀生,但架不住蟑螂很脏,趴在他的书上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可蟑螂又脏,他又不想捉它,就陷入了死循环。
大师瞪着一双水瞳,原地石化。
“大师莫怕,我来捉它!”
周窈当即抄起一本书就砸,那小瘪三飞快逃窜,不愧是南方的蟑螂,个头大不说,跑起路来竟能发出唰唰唰的响声,展翅还能高飞。
“哪里跑!”
周窈一书下去,正砸中心。
静凡忙不迭闭上眼,数珠疯狂乱推:“罪过罪过!”
周窈拿起书,那小瘪三的尸体赫然躺倒在地上。
“大师,这本书你不能要了,你知不知道,当打死蟑螂的那一瞬间,地上会有很多它的卵……”
她话还没说完就止住了,因为他看见静凡大师的脸色非比寻常的难看。
他捏着数珠的指腹泛白,唇色尽失:“出去。”
好家伙,又被赶出去了。
周窈蔫哒哒走出门,又听到背后一声唤。
“等等。”
她回过头,可怜巴巴看着大师。
大师愤怒地尾音都在发颤:“烦请施主,帮贫僧收拾干净再走。”
第10章 这是个黑寺 大师,你流血了?
《鬼谷子》。
周窈在斋堂边吃饭边翻看,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书的封面还有小瘪三的死亡痕迹固定线,保留了第一犯罪现场。
静凡大师一个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和尚,怎么看这种奇门外道?
当然,她不是说和尚不能看,也不是说鬼谷子是歪门邪道,只是这两者之间产生的联系十分诡异。尤其这本《鬼谷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她看不懂,但她能想象出静凡大师对此钻研至深。比起佛法,他可能更精通政治。也许把毫无背景的、看上去好像很慈悲的静凡大师丢进女子为官的朝堂,他也能混成个手腕高蹈、权倾朝野的相国。
小胳膊不愧是小蛔虫,一眼就看透周窈所想,开始哔哔:“小的这几日在寺内听到不少传闻,据说静凡大师是小乘根性。”
周窈记得大师教过她,佛教把人的根性分成三种:凡夫根性、小乘根性、大乘根性。
像周窈这种要吃好喝好,想做皇帝的人,就是凡夫俗子。大乘根性就是放得下提得起,度世间疾苦的贤者圣人。
小乘根性,却是那种怀才不遇、愤世嫉俗,或者消极悲观,对社会失望、只想修炼自身的人。
小胳膊朝那本《鬼谷子》努了努嘴:“小姐要以此入手嘛?”
入手?
周窈这才反应过来,当即赐她一个毛栗子,打得她嗷嗷直叫:“我尊师重道第一人,你让我入什么手,去去去,别烦我。”
赶走乱说话的小胳膊,周窈合上书,凝望从书封渗透进前几页的死亡痕迹,心道这本书算是废了,就算重新换个封面,依静凡大师的个性,怕是碰都不会碰一下。
但他肯定很喜欢这本书,注解不能白写啊。
都怪小强。
她朝外唤了一声:“小胳膊?”
“诶~”小胳膊又屁颠屁颠地进来了,她就猜到周窈会叫她。
“去,买一本新的《鬼谷子》来,顺便通知薛婧,让她捐赠一批上等的驱虫香樟给慈悲寺。”
夏夜蝉鸣悠悠,与草地里此起彼伏的虫鸣互相回应,听来格外有层次。
静凡大师因今日亲眼见到周窈杀生破了戒,又因失去爱书,更因地板污秽,愁眉不展。下午拒见了周窈,他趁着晚课时间,独自趺坐,诚心诵经忏悔,以求佛祖宽恕。
自从周窈来了以后,他原本平静的情绪变得焦躁不堪、起伏不定,甚至有时被气得头疼。
“阿弥陀佛,还是弟子修行不够。”他喃喃道,洁白的指捻起小棒,一声声敲木鱼。
笃——笃——笃——
他嘴里诵经,诵到一半,咳嗽了几声。
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箱子,静凡翻出一瓶药丸,熟稔吞下三颗。
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为地板铺上一层淡淡的蓝。
那一年,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他被小女孩一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依然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他被同一个小女孩从头到脚淋了一身泥,从此心内成疾,越发见不得一点污渍。
“阿弥陀佛。”静凡察觉到情绪的失控,忙收拾药箱,趺坐忏悔。
他指尖有些颤抖地打开香炉盖,往里添置了四颗静神檀香。
浓郁的安神气息飘荡开来,袅袅香烟盈满屋,从雕花窗弥散出去。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喃喃重复这一句,期望清空五蕴。
翌日一早,周窈捧着一盒龙井酥贼兮兮地迈入净莲院。
出乎意外的,今儿没听到大师的诵经声。
难道大师还没起?
周窈猫腰垫脚走到门前,撅屁股脸贴着门听。
屋内也没有敲木鱼的声音,唯有大师的咳嗽声在回荡。
“大师?”周窈敲门轻声问道,“大师,你身体不适?”
稍倾,屋内传来浓厚的鼻音:“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体欠,施主请回吧。”
大师生病了。
想到古代人小病也可能演变成大病,周窈忙不迭道:“大师,我帮你寻个大夫去。”
“施主莫寻。”
这家伙难道还讳疾忌医?
想到之前自己头疼,大师三下五除二就拿出专治头疾的药,显然库存种类颇多。看来,大师经常生病了不看医生。
“大师,生病不看大夫可不行,不能自己瞎扛,万一恶化怎么办。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大夫。”
周窈转身就走。
吱呀——
门开了。
静凡大师有些憔悴地嵌在门框里,形影相吊。慌乱中披起的白色中褂被风一吹便肆意翻飞,显得十分单薄。
“施主不必费心,咳咳……贫僧有难言之隐,生病从不看大夫,还望施主体谅。”
看他的样子像是感冒了,可大师平日里三衣具足,怎么就生病了?
她边思考边把那盒龙井酥、《鬼谷子》交给静凡。
二人相顾无言,静凡简单扫了一眼,《鬼谷子》的书角卷起许多,书页却是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