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今日是有备而来。
岳母不甚看好他,他早就感觉到了。
萧慎携带了数名宫人,十多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向周氏呈上了数件奇珍异宝。
萧慎的态度也甚好,本是一张冰山脸,却愣是冰雪初融,笑着喊人:“伯母,孤搜罗了一些宝物,还望伯母莫要嫌弃。”
周氏随便扫了一眼,就被托盘上的宝物惊艳到了。
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当然知道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价值多少,也知道百年野人参有多滋补……
不过,周氏不会卖女求荣,这桩婚事纯粹是无可奈何。
她表面神色如常,倒也没有拒绝太子的一片好意。
周氏:“殿下有心了。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殿下品品如何。”
萧慎饮了一口,不动声色的拍马屁:“伯母这里的茶,果真是极好的。孤现在终于知道,为何芙儿那般冰雪聪慧,一定是随了伯母。”
周氏一愣,心里开了几朵小花儿。
谁都喜欢被人夸。
尤其是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夸赞。
周氏被逗笑了:“殿下所言甚是,确实是随了我。”
萧慎终于说到正题上:“对了,芙儿她人呢?孤想带她去挑选首饰,京城开了一家珠宝阁,宫里虽然珠宝诸多,但款式不如民间的新颖。”
周氏内心暗笑,太子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了见女儿。
她道:“灵儿她在后院研制药物呢,殿下也知道,那丫头就是一个药痴。”
灵儿……
这个名字也好听。
萧慎在内心默默念了几声。
最终,萧慎没有见到心上人,只能佯装潇洒的离开。
周氏目送萧慎的马车走远,冷哼了一声:“我儿日后入了宫,我就不方便见她了,太子殿下眼下也尝尝那滋味吧!”
*
因着萧慎体内的毒还没解,故此,婚事一直往后拖延。
时间眨眼而逝,初冬寒风凛冽,吹着屋檐下的大红灯笼打着旋儿。
今年,京城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但周府却是一片喜气洋溢。
周氏财大气粗,又是自己给自己操办婚事,她在外面的巷子口设了三日的流水席,但凡是走过路过的人,都能讨杯酒水喝。
按着大庆习俗,一场嫁娶,一般要维持三日。
周氏与霍辰的婚事,省去了接亲等一系列的繁琐事宜,但同样办三日的酒席。
卫相命人送了重礼过来,本人却没有登门道喜。
酒席的第三日,霍辰要正式入住周府了。卫相在庭院中望着几株枯败的海棠花树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支箭矢射了过来,直接/插/入了海棠花枝干上。
小厮立刻大喊:“有刺客!保护相爷!”
毕竟,卫相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今年已被刺杀数次,相府众人皆十分警觉。
“相爷,您瞧!”
护院拔下了箭矢,将上面的手笺递给了卫相。
卫相身上披着厚重的银狐裘大氅,两次接连被刺杀,让他元气大伤,如今虽是勉强独立行走,但身子骨再不如以往。
他打开手笺,上面一行字迹,令其浑身一僵。
“欲要救周氏,半时辰后在城北荒地十里坡见,晚了一刻就给周氏收尸。”
周氏明明今日大婚!
从相府去周府起码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卫相根本来不及派人去查个究竟。
他原本大可不管这件事。
周氏已与他毫无干系了不是么?
但卫相直接下令:“来人!备马车,去城北十里坡!”
对方理应是冲着自己而来,周氏只是一个诱饵。
他不能再拖累周氏了……
好歹,要给灵儿保全一位母亲啊。
这月以来,卫相一直在找机会去见见灵儿,但始终没有合适的理由,或许,这一次他救了周氏,就能与灵儿见上一面了。
*
相府的马车疾驰,卫相时不时催促护院加快速度。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抵达了城北荒地。
还不到晌午,冬日时不时躲入云层,放眼望去,荒芜之地一片苍凉,让人无法联想到,这里也是京城。
“大人,小心有诈!”护院提醒道。
四周太安静,安静的有些可疑。
卫相反而心境平和,再强大的人,也有心累的时候。这两个月他时常想起以前,想起他的灵儿,愧疚与懊悔形成巨大的内耗,让他身心疲惫。
卫相挥手,制止了护院说话,道:“快!给我找人!不要放过任何地方。”
他出行仓促,只带了十来人在身边。
寒风瑟瑟,太阳冒出头来,但周边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模糊了太阳本身的轮廓。
“嗖嗖嗖——”
箭矢飞快射过来,且准且快的射杀了卫相身边的是十来名护院,唯留下了卫相一人。
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人纷纷倒下,卫相知道自己中计了,他的其他人手不多时才能抵达,倘若对方此刻就要杀了他,那么他凶多吉少。
但卫相十分淡定,就连眼皮子也没有跳一下。
“出来吧,本相等着呢。”他嗓音低沉,像是陈年的老酒,带着时光沉淀之下的沧桑。
须臾,沈颢从一株水桶粗的梧桐树后走了出来。
沈颢的手下,站立在不远处,没有上前。
沈颢一席白袍,自从恢复记忆之后,他都是穿着白色衣袍,无关乎其他,是想替陆家满门守孝。
他的白发没有束冠,只用了一根玉扣固定在脑后,风一吹,白发纷飞,衬托着他的脸,若同从冰天雪地而来的无情坠仙。
卫相拧眉:“是你?为何?是皇上要杀了本相?”
不对,庆帝虽然不喜他这个权臣,但还需要他来权衡朝中势力。
沈颢冷笑:“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要让你死!”
卫相又问:“为何?”
他总要死个明白。
沈颢到了这个关头也没打算瞒着了,他今日用了周氏的名义,把卫相骗过来,也只是赌一次,没想到卫相当真来了。
他算准了时辰,没有给卫相前去周府确认事实的机会。
可见,卫相的心里还是有周氏的。
但……
沈颢觉得卫相不配!
沈颢又是一阵讽刺的轻笑:“师姐她从未爱慕过你,你这个奸佞间接害死了她的师门,还拆散了师姐与我师兄,他们本来可以是一对神仙眷侣的。不过幸好,老天也不辜负他们,他二人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
卫相拧眉,脑子里飞速转动,他惊讶的指着沈颢:“你是……”
沈颢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忠敬候府的世子爷,陆远博!”
忠敬候老来得子,十分疼爱,卫相还参加过这个孩子的满月席,当初陆家被斩草除根,无一生还。
卫相的震惊不止一星半点。
沈颢不再废话了,他今日不可能再让卫相活着回去的,在相府的护院还没有赶过来之前,沈颢拔剑直接指向卫相:“狗贼,你去死吧, 去了地下,还有陆家数百亡魂等着你!”
剑光划过,卫相的脖颈瞬间溢出鲜血,他缓缓倒了下去。
望着苍茫的天际,卫相一手捂着自己的脖颈,一边在回忆着过往:
他从衙门里回来,拿着一根亲自买来的糖人,一入府门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小袄的团子朝着他屁颠颠的跑来。
“爹爹!爹爹骑马马!”
他的灵儿啊,他这辈子都无法弥补对她的愧疚了,更是没有机会听她喊一声爹爹了……
他很想告诉灵儿,不是爹爹不爱她,是爹爹在气头上,只是在与周氏置气罢了。
爹爹,怎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卫相断气时,眼睛是睁着的,死不瞑目。
沈颢低头看着他,见他眼角滑下两行泪,也不知是在为了谁哭。
沈颢收剑,带着自己人离开。
苍茫无人的旷野之中,一个黑衣人悄然靠近。
水长东摘下了脸上的面纱,见原先的老东家就这么归西了,他心生无限感慨,拿了一块布把卫相的脸蒙上了。
*
周府。
霍辰穿着大红色新郎官的吉服进门了。
他是入赘,行大礼时,是要拜见周家的列祖列宗的。
晓芙与霍心媛站在祠堂大门口看热闹。
霍心媛一阵心酸,时不时抹泪,晓芙纳闷:“霍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霍心媛斜睨了晓芙一眼:“嫁爹的心情,你岂会懂?”
晓芙:“……”这……她的确不懂。
她纵使有一个爹在世,她也没法把她爹给嫁出去。
行礼之时,唢呐炮竹响彻天际,看热闹的宾客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萧慎就站在晓芙身后不远处。
他看着她的发髻,还有她耳朵上摇晃的珍珠耳坠子,以及披风上的白色兔毛,都觉得十分可爱。
风烈好不容易挤到了太子跟前,附耳悄声道:“殿下,卫相被人杀了,就在小半时辰之前,相府已经乱了,傅大人正在调查。”
萧慎一愣。
卫相……那个老狐狸,竟然死了?还是被人暗杀的?是谁做的?
萧慎眯了眯眼,再度看向了晓芙的背影,道:“这件事暂且封锁,等到今晚之后再公布。”
小骗子会在乎卫相么?
萧慎不敢保证。
*
夜幕降临,整个周府里里外外都是酒香气息,红绉纱的灯笼在晚风中摇曳。
白屠消息灵通,自然也知道了,当看到沈颢登门吃酒席时,白屠端着一壶酒朝着他走近。
卫相是怎么死的,白屠无需细致调查,大约猜出了几分。
白屠知道沈颢的秘密,这件事他就连傅温言都没有告诉。
白屠不是什么圣人,他不觉得卫相应该活在这世上。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也有人生下来。
人生,不过如此。
沈颢孤僻,加之麒麟卫指挥使的身份,他在京城几乎没有朋友,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沈颢独自立在一株玉兰花树下,长身玉立,从背后去看,他白发及腰,说不尽的凄楚。
这一幕,让白屠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当初,他也是被人孤立的。
唯有那个忠敬候府的世子,会笑着哄他。
四下无人,白屠站在沈颢身侧:“陆远博,许久不见了。”
沈颢侧过脸看,看了白屠一眼,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嗯,好久不见。”好久不以“朋友”的身份见面了。
白屠有孕在身,不宜饮酒,他亲自给沈颢倒了一杯,递了过去:“昨年的梨花酿,你尝尝看。”
沈颢点了点头,接过杯盏,目光在白屠的小腹扫了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白屠还未显怀,他本就清瘦,看不出孕态,加上身上穿着披风,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沈颢一饮而尽,白屠继续给他倒酒。
三杯下腹,白屠突然开口:“你会继续下去,是么?”继续报仇。
沈颢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白屠薄唇微动,他知道沈颢复仇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资格制止,换位思考,换做是他的话,他也会复仇。
白屠看着沈颢的眼,“你多保重,芙儿很在乎你的。尽量……不要芙儿知道真相吧。”
沈颢的喉结滚动。
其实,他今日的心绪很不定。
他亲手杀了晓芙的亲生父亲。
无论如何,卫相都是晓芙的亲爹,这是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沈颢的手顿住,寒风拂过,他看着白屠转身离开,把酒壶留给他。那么一瞬,沈颢心头有什么东西划过,很痛。
无人懂他,但白屠认出了他,也懂他。
这无关乎男女之间的/风/月/情/事,只是在茫茫人海中,恰好有两个能够互相识别的人。
年少时,他看出了白屠是个姑娘家,处处呵护白屠,理解白屠的不易。
亦如今日,唯有白屠看懂了他的一切。
“多谢了,老友……”沈颢喃喃了一句,这声音在夜风中吹散,很快消失不见。
*
入夜之后,傅温言像往常一样去看白屠。
如今,就连父亲都大力支持这段孽缘,傅温言更是每晚堂而皇之的来郡王府。
傅温言不把自己当做外人,自行沐浴更衣,然后又自行上榻,俨然把郡王府当做了自己家。
屋内烧了地龙,傅温言从背后抱住了白屠,这两个月以来,白屠的/胸/脯/再也不受控制了,一到晚上就解开/裹/胸/布,不然会疼死。
傅温言闻着美人体香,某些心思蠢蠢欲动,他虽然克制了一个多月了,但难免动手动脚。
白屠重重拍了他的手背:“温温,请你自重。”
傅温言已劳累了一日,一国丞相被人暗杀,这可不是小事,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压力甚大,好不容易软玉温香在怀,他只想沉沦其中。
傅温言埋首,埋怨道:“起初你招惹我时,怎么不让我自重了?”
白屠无心与傅温言闹。
他心乱得很。
按着他的性子,他应该去帮帮沈颢。
可身为白郡王,他又不能去插手,他终是什么都不能为老友去做。
白屠沉默着,他总是看得长远,看透一切,他似乎已经看见了沈颢的结局了。
奈何……
他不能去制止沈颢。
制止沈颢,还不如直接杀了沈颢。
傅温言絮絮叨叨,继续说:“对了,卫相被人杀了。”
白屠只是“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