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该臣女问殿下吧?”时缨有些好笑,神色却平静,“您不请自来、擅闯私园,又作何讲?”
“该不会是你替令妹出头,惹恼了他,才遭此待遇。”慕濯答非所问,打心底里觉得她待在这儿也挺好,至少有个清净,不用整天面对安国公府那群牛鬼蛇神。
时缨礼尚往来:“所以殿下应是恰巧在陛下身边,听到家父送进宫的消息,才特地找上门,确认臣女可还活着吗?”
顿了顿:“劳殿下大驾,臣女受宠若惊。”
时家别庄距离长安算不得近,她傍晚出府,入夜到达,至少用了四五个时辰。
他大费周章地跟来,究竟是何目的,她一无所知,也没心情深究。
她只想去湖心亭独自静坐片刻,脑子里乱作一团,唯有带着凉意的夜风能够让她镇定下来。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可她却不欲与他多言。
尽管她已经不再自视为他未来的长嫂,但他终归是外人。
念头一出,她不禁感到讽刺。
如今她沦落到这般田地,身边除了青榆和丹桂,居然只剩下他这个“外人”。
而她的骨肉血亲、她的家人,又对她做了些什么?
经此一回,她终于看清,自己在父母眼中只是个与皇室进行利益交换的工具,兄长八成也同样,期盼她早日飞上枝头,为他谋得坦荡前程。
至于时绮……她未曾料到,时绮竟会恨她至此,却又关注她至此。
模仿她的字迹、相似得让卫王都辨不出真假就罢了,还一眼识破她在校场上的伪装。
若非经年累月细致入微的观察,绝无可能对她的每个动作习惯都了如指掌。
但如今,她已不愿再多思。
她在父亲面前饮下酪浆,的确有赌气的成分,但更多是出于绝望与无奈、明知飞蛾扑火却不得不为之的反抗。
她直觉自己一旦低头,答应父亲那些不可理喻的条件,往后便再无可能回旋。今日他可以禁足她,逼迫她和曲明微绝交、忘记舅父的存在,来日就能强行将她绑上辂车,送进卫王府的大门。
那时候,她是想着宁求一死也绝不妥协。
可既然活了下来,她也不会再去自戕。
纵使四面绝境,无人能求,但不到最后一步,又岂知柳暗花明是幻想?
总有办法的。
上天额外赏赐她这条命,定是让她去放手一搏。
行至湖心亭,时缨绕过竹榻,走到边沿席地而坐,两腿悬空,裙摆在水面上方随风飘荡。
林家老宅里也有一片湖,远不及眼前之大,更没有如此精致华美的亭台,但却承载了她许多儿时的欢乐回忆。
某次她坐在湖边,表兄一时兴起从背后吓唬她,本想看她惊慌失措掉进水中,没想到被路过的舅父现场抓包,及时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反手将表兄推了下去。
她和表兄表姐的水性都很好,盛夏时节,也不至于冻坏,她还记得表姐在一旁笑弯了腰,表兄狼狈地爬上来,痛心疾首地怀疑她才是舅父的亲女儿,舅母调侃舅父童心未泯,目光却极尽温柔。
有什么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手背,时缨眨了眨眼睛,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遮住了侧脸。
慕濯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离开杭州十年是否还会凫水,略作迟疑,低声道:“投湖可算不得上乘之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捞起来之后样子奇丑无比,堪称面目全非。你对那两个婢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想不开,而且,令尊和令妹也不值得你如此。”
时缨:“……”
她怕自己的声音暴露情绪,保持着沉默,没好气地别过头。
此人目的不明,强行赖在这不走,她既打不过,也懒得浪费口舌劝他移驾,索性眼不见为净。
慕濯以为她在瞧湖岸边的树,轻叹口气,幽幽道:“悬梁又能好到哪去?别说你自己遭罪,明日你那两个婢子赶过来,看见你……”
他话音一顿,时缨忍无可忍道:“殿下若是从未安慰过人,实在不必勉强。”
她的嗓子略带几分沙哑,眼尾红痕在欺霜赛雪的肌肤映衬下分外明显,眸中光华点点,仿佛浸着细碎的星芒。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神色间稍纵即逝的尴尬,恼火及排斥莫名随之消散,反而有些想笑。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视卫王、甚至皇帝为无物,竟还会露出如此小心又无措的一面。
她正待出言揶揄,字句临到嘴边,却蓦地咽了回去。
突然想到,当年苏家事败,贤妃便是自缢于寝宫,留下了未满十岁的他一人。
她移开目光,心中防线松懈,不由对他生出些许同病相怜。
可惜,这种情绪无法宣之于口,毕竟舅父一家战死沙场,始作俑者终归是他的外祖父。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万籁俱寂,仿佛光阴也在此刻停驻。
时缨从鬼门关转过一遭,本已疲惫至极,只是心里装着事情,才迟迟没有入睡,而今平静下来,始觉寒冷与困倦侵袭,下意识地收回双腿,抱住了膝盖。
身边影子一闪,不速之客消失无踪。
就这么走了?
也好,她终于能独自待一会儿了。
但鬼使神差地,她环着膝盖的手臂微微收紧,内心深处有一抹类似失望的东西潜滋暗长。
微不可查,却无端挥之不去。
突然,一件薄毯从天而降,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重新在身旁落座。
他未置一词,屈起一条腿踩在亭子边缘,手臂搭着膝头,另一条腿自然垂落,显得颇为修长。
明明是吊儿郎当的动作,他却做得闲适自如,身形流畅宛如画笔勾勒。
她的视线停顿片刻,在他回望过来的时候及时收敛,默默地扯了扯毯子。
于是她没有看到,他黑曜石般清冷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时缨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朦朦胧胧间,她似乎靠在了什么东西上,近在咫尺的温暖让她流连忘返,不觉伸手环过,想要拢住唯一的热源。
随即,她感到身子一轻,似是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脑袋倚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她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刚要再度陷入梦乡,却猛然想起什么,呼吸一窒,悄悄将眼皮掀开条缝。
只一看,顿时僵住。
不出意外,她是被岐王抱着离开亭子,往水榭的方向走。
然而这不算什么。
更要命的是,她的头埋在他的肩窝,屏息凝神,仿佛还能觉察到他颈边的脉搏。
“……”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即决定闭上眼睛装死。
待他将她放至床榻,定然不会再多留。
很快,幕天席地的凉风被隔绝,她的后背挨到被褥,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恰在此时,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时缨的心跳骤然加快,倏地睁开眼睛,顾不得多加思考,一把拉住即将抽身离去的慕濯,将他推进了床榻。
按说她的力气并不足以与他相抗,但他殊无防备,觉察到她的意图,便顺势跌入了衾被中。
时缨手忙脚乱地将被子覆盖在他身上,迅速落下帷帐,动作之快,几乎是生平未有。
下一瞬,丹桂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时缨闭着眼睛,只盼她发现自己还在睡觉,尽快退出去。然而事与愿违,丹桂似乎是担心她的状况,想要凑近仔细查看。
电光石火间,她思维飞转,一边怀疑仓促之中有没有挡严实,一边考虑佯作被她吵醒,寻个借口赶她走人。
如果被她和青榆发现床上藏着个年轻郎君……两人受惊吓的程度估计不亚于看到她自尽。
短短几步,她只觉丹桂走了有一辈子那么久。
正当她无以为继,打算开演的时候,另一人走了进来,丹桂步伐一顿,旋即,一并离开了内室。
是青榆。
将丹桂拉走,以免打扰她休息。
“……”时缨如释重负,又侧耳倾听了许久,才确信两人暂且不会再进来。
她掀开衾被,质问地看向慕濯。
这是哪门子粗制滥造的迷香?她们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慕濯朝窗外望了一眼。
时缨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天际已泛起苍蓝。
“……”
她到底睡了多久?
又或者说……她占了他多久的便宜?
她面红耳赤,毫不留情地指了指窗子。
赶紧走。
他直起身,发丝略显凌乱,眼底浮现一抹不加掩饰的戏谑。
随即轻巧地越过她,落地无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摆。
时缨只觉这幅画面横看竖看都不大对劲,翻身背对他,将衾被拉到了头顶。
良久,室内恢复寂静,她小心地转过去看了看,屋里空无一人,他当是已经离去。
她如释重负,急促的心跳归于平缓,安然合上双眼,逐渐失去意识。
慕濯适才从她看不到的地方走出,来到榻边,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衾被。
他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半晌,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
时缨陷入漫长而沉寂的黑暗,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格外真实的梦,梦境里,她身穿华丽而鲜艳的嫁衣,坐在榻边,望着成为她丈夫的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卫王,惊出一身冷汗,试图挣扎,却动弹不得。
绝望灭顶而来,她看清对方的面容,刹那间,她忘记了挣扎,整个人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迎娶她的并不是卫王。
而是慕濯。
第26章 【前世】她死在景初十年……
那一瞬, 时缨的感觉有些奇特。
恍若身临其境,又像是抽离于半空中,俯瞰正在发生的一切。
眼前的自己熟悉而陌生, 妆容秾艳,发间花钗灿然生辉,锦衣华服映照灯火, 丝线流光溢彩,沿价值千金的布料蜿蜒勾勒。
但她的表情空洞无神,眼角似是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 犹如一尊雕像。
慕濯的模样也与印象中大相径庭,衮衣冕冠,眉目精致却冷峻,身形俊秀挺拔, 宛若尘世之外的仙姿玉质莅临凡间。
他眼底隐约有暖色流淌, 却仿佛错觉般难以捕捉。
烛影摇红, 昭示着此时正是大婚之夜。
然而屋内的气氛一片死寂,本该结为夫妻的两人彼此沉默, 仿佛隔着永生难以逾越的天堑。
终于,时缨看到自己抬起头, 望向面前几步之遥的身影。
视线聚焦,她眼中焚烧着燎原烈火般的恨意。
那是一段截然不同的命运。
没有浴佛节的初遇, 没有英国公府的击鞠比赛, 千秋节两人一面之缘,见礼之后便擦肩而过。
孰料再度相逢,竟是这样一幅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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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十年,五月。
皇帝下诏为安国公府三娘子赐婚, 令她嫁与岐王为妃。
消息传出后,众人哗然,流言蜚语在长安城内迅速蔓延,上至权贵、下及平民,均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猜测个中缘由。
放眼京城,谁不知时三娘是皇帝和淑妃钦定的未来卫王妃,如今另嫁岐王,着实匪夷所思。
安国公府闭门谢客,卫王也不再露面,皇室对外宣称时三娘与卫王八字不合,跟岐王凑在一处却是相生相谐,经钦天监卜卦,这桩婚事对社稷有大利。
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愈发令人浮想联翩。
流传最多的说法是岐王见色起意,时三娘被他强行夺去清白,这才不得不委身于他。
大婚当日,金吾卫静路,箫鼓喧天,所有规格皆遵照亲王纳妃礼,但前来观睹之人皆有所觉,无论迎亲还是送亲的队伍都弥漫着一股死水般的沉寂。
岐王的母族早已灭门,此番他从灵州回京,除了寥寥几名随行的部众,在京城只有一个荣昌王世子还算关系亲近。
安国公府那边,中书令时文柏称病休养,接连数日缺席早朝,整场婚礼都没有现身,是安国公夫人及其长子将时三娘送上了辂车。
朝中官员碍于情面参加宴席,不约而同地未作久留,走罢流程就相继告辞。
新修的王府张灯结彩,但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夜深人静,喧嚣已散去。
时缨端坐床榻,看着那个导致她沦为京中笑柄的罪魁祸首,缓缓扣紧了袖中的发簪。
慕濯屏退一众婢女,在她身前停住:“饮合卺酒吧。”
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
时缨一言不发地起身,作势去斟酒,在转身的刹那,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袖,直插自己的咽喉。
她已经足够快,但簪头却在挨到肌肤的瞬间停住,慕濯轻而易举地夺下她的簪子,反手扔开。
“时娘子,你就这点本事吗?”他的话音笼上一层寒意,先前的平静荡然无存,“你既然恨我至极,有胆量自裁,为何不先杀了我?”
时缨被他攥着手腕,未能挣脱,不禁发出一声绝望中掺杂着嘲讽的轻笑:“臣女与殿下您最大的区别,便是臣女有自知之明。您天纵奇才、功高盖世,连陛下都束手无策,只得把臣女作为交换的筹码送给您,臣女再异想天开,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将您一击毙命。更何况,灵州非您不可,臣女若杀了您,岂不是成了大梁的千古罪人?”
“那就节省力气,莫再寻死觅活。”他放开她的手,“留着性命,等待大梁不需要我,而你也攒够本领、足以亲手杀了我的那天。”
时缨沉默良久,垂下眼帘,轻声问道:“为什么是我?你我只在千秋节见过一回,莫非因为我与卫王殿下有婚约,你意欲对付他和安国公府……”
“我要对付他,还不至于用这种伎俩。”他打断她的猜测,语气缓和些许,“时娘子方才还夸我天纵奇才,如今又在暗示我愚不可及,不知令尊与孟家同气连枝、绝不会倒戈相向吗?”
时缨不愿再与他掰扯,深吸口气,坚定道:“但无论你出于何意,我此生都只认定卫王殿下一人,即使你不择手段将我夺来,我也永远不会接受‘岐王妃’的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