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对方原本要说什么。
——毕竟他的生母曾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时缨未曾见过那位已故的贤妃苏氏,与岐王也是素未谋面,但念及他们,她的心情却极其复杂。
十年前,长安变故陡生,局势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的摄政王染病过世,没多久,其子即今上称帝,建立新朝。
彼时,荆州一带战事未歇,有股势力盘踞此地自立为王,企图与大梁划江而治。
今上派贤妃之父苏大将军前去征讨,时缨的舅父林将军作为杭州守将,也接到传令赶赴战场,计划与来自京城的大军配合,兵分三路,对敌实施夹攻之计。
时缨与舅父一家关系亲近,在杭州借宿的那段年月,她经常随舅父舅母去城郊骑马,与表兄表姐更是打成一片。
舅父奉命出征前不久,母亲接到远在京城的父亲传信,说长安大局已定,他因有从龙之功而加官进爵,要她携两个女儿北上团聚。
临别之际,时缨颇为依依不舍,思及将来会与舅父一家在长安重逢,适才放心上路。
然而她再也没能见到他们。苏大将军与敌方暗通款曲、临阵倒戈,林将军力挽狂澜却终究不敌,林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在军中也有职务,此番与丈夫一并身陷重围壮烈牺牲。两人的儿女自小习武,长子上过战场,幼女刚及笄便自告奋勇追随父母兄长,事发后,兄妹二人都未得幸免。
林将军率部众拖延数日,为后续援兵争取到充足时间,最终击溃敌军,使大梁一统南北,给林氏一族得来丰厚赏赐与加封,连带着姻亲安国公府也沾光不少。
而苏大将军兵败身亡,苏家在京中起事造反被镇压,成为乱臣贼子,阖族下狱处斩,贤妃自尽于深宫。
岐王身为皇子,无需承担株连罪,但却被今上一道圣旨送往灵州,美其名曰让他远离纷争、到军中历练,可此事搁在一个刚满十岁的幼童身上,冷落之意不言而喻。
这些都是时缨后来听闻。她难以接受舅父一家遇难的现实,终日郁郁寡欢,直到初次随父母进宫,与卫王定亲,被淑妃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才逐渐走出悲痛。
如果说淑妃和卫王是她的贵人,苏家便是她永远无法原谅的存在。
她倒不至于迁怒岐王,事发时他年纪尚小,且久居深宫,苏家谋逆与他毫不相干,但每每听人提及他和贤妃,总能勾起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熟悉的朋友从不与她谈论这些,今日说话的两名贵女乃新近结交,一时失言想必也是无心。
她虽未介意,情绪却难免有些低落。
“阿鸾。”曲明微见时缨长久不语,知她又想起了舅父的事,轻声安慰道,“等下为林将军一家放盏灯吧,他们在天之灵,定能感受到你的思念。”
“好。”时缨正有此意,却又不受控制地想,十年过去,或许他们已转世轮回,把她遗忘了。
忽然,曲明微身形僵住,如临大敌般在她耳边道:“抱歉,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话音未落,已松开她的手臂,飞快钻进人群,一眨眼就消失无踪。
时缨怔了怔,抬眸望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衫的身影,顿时会意。
“我们走吧。”她对愣怔的丹桂道,“明微不会再回来了。”
曲明微与她同岁,却迟迟没有定下婚事,她出身将门,从小梦想像父兄一样去军中建功立业,对相夫教子格外排斥。
英国公夫人疼爱女儿,从不催促她,但英国公对此无法容忍,已经自作主张与荣昌王府通气,打算让她嫁给荣昌王世子。
因曲明微强烈抵触,订婚暂且搁置,但荣昌王世子似乎对她颇有兴趣,三天两头登门拜访,每当这时,她便先一步偷溜出府,去安国公府找时缨避难。
此君突然出现,即使是巧合,曲明微也无心跟他虚以委蛇,索性在被他看到前逃之夭夭。
时缨只得与丹桂去放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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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时绮习惯性地看向姐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影。
她心下一怔,趁着同伴们三三两两地告辞,也借机离开。
主宾道别,薛七娘转述时缨所言,时绮谢过,下楼去找婢女。
“四娘子。”青榆如实禀报,“三娘子请您到马车上与她会合。”
时绮却没有动:“阿姐在何处?”
青榆熟悉三娘子多年的习惯,猜测道:“应是往慈恩寺……黄渠的方向去了。”
黄渠?放河灯?
给舅父一家祈福吗?
时绮不露声色,借衣袖遮掩掐了掐手心。
“你随我去寻阿姐吧。”她冲青榆一笑,“我没来过这边,也想四处逛逛。”
又道:“今日我难得出府,阿姐知我有此意,必定不会拘着我的。”
“是。”青榆恭敬道,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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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捐了香火钱,令丹桂接过僧人递来的两盏灯。
她取出灯里的字条,在河边临时架起的桌案上提笔蘸墨,写下为舅父、舅母、表兄及表姐的祈福之言,又在另一张字条落字,望家中亲眷福寿安康。
随即亲手河灯放入渠中。
水面上烛光盈盈,无数灯火交织成暖色洪流,僧人们的吟诵绵延悠长,被风声送远。
时缨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许久,再度睁开眼睛,隐约觉察到有人向她看来。
她不着痕迹地掩实帷帽的罩纱,挡住面容,这才谨慎地回望对方。
几步之外,站着一位身穿玄色襕袍的年轻郎君,夜色蔓延,且她隔了帷帽,看不大清楚他的长相,只觉他姿态挺拔,宛如悬崖孤松,有种难以言说的冷峭,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京中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家的同龄公子,她大都见过,此人给她的感觉十分陌生,她可以笃定并非任何一位旧识。
他的气场过于孤绝冷冽,与那些自幼生长在锦绣丛中的贵公子大相径庭。
可是……既然彼此素不相识,他为何要看她?
时缨有些怔忪,直至丹桂的声音响起:“三娘子?”
她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一个外男看了良久,反省之余,颇庆幸身畔没有旁人。
倘若这副场面被父母知晓,她恐怕很多天都不会好过了。
打从许下婚事起,父母就一直告诫她,必须时刻谨记身份。她是未来的卫王妃,万不可对其他男子有失礼之举,即使在卫王面前,也要懂得矜持,以免被贵人嫌弃不庄重。
她微微侧身,离开原先站着的地方,下一瞬,那道目光似乎消失了。
时缨松了口气。
应当是误会,他八成在看别人,只是她恰巧挡在中间。
“再替我取盏灯来吧。”她压下心头不安,低声道,“我想为自己的姻缘讨个吉利。”
她语调平静,丹桂却露出笑容,兴高采烈地去拿河灯。
三娘子貌似永远云淡风轻,但她和青榆都晓得,卫王殿下在她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
片刻后,时缨将河灯缓缓置于水渠。
婚期将近,惟愿诸事顺利,卫王前途坦荡,对她永不相负。
她目送河灯渐行渐远,转身之际,却蓦然怔住。
水面划开笔直波纹,另一盏灯接踵而至,不偏不倚地撞上她的,力度之大,竟整个翻转过去。
二者同归于尽,河水倒灌进装纸条的空间,烛火噗嗤熄灭了。
变故发生在顷刻间,身后丹桂低呼出声,时缨一惊,朝罪魁祸首望去。
岸边原本站着两位僧人,用竹竿把河灯推远,但此时,一根竹竿落在方才那名年轻郎君手中,显而易见,两灯相撞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河灯翻沉并非吉兆,时缨一言不发,没有上前追究,只透过帷帽,目光悄然在他手上打了个转。
倘若仅仅是为了推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莫非他当她对武学一无所知,看不出他是用了内力,才能准确无误地控制河灯的走向与力道。
那人似有所觉,将竹竿还给僧人,走近几步,对她作揖道:“姑娘抱歉,在下不是有意。”
语调平和、字句诚恳,嗓音却略显低冷,好似寒冬松柏间笼罩的雪雾。
换做旁人或许会相信这番说辞,然而时缨不为所动,淡声问道:“此地放灯的人多不胜数,公子怎知是我的?”
言外之意,他分明早有预谋。
她仔细回想,自己最近好像并未得罪过谁,以至于对方派个陌生人来找她麻烦。
更何况,弄翻一盏河灯,除了稍许影响心情之外,也无法对她造成什么困扰。
“在下听闻姑娘的婢子惊叫,循声望来,发现别人都在看灯,唯有姑娘看的是在下,那盏灯属于谁,答案不言自明。”那人态度客气,但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帷帽遮挡下的视线。
事出突然,只有河灯的主人第一反应不是凑热闹,而是寻找始作俑者。
时缨始料未及,他的感官竟会敏锐到这种程度。秘密猝不及防被戳破,她心头骤然一跳,罕见地浮现出些许慌乱。
这种感觉太过久违,犹如细小涟漪,在惯常波澜不兴的湖面徐徐散开。
所幸他话音一转:“在下失手,愿赔姑娘的灯。”
说着,不容她拒绝,已取了河灯递给她。
他轻叹口气,似是自嘲,却掺杂了几分意味不明:“在下本想将河灯推得更远,谋个好兆头,谁知反而弄巧成拙,导致它提前折戟,还无端连累了姑娘。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无法强求。”
第3章 他必须走旁门左道。
听闻此言,时缨蹙了蹙眉。
莫名地,她觉得此人话里有话,暗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的愿望也注定不会实现。
他维持着姿势,等待她接过那盏灯。
如此距离下,他的容貌一览无余,剑眉星目,五官轮廓精雕细琢,不输她见过的所有贵公子,甚至比起卫王也不遑多让。
视线相触,刹那间,他眼底冰雪消融,周身的冷意似乎也随之淡化些许。
时缨却无暇与他掰扯,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万一附近有熟人通过丹桂认出她,看到这副情形,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不必了。”她淡声拒绝,“心诚则灵,公子不妨自己留着,规规矩矩地许一次愿,而非寄希望于走旁门左道。”
既然他失礼在先,摆明了故意针对,她也无需再跟他和颜悦色。
说罢,她径直离去。
那人目送她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视线垂落,望向手中的河灯。
他行至桌案旁,提笔落下几行字,旋即如她所言,“规规矩矩”地将这盏灯放在水中,看着它汇入璀璨流火,直到化作一星光点。
周围看热闹的意犹未尽,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只一眼,便觉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本就为数不多的温和消失得一干二净,仅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他们直觉这是个不好惹的主,连忙收回视线。
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人转身,悄无声息地去往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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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绮步履匆匆来到水岸边,四下搜寻,一眼就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时缨背对她立在那里,纤柔妙曼,宛如夜色中盛开的昙花,就连被晚风拂起的裙裾都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再一抬眸,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位年轻公子。
隔得太远,她瞧不清长相,只觉他仪态气质皆不俗,与姐姐这样的绝色美人站在一起,却分毫没有被她遮掩光芒,乍看之下,宛如一双璧人。
他似乎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取来一盏河灯递给她。
是卫王?
时绮有些意外,她久居深闺,不曾见过姐姐的未婚夫,但想必只有他才会与她如此熟稔。
难怪时缨要撇开她独自来河边。
原来是为了私会情郎。
时绮心中晦明难辨,只犹豫了一下,便沿着堤岸绕过人群朝时缨走去。
“四娘子您慢些,这地方路滑,小心摔跤。”青榆连声提醒,时绮充耳不闻,反而加快脚步。
突然,有几个孩童你追我赶地跑来,时绮被他们一挤,瞬间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栽向水面。
青榆大惊失色,慌忙扑过去施救,却还是晚了半步。
时绮脑海中一片空白,吓得甚至忘记惊叫,然而下坠的势头却停住,有人眼疾手快扯着胳膊将她拉了回来,还顺势抄起她掉落的帷帽,交还给主仆二人。
“多谢公子相救。”青榆千恩万谢,护住时绮,替她将帷帽戴好。
时绮这才神魂归位,双腿一软,亏得青榆在旁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
她心跳急促,不好意思去看救命恩人的模样,低头望着对方石青色的袍角,轻声道了谢。
“河岸湿滑,姑娘最好还是从别处走。”那人嗓音温润,似乎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话音落下,他的衣袍从她眼前移开。
“四娘子,”青榆请示道,“您还要去寻三娘子吗?还是先行上车?”
时绮看向时缨所在的地方,却见她和身边的年轻公子都已经没了人影。
“回马车吧。”她恹恹道,放慢步伐心有余悸地离开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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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的车驾停在慈恩寺前,时缨原本打算放完河灯之后进去上炷香,但被那陌生人耽搁了太久,宵禁将至,已经赶不及。
时绮先她一步返回,正由青榆扶着登车,时缨看了眼慈恩寺的大门,遗憾作罢。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缓缓在安国公府的车旁边停住。车帘打起,入目先是一柄玉骨折扇,紧接着,一位身穿月白色流云纹锦袍的贵公子从中走出,面带微笑:“阿鸾。”
竟是她的未婚夫,卫王慕沨。
时缨有些意外,正待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她对青榆使了个眼色,青榆立刻会意,进入车中,悄声道:“四娘子,是卫王殿下。”
时绮连忙下车,恭敬行了一礼,低头望见卫王的衣角,顿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