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个孙辈,皇帝于情于理都该立卫王为太子,尽管朝中几乎无人看好岐王夺嫡,可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变数皆有可能。
安国公府与卫王母子在同一条船上,须得倾尽所能保证他入主东宫。
任何有意争夺储位者,都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卫王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略一颔首:“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诞下麟儿,我保证不纳任何妾室。”
说罢,轻叹道:“阿鸾,我是当真喜爱你。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
时缨明白这一承诺的分量,笑了笑:“是我的荣幸。”
不多时,马车抵达安国公府。
卫王亲自将时缨扶下车:“这个时辰,我就不上门叨扰了,你早些休息。”
时缨与他道别,目送马车离开,随即被等在门前的婢女迎进府中。
出了崇仁坊,卫王用折扇挑开车帘,低声吩咐道:“去‘那边’。”
车夫心领神会,驱车踏上与王府截然相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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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雕梁画栋、亭台错落,春夏之交的季节,满园时令花木绽放,显尽馥郁葱茏。
时文柏寒门出身,其妻林氏乃没落世家的女儿,早年两人成婚,还算是他高攀。后来摄政王南巡至杭州,时文柏毛遂自荐得到赏识,继而随他北上进京。
彼时,林氏身怀有孕,不宜舟车劳顿,加之长安局势未明、此去前途未卜,时文柏便让妻子和女儿们留在杭州,请林家兄嫂照拂,只带走了长子时维。
两人一别就是六年,再度重逢,已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而今时文柏功成名就,林氏受封诰命夫人,安国公府成为京中赫赫有名的权贵之家。
时缨穿过重重院落走进父母的居处,下人通报过后请她入内。
她敛衽行礼:“阿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时文柏已经从青榆处得知她遇到卫王、被对方留下叙话,却没有令她起身,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时缨如实作答:“女儿到达晋昌坊后,先赴了薛七娘的约,又到黄渠边为亲眷祈福,最后在慈恩寺门前偶遇卫王殿下,与他在寺中散步、闲谈了片刻,由他相送回府。”
寂静在室内蔓延,她维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良久,正待询问出了什么状况,一只茶盏狠狠掷到面前,刹那间四分五裂。
碎瓷片溅起,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时文柏重重一拍桌案,厉声呵斥:“荒唐!”
时缨垂首,轻声道:“阿爹何出此言?”
“半日不见,我的好女儿竟学会了撒谎。”时文柏面色阴沉,失望地叹了口气,“阿鸾,你实话实说,你在黄渠边上究竟做了何事?为亲眷祈福,还是以放河灯做幌子,与外男私相授受?”
第5章 再任性最后一次。
在时缨的记忆中,父亲虽待她严厉,但却鲜少有如此震怒的时候。
“与外男私相授受”的指责犹如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她忍不住争辩道:“阿爹,女儿冤枉。”
事情已经被父亲知晓,否认只会适得其反,她按捺心中的羞耻与屈辱,略去和那陌生人交谈的内容,解释了前因后果。
“……他撞翻我的灯,便说要赔我一盏。”她顿了顿,“但女儿并未接受,也没有与他多言。当时丹桂就在女儿身旁,阿爹如若不信,可以将她传来求证。”
“休得顶嘴!”时文柏叱道,“丹桂和青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玩忽职守,任由你胡作非为,另一个护主不力,害得皎皎在外丢人现眼,全都该罚!”
时缨一怔,全然不知时绮出了何事。
她记得上车的时候妹妹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不由道:“阿爹……”
“阿鸾。”林氏轻声制止,用眼神示意她别再火上浇油。
时缨深吸口气,俯身拜下:“女儿知错。”
时文柏却未作罢,语气平缓了几分:“你错在何处?”
时缨不想自讨苦吃,顺从检讨道:“我作为皎皎的阿姐,不该丢下她独自离开,作为卫王殿下的未婚妻子,不该与外男产生逾礼之举。”
“还有,”时文柏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作为女儿,你不该出言顶撞父亲。阿鸾,你素来明事理,今日行差踏错,想必只是一时糊涂,往后几天你闭门思过,好好反省。你须得牢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安国公府的庇佑和卫王殿下垂爱,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时缨低声:“阿爹教训的是。”
少女跪伏在地,素色衣衫反而增添了几分清丽绝尘,裙裾堆叠绽放,宛如一朵鲜妍的花。
时文柏的目光在她手背上停留了一瞬,血珠溢出,在如雪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他忽然有些后怕,倘若瓷片飞得再高些,划伤她的脸,自己只怕要悔不当初。
林氏为他诞下一子四女,大女儿和二女儿不幸早夭,小女儿内向怯懦,唯有这个三女儿容色倾城,前途不可限量。
如若她有朝一日能母仪天下,安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将系于她一人之身。
他叹了口气:“下去吧,以后切莫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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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向父母告退,前脚刚回到住处,林氏后脚便跟了过来。
青榆正替她清理伤痕,丹桂在旁递药端水,突然听闻外面通报,连忙一同起身行礼。
林氏屏退一众下人,携女儿落座,柔声安慰道:“阿鸾,你阿爹方才一时着急,说了重话,他怕你伤心,便叫我过来看看。”
时缨念及那句“私相授受”,依旧有些难过,可母亲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只能点点头:“女儿知道阿爹是好意。”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守口如瓶。
那人冒犯她在先,又故意毁掉她的灯,她怀疑他另有目的,想要套话,才与之交谈。
否则非亲非故,无论出于礼节还是避讳,她都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父母不可能相信,只会指责她强词夺理。
而且她无法直言,为何能够识破那人暗中动用了内力。
因卫王喜欢温柔贞静的女子,父亲严禁她接触与武学相关的任何事物,尤其是曾经向舅父舅母习得的本领。
好不容易才让父亲息怒,她不想再自找麻烦。
林氏轻声问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时缨摇摇头:“女儿戴着帷帽,未能看得太清,只觉并非旧识。”
林氏眉宇间染上忧色,几度欲言又止,末了,语重心长道:“你有幸得卫王殿下垂青,将来便是太子妃、是皇后,对你心存嫉恨之人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并不想看到安国公府与皇室结亲。他们碍于你的身份,明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指不定有多少腌臜的手段。近来你一定要谨慎行事,以免遭歹人算计,我和老爷别无所求,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阁。”
见时缨应下,她取出一只瓷瓶:“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你阿爹特地托我送来。给阿娘看看,可千万别留下疤痕。”
说着,便要去拉时缨的手。
“阿娘,不碍事的。”时缨卷起衣袖,露出手背上的纱布,借机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触碰,“青榆已经为我包扎过了。”
林氏也不勉强,放下瓷瓶,絮絮道:“你阿爹一路走来实属艰辛,因着他的出身,那些世家大族瞧不起安国公府,只等着看我们的笑话。阿鸾,你可要替你阿爹争气。”
同样的言辞,时缨从小到大听过太多,虽理解父亲不易,但却难免耳朵起茧。
她乖乖应答了几句,送母亲离开。
净房已烧好热水,室内灯火通明,白玉池雾气氤氲,泛着粼粼波光。
时缨让其余婢女退下,只留了青榆和丹桂伺候,褪去衣物,慢慢走进汤池。
二婢为她梳理头发,突然听她低声问道:“青榆,皎皎那边是什么情况?”
青榆如实交代了时绮在河岸边的遭遇,又道:“回府后,四娘子去给老爷夫人问安,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丹桂愤愤不平:“定是四娘子告的密,否则老爷和夫人怎会知……”
“不是皎皎。”时缨打断了她的指控,“她虽对我有些意见,但还不至于使用这种伎俩。她若想让我难堪,何不在卫王殿下面前揭穿我?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知道妹妹险些落水的只有青榆,可她并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时绮从小就爱与她斗气,但却从未公然讲过她这当姐姐的一句不是。
父母对她和妹妹的行踪了如指掌,就仿佛亲眼所见,难道他们——
她望着水面上跳跃的光影,陷入长久沉默。
沐浴过后,二婢为时缨擦干头发,服侍她就寝。
继而熄灭灯烛,轻手轻脚退出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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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丹桂压低声音,大惑不解道:“青榆姐,三娘子为何待四娘子这般好?虽说血浓于水,但……也就咱们三娘子宽容大度,换做别人家阿姐,谁会由着阿妹整天给自己摆脸色。”
她入府的时间晚,青榆却是跟在时缨身边多年,随她从江南来到京城。
青榆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有所不知,四娘子出生时未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差点没能立住,直到进京,老爷请了宫里的奉御来诊治,才逐渐好转。以前她常年卧病在床,三娘子与林家表兄表姐玩耍的时候,四娘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长此以往,她不亲近三娘子也是情有可原。”
她轻叹口气:“大娘子和二娘子去得早,三娘子就剩这一个嫡亲的阿妹,自然要对她好些。”
又道:“以后莫再编排四娘子了,免得惹三娘子不快,给你好果子吃。”
“是。”丹桂赧然,却不禁反驳,“三娘子宅心仁厚,才不会怪罪我。”
她在三娘子身边伺候也有些时日了,还未曾见过她动怒,她似乎永远波澜不惊,对一切情绪都极其克制。
但她却不是苛刻的主,今日她和青榆被老爷罚了月钱,三娘子非但自掏荷包还给她们,还额外添了许多,说是作为她犯错牵连她们的补偿。
丹桂像模像样地举起手对天起誓:“我要留在她身边伺候一辈子。”
青榆扑哧一笑,却是悄然在心底许下了同样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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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时缨并未睡着。她在黑暗中摊开掌心,怔怔地出神。
她的手背细腻柔软,指节纤长犹如玉雕,唯有掌中覆着些许薄茧,完全不像是属于一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贵女。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得益于英国公府帮忙,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近十年。
如今,她庆幸自己和曲明微的家人足够谨慎,否则恐怕早就通过眼线传到父母耳中。
她出门在外的时候,父亲会派人密切监视,而且今日绝非头一回。
只不过以往她循规蹈矩,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也就无从知晓。
心里五味陈杂,这种感觉就像是尊长对她全无信任,生怕她惹是生非、辱没门楣一样。
而且她能想通的关窍,父亲绝无可能遗漏。
但他并不介意被她发现,以他的脾性,或许还希望她得知后会更加严于律己。
万籁俱寂,时缨合上双眼,压下心中千头万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可闻。
有人在唤她的名字:“阿鸢,阿鸢。”
是了,她曾经叫做“阿鸢”。
这个小字是舅父所取,来长安后,父亲认为“鸢”不好,大笔一挥改为“鸾”。
“鸾”为鸾凤,寓意她有凤凰命,没多久,她便与卫王定亲,应了父亲对她的寄望。
而曾经叫她“阿鸢”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阿鸢,我们比试一下,看谁能将河灯推得更远。我赢定……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
“愿赌服输吧表兄,表姐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你比我先出手,但最后是我的跑在了前面。”
“没错,阿鸢是胜者,阿爹和阿娘也看见了,阿兄你可不能耍赖。”
“阿鸢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回头我们须得督促大郎勤修武艺了。”
“阿爹阿娘,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欢声笑语在河岸边传开,旋即被滔天巨浪吞噬。
时缨猝然惊醒,才意识到是在做梦。
她望着头顶幔帐,失落之余,却不禁莞尔。
彼时的画面清晰如昨,舅父趁表兄全神贯注盯着河灯,神不知鬼不觉地碰了一下她的竹竿,然后她的河灯便乘风破浪地飞了出去,将表兄远远甩开。
后来她才知道,舅父看出表兄用内力作弊,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帮她扳回一局。
她缠着舅父想学这招,舅父却说这只是雕虫小技,不值深究,他可以教她更有趣的玩意儿。
再之后……
回忆纷至杳来,时缨摩挲着掌中薄茧,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冒险去趟英国公府,再任性最后一次。
趁眼下还有机会。
等做了卫王妃,就永远都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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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红烛罗帐内云收雨歇,卫王轻抚怀中少女香汗淋漓的面颊。
少女筋疲力竭,依偎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光线幽暗,映照出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几乎与时四娘一模一样。
若非年龄和生辰对不上号,他甚至要怀疑两人是孪生姐妹。
此前他从未见过时四娘,被这女子吸引,是因为她与时缨有六七成相似。
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态,他收她为外室,将她当做时缨的替身,想象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时缨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千娇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