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柏要杀她。”慕濯言简意赅道,复而看向堂弟,“子湛,借你的马车一用。”
“好。”慕潇不假思索地答应,“我怕出意外,还带了府上的大夫同行,你们快回去吧,让时……堂嫂好生歇息,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慕濯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又在打与安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并且已经说服时四娘。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思再劝,何况慕潇是他的堂弟而非下属,对方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不好指手画脚、直接左右他的决定。
遂将时缨抱入车中,令青榆丹桂随大夫进去照看。
马车调转方向,前往苏家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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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中。
荣昌王世子不请自来,让现场气氛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林氏坐立不安,御前总管忧心忡忡,唯有薛仆射老神在在地端着茶盏,与慕潇谈笑风生。
等了许久,时文柏才在仆从的搀扶下慢慢走来,脚步一深一浅,脑门和鼻子上有着显眼的淤青,更奇怪的是五月的天气,他竟裹了一件防寒用的竖领披风,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
“让诸位见笑了。”他小心翼翼地落座,不知是碰到什么地方,面色一抽,极力克制才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管家在旁解释道:“众位贵人,我家老爷因三娘子之事伤心过度,行走时没看清路,摔了个大跟头,适才伤成这样,还望贵人们莫见怪。”
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薛仆射轻咳一声,识趣地没有笑出声。
天知道他是怎么摔得鼻青脸肿,旁边的下人们也不扶着点。
时文柏忍着奇耻大辱,面色沉痛道:“今日有劳各位前来,鄙府蓬荜生辉。陛下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只是……小女自幼与卫王殿下订婚,无法接受嫁与岐王殿下,便闹着要自尽,幸而被我及时发现,将她救回,可惜她冥顽不灵,竟直言叛出安国公府,从此不再是时家的女儿。”
他长叹口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涉及与皇室联姻,我着实不敢隐瞒。劳烦徐公公回宫复命时,向陛下禀明此事,如若陛下愿收回成命,我……臣绝无怨言。”
御前总管与薛仆射对视一眼,点点头:“那么咱家就不多留了,告辞。”
薛仆射看了看窗外天色,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盏,善解人意道:“安国公……好好养伤。”
时文柏面上青红交加,却只能客气道谢。
他憋了一腔怒火,想着送走他们就去找时绮算账。
若非她趁乱溜出府,将岐王引来坏他好事,他又何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还附带了这位凑热闹的荣昌王世子,简直是生怕他不够丢脸似的。
两人正待起身,慕潇突然开口:“二位且慢,既然有缘相聚,不妨顺道帮我做个媒。我跟时四娘一见如故,甚为投缘,欲缔结姻亲,不知安国公意下如何?若您不嫌弃我们荣昌王府,择日不如撞日,尽早把事情敲定,赶在家父寿辰之前完婚,也能为他老人家冲冲喜。”
他一改往常漫不经心的神态,字里行间尽是认真。
时文柏瞠目结舌,林氏如坠梦中,御前总管和薛仆射也难掩诧异之色。
慕潇悠悠道:“方才我送令嫒回府,她未曾拒绝,应当对我还算满意,就看安国公是否舍得将她嫁给我了。”
时文柏脸色微变,半晌,点点头:“承蒙世子垂青,是鄙府以及小女的荣幸。”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气血翻涌,差点又没厥过去。
荣昌王世子愿意迎娶四女儿,实属天降之喜。论地位,论财富,成安王府远不能与荣昌王府相提并论,时绮若能与荣昌王世子结亲,她的庶妹们也能沾些光,将来许配给更好的人家。
他内心打着如意算盘,就听荣昌王世子道:“安国公答应,那是再好不过。我现在就进宫请求陛下赐婚,五月十二家父大寿,必须及早寻个良辰吉日完成婚礼。”
“另外,”慕潇话音一顿,戏谑道,“恳请安国公对四娘手下留情,既然是冲喜,我希望未来世子妃可以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过门,否则实属不吉。”
说罢,他扬长而去,徒留时文柏一口气没提上来,摇摇欲坠,被管家和林氏手忙脚乱地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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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窗外云销雨霁,天空洁净如洗,夕阳沉沉,暮色四合。
因慕濯来得及时,她又吐掉了大部分酪浆,并未危及性命,只是染了些许风寒,服过汤药睡了一觉,如今已无不适。
青榆扶她起身,她一抬眼,便看到慕濯坐在榻边,见她醒来,眼底浮现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丹桂端来一碗热水,慕濯顺手接过,亲自用汤匙喂给她。
她稍事犹豫,终究没有躲闪,二婢见状,交换眼神,悄然退出内室。
喝完水,她轻声问道:“殿下,这是在何处?”
“苏氏旧宅。”慕濯将瓷碗搁到一旁,“以前陛下还是摄政王世子,举家居于宫外的时候,我经常来此处做客,这间屋子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你若不介意,我们就不搬去王府了。”
皇帝原本想将他留在京城,便下令为他新修了一座府邸。
在时缨的梦境中,那也是“她”与他成婚的地方。
她摇摇头:“我已无家可归,殿下肯收留我,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挑三拣四。”
更何况,梦里情形历历在目,那座金碧辉煌的宅子留给她的可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她神色戏谑,言辞调侃,似乎没有半分伤心。
但说完这句话,她垂下眼帘,遮去了其余未及显露的情绪。
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即使已经斩断前缘,心情却还是有些一言难尽。
慕濯试探地握住她的手,时缨的眼睫轻轻一颤,没有拒绝。
他掌心温暖,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半日前,就是这双手撑住她的身躯,携她步步走向新生。
她笑了笑:“殿下不由分说将我接出安国公府,那么……我就算是已经嫁给你了吧?”
慕濯微微一怔,对上她清澈如许的眼眸,良久才低声道:“是。”
他本就不是什么注重仪式之人,况且他在京中也没什么亲属,更没兴趣与那些碍于情面前来赴宴的官员虚以委蛇。
只要她不在乎,他自是不愿大费周章办什么婚礼。
能得她亲口承认,于他而言,已胜过世间所有。
尽管两人对这段夫妻关系的认知不大一样,但来日方长,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可惜,”时缨轻叹,“我孤家寡人,没有丰厚的嫁妆,也没有强大的家族能够为你提供助力。”
“安国公府的东西,我只觉得脏。”慕濯直言不讳道,“你既下定决心与时文柏那老匹夫一刀两断,往后我也不会再对他客气。”
“殿下已经很不客气了,我敢打赌,他纵使是在发迹前,也从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时缨没有否认,只担忧地问道,“不知舍妹人在何处?我想将她一并接来,若不然,安国公定会迁怒于她。”
“她不会有事。”慕濯宽慰道,“她……罢了,如今天色已晚,明日让她来见你一面,她应当也攒了些话要对你说。”
时缨直觉时绮那边出了些意想不到的状况,但得他保证,她莫名地放下心来,没有再多问。
她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父母给予的那条命,我已经还给他们,从此不再欠安国公府分毫。我现有的这条命是殿下所救,先前我对你许下的承诺,我会尽己所能履行,证明我一人之力胜过整个安国公府,绝不让你做赔本买卖。”
慕濯无奈一笑:“时娘子……”
“阿鸢。”时缨纠正道,“殿下可以称我‘阿鸢’,这是我舅父林将军为我取的小字。”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时三娘’,我是岐王妃阿鸢。”
第40章 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温……
岐王妃。
阿鸢。
时缨的语气自然而然, 就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尽管慕濯一清二楚,在她口中,“岐王妃”与“仆射”、“尚书”之类的词汇无异, 只是个头衔或职位,但她的话音却宛若石子入水,在他心间激起些许细小的涟漪。
曾经求之不得的幻梦, 似是变得触手可及。
时缨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两相对望,心下一窘,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不禁怀疑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热络, 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做岐王妃、让他唤她的小字一样。
虽然她本意并非如此。
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忽然听到他的声音:“阿鸢。”
略显低冷,却犹如冰雪消融,掺杂着些许莫可名状的温柔。
“嗯。”时缨轻轻应下。但不知为何, 一时间, 竟愈发无言以对。
她已经十年未曾听到过有人这么叫她, 就连曲明微,因她害怕时文柏不满、进而反对她和英国公府往来, 便让她跟着改了称呼。
思及曲明微,她试探道:“殿下, 明日见到舍妹,我想托她给曲娘子传封信, 抽空与她见一面。否则消息传开, 她定会非常担心我。”
“自然可以。”慕濯道,“阿鸢,你不必凡事与我汇报,你想去何处、想要见谁都是你的自由。但我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 谨防安国公和卫王怀恨在心,企图对你不利。”
顿了顿:“你若不愿给曲娘子带来麻烦,我请子湛帮忙,安排你们在他名下的铺子里相见。”
时缨莞尔:“多谢。”
说话间,一缕发丝从额前散落,她抬手拨开,突然发现袖口卷了几折,垂眸一看,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宽大许多,显然不是她原本的那件。
“你的衣服湿透了,我怕你穿着染病,便让青榆和丹桂替你换上了我的寝衣。”慕濯解释道,“都是新的,从未穿过。方才你睡觉的时候,我令人带她们去了趟东市,为你置办些许衣物和日常用品,还有库房里存着不少陛下赏赐的布匹,你挑喜欢的,回头多做几件衣服。”
时缨仓促离开安国公府,当真是“身无分文”,她原想着晚些时候跟青榆丹桂慢慢商量,看需要添置些什么,谁知他已经悉数安排妥当。
她再度言谢,他又道:“这里没有婢女,如果你觉得人手不够……”
“不必。”她轻声,“青榆和丹桂跟着我已经足够。”
“好。”他也未做坚持,“往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对我直言,或吩咐下人们去做。至于我那些属下,明日他们会来向你请安,行伍之人不兴繁文缛节,说话时遣词造句不大讲究,但我交代在先,他们绝不会对你不敬。”
“无碍,殿下不必拘着他们。”时缨回想梦中情形,“尊重是要靠自己赢得的,倘若我德不配位,只能仰仗你,他们就算表面对我毕恭毕敬,背后也肯定会说我恃……”
“恃宠而骄”险些脱口而出,她略微一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仗势欺人。”
余光所见,他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她自觉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道:“我问过安国公夫人和她的陪嫁丫鬟,弯弯姑娘确实是舍妹的孪生子。”
她将时文柏意图杀弯弯灭口,以及卫王和林氏先后选择放弃她之事和盘托出,叹息道:“我和舍妹须得再去见她一面,还有她说的那个故意欺骗穷苦人家的赌场,明目张胆强抢民女、并将她送至京中的团伙,我直觉不简单,殿下不妨查查他们背后的势力。”
“是孟家。”慕濯低声道,“而且十有八/九,卫王也难逃干系。”
时缨一怔,就听他道:“或许你还不知,卫王看似勤俭节约、不喜铺张浪费,暗地里却大肆敛财,他在城郊有不下十座私宅,个个不输时家别业。他不敢在京城及附近动手,银钱皆是从江南、岭南和剑南等较远地区搜刮所得,昨日从慈恩寺回来,我查找之前搜集到的证据,此事基本板上钉钉,我已遣人连夜快马加鞭前往杭州,接令妹的养母和养兄入京。”
她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当即会意:“殿下是打算借他们之力,把这件事捅出来。”
“现成的由头,何不拿来一用,也算帮他们报仇雪恨。”慕濯没有否认,“卫王为求隐蔽,盘剥民脂民膏从不亲自出面,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线索,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挑明。”
时缨早已不再对卫王心存好感,听闻此言,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
她着实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伪君子将来登基为帝,露出真实面目,社稷万民会是何等遭遇。
两人聊了一时半刻,商量完后续计划,慕濯还有些其他事务要处理,便先行离开。
“晚膳想吃什么,让婢子跟膳房说一声。”他从榻边站起身,“今夜你就在此处休息吧。”
时缨见室内干净整洁,也没有许久未经人气的幽冷,料想这是他之前住的地方,迟疑了一下,问道:“我占了你的地盘,你睡哪里?”
慕濯似笑非笑,视线划过床榻,不答反问道:“你我既已结为夫妻,你说我睡哪里?”
时缨怔了怔,面色瞬间变得绯红。
按说她鸠占鹊巢,断无道理反客为主赶他走人,可是……
她能申请自己换一间屋吗?
慕濯望着她蓦然睁大的双眼和一本正经沉思的表情,心下一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与你开玩笑的,我去偏房。你也不必担心传出闲言碎语,没我的命令,谁都进不来这间院子,我那些属下根本不懂高门大户的弯弯绕绕,只会当你我已经……”
他顾及她的脸面,没有明说,时缨却了然。
虽然没有婚礼,但她住进苏家大宅,在外人眼中就已经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