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人家,“大婚”头一天就分房,新妇定会被人轻视,好在此地不同于别处,她完全无需心存顾忌。
尽管两人只是打着婚姻的幌子共同谋事,可稳妥起见,对外还须得隐瞒真相。
道理是没错,然而被他那么一提,她面上滚烫,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梦中的某些画面不合时宜地跃入脑海,她无地自容,随口敷衍几句,直到他含笑离开,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青榆和丹桂走进来,往时缨旁边一坐,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
“娘娘,奴婢本来还怕这桩婚事让您受委屈,但……岐王殿下可真是个好人,他在这守了你一下午,让我们两个去东市,还说相中什么尽管买,不只是您的衣物,我们自己需要也不必客气。”
“我记得以前娘娘生病的时候,卫王从没主动来看一眼,没有对比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嘛,我确定他配不上娘娘,还好娘娘最终没有嫁给他,否则进了宫,才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缨:“……”
虽然她不想再听到“三娘子”这个称呼,但谁叫她们无师自通喊“娘娘”的?
“岐王殿下要带您去灵州,跟奴婢们说如果惧怕山高路远,不愿随行,他会看在我们忠心耿耿待您的份上,给予一笔钱财,让奴婢们余生衣食无忧。”
“奴婢和青榆姐怎会离开娘娘?我们说好了,要伺候您一辈子!”
时缨笑了笑:“等着吧,到了灵州,我便物色一下有没有未成婚的漂亮小郎君,把你们两个都嫁出去。”
见两人满脸通红,异口同声地拒绝,她终于找到几分“大仇得报”的快乐。
青榆岔开话题:“岐王殿下亲自瞧过我们为您挑选的首饰和衣物,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大喜欢红色,看到那条裙子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但他也没让我们把那裙子扔出去,只说我们眼光不差,东西都很衬您。”丹桂笑道,“奴婢们哪敢居功?分明是娘娘天生貌美,穿什么都赏心悦目。”
红色?
时缨有些意外,但未及多想,二婢便要去为她准备晚膳,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人仿佛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谈论安国公府的事。
时缨也仿佛重新活过一遭,此前种种恍如隔世,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下了。
她躺了半日,想活动活动筋骨,便起身落地。
裤腿瞬间盖过了脚背,她略作犹豫,面红耳赤地卷了几层,终究没有更换。
没由来地,她觉得这身衣服格外暖和,让她心里也随之变得安宁。
她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单,除了必备的物品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摆件,想来应是当年苏家被抄,什么都未曾留下,这些都是慕濯回京之后自行添置。
走到窗边,就见院内池水干涸、杂草丛生,檐角的铜铃已是锈迹斑斑。
时缨:“……”
岐王殿下是不拘小节,但……这也太不讲究了。
她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虽说她只是个冒牌岐王妃,可在其位谋其政,她顶着主母的名号,总不能终日混吃等死。
她沉吟片刻,突然有了主意。
待青榆和丹桂回来后,时缨招呼两人走近:“明日我和皎皎去见弯弯,你们再跑一趟东市,帮我买些东西。切记捂严实些,别让旁人、包括岐王殿下看到。”
她说完,丹桂面露惊讶:“娘娘怎么需要这些?难不成您想……可是,您以前从未做过这种活计,还是让奴婢和青榆姐……”
“你怎知娘娘不会?”青榆神秘兮兮道,“在杭州的时候,林夫人都夸娘娘有本事。”
时缨一笑,想到舅母的面容,心中也颇为感慨。
“对了,”她补充道,“顺便帮我挑一根月杖,上回在英国公府,我还没和岐王殿下分出高下,这次无人打扰,我必须跟他一决胜负。”
第41章 下次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
翌日, 时缨一早醒来,想起已经离开安国公府,无需再去向父母请安, 便不紧不慢地下榻,由青榆和丹桂服侍着洗漱更衣。
丹桂呵欠连天,青榆也难得面露困乏, 时缨见状,打趣道:“看来昨晚又有人秉烛夜谈了。”
青榆横了丹桂一眼:“还不是她听娘娘提及月杖,非要缠着奴婢讲您以前的旧事,不说完就不叫奴婢睡觉。”
丹桂赧然道:“奴婢好奇嘛, 在安国公府的时候生怕隔墙有耳,问都不敢问。青榆姐就别笑话我了,你一听浴佛节那天娘娘和岐王殿下在黄渠边见过,不也是精神抖擞, 非要我说清楚?”
青榆无言以对, 轻咳一声, 动作麻利地为时缨盘好发髻。
二婢知晓岐王昨夜睡在隔壁偏房,倒是没有起疑, 反而觉得他是顾及时缨的感受,念在她刚刚经历人生剧变, 需要时间冷静,才没有急色地想要与她共居一室。
况且她们昨天打听过, 岐王身边干干净净, 不存在任何乱七八糟的姬妾、通房和外室,偌大的宅邸,只膳房那边有一些粗使仆妇和婢女。
较之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四处拈花惹草的卫王,实属天壤之别。
当即放下心来, 愈发对他心生好感。
不多时,两人完工。
时缨望向镜中的自己,梳着新婚妇人的发式,应她的要求,妆容并未刻意往华贵和成熟的方向靠,只轻匀淡扫,清新而明丽,不至于显得故作姿态,却也没有半分漫不经心。
因事出突然,她匆匆忙忙地“嫁来”,王妃的礼服尚且不知在何处,但却正合她意。
这次随慕濯入京的想必都是他的心腹,她不需要在他们面前拿腔拿调、用权势压人,而是要让他们打心底里接受自己。
于是她挑挑拣拣,找了一件茜红色为主、绣蔓草纹的裙子,也算不失“新婚”的喜庆。
收拾妥当,她推门而出,刚好与慕濯迎面相遇。
他抬着一只手,似乎正要叩门,见她这副齐整的模样,略显意外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昨日睡太多,更何况,”时缨笑了笑,“走马上任第一天就迟到,岂非玩忽职守?”
她捕捉到他神情间一闪而过的凝滞,想到青榆说他不喜红色,但莫名地,她直觉他的样子不像是反感这种颜色,却如同……害怕什么一般。
然而未等她开口,就听他道:“我陪你去堂屋,待他们拜见过你,再进宫告知陛下一声。之后会有人带你出府,与你的两位阿妹碰面。”
得知她对弯弯的态度,他便没有再称呼“外宅妇”,时缨暗自惊讶于他的细心,笑道:“陛下此时想必正焦头烂额,殿下还是尽快入宫面圣,与他说明情况。不必陪我,我自己应付得来。”
慕濯迟疑:“你确定?”
“你忘了我是谁的外甥女?”时缨胸有成竹道,“我舅父虽不及殿下统御十万大军,但也是镇守一方的名将,我儿时曾随他出入军营,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晨曦下,她发髻高束,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脖颈,俨然已是新妇的模样。
但她眉梢眼角的笑容却灵动而明媚,不同于惯有的冷静淡然,让他想起在英国公府击鞠的时候,她恣意纵马驰骋,也是这般神情。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尽可能无视了那身衣裙,点点头:“那好,我先走一步。”
“我送殿下出门。”时缨吸取梦里的教训,知道自己要想人心尽收,绝不能与他“相敬如冰”,加之他三番五次救她于水火,她由衷感激,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她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手臂,视线垂落之际,不经意扫过他蹀躞带勾勒的腰线,顿时触电般挪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卫王平常都是宽袍大袖,她几乎从未见过他作此打扮,而换做旁的年轻郎君,她出于礼节,也不会往人家身上乱瞄,如今面对他,尽管在梦中已经看过无数次,甚至……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是出于何故。
定是梦境作祟。
她如是想着,平复呼吸,与他并肩拾级而下。
来到前院,将士们已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排,行礼毕,时缨正待感叹他们纪律严明,就听一个调侃的声音从中传出:“属下还以为要在这站到午时了,大清早就叫王妃娘娘起来,殿下可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慕濯下意识看向时缨,唯恐她未曾听过如此露骨的言辞、心生不快,谁知她虽面色嫣然,表情却无半分不悦,反而微笑回敬道:“正因殿下怜香惜玉,我才能这么早起来,至于阁下,若想在这站到午时,我倒是可以成全您的愿望。待会儿大家随我进屋,阁下就继续在院里晒太阳吧。”
众人猝不及防听闻此言,惊讶地瞪大眼睛,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原本想踹那人一脚、提醒他谨言慎行的,也转而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赶快认错求饶。
他们已经听说,岐王殿下相中卫王的未婚妻,刚设法从皇帝那里得到赐婚圣旨,就迫不及待将人接来了,甚至都没有举办婚礼。
虽然他们都是岐王最忠实的臣属,不欲干涉他的私事,但打心底里,总觉得这位时娘子是个棘手的角色,京城的千金闺秀,将名节看得比天大,她被毁了姻缘,定会对岐王满腔怨恨。
谁知她神色淡定,一颦一笑间没有分毫凄苦与哀怜,容颜似琼花堆雪,金簪红裙耀目,与一袭玄衣的岐王携手而立,犹如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
……天晓得发生了什么。
这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既然殿下喜欢,新王妃也没有给他以及他们甩脸子,他们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位女主人。
可能是她本来就不喜欢卫王吧,也对,高门大户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单论外表,卫王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鬼样,连岐王殿下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
又或者……他们殿下昨夜大显神威,身体力行地博得了时娘子的芳心。
时缨自然不知他们在想什么,见他们个个毕恭毕敬,得意地对慕濯一笑。
她本就是偏明艳的长相,平日里清冷端庄惯了,鲜少露出如此张扬的神情,而今挣脱束缚,愈发光华照人,令他不舍得移开视线。
他忍不住拉过她的手,迫使她上前半步,将她拥入怀中。
少女的身体柔软又温暖,纤腰细得不盈一握,发间香气萦绕,无言地昭示着她的真实存在。
而非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听到将士们起哄的声音,在她缓缓变红的耳尖轻声道:“我走了。”
旋即,他放开她,径直离去。
只怕再多抱她一会儿,就舍不得与她分开了。
时缨心跳急促,强作镇定地吩咐众人进堂屋里叙话。
这登徒子,下次动手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句?
她没有发觉自己悄然扬起的嘴角,被青榆和丹桂尽收眼底。
两人相视一笑,跟在她身后步入屋内。
时缨在主位落座,与众人逐一交谈。
府中除了慕濯从灵州带来的仆从,其余皆是他麾下将领。
为首的叫做萧成安,是在场官衔最高的一位,受封正四品上的忠武将军。
时缨见他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不由好奇道:“萧将军是长安人?”
“末将曾在杨尚书府中做护卫,因犯下过错被驱逐,辗转流落至灵州,承蒙岐王殿下赏识,得以进入朔方军为他效命。”萧成安如实道,“照此说来,末将也算是长安人。”
杨尚书正是时缨长嫂的父亲,她心下讶然,但为免触及对方伤心事,便没有追问,只称赞道:“英雄不问出处,您功勋卓著,深得殿下信赖,着实令人钦佩。”
“娘娘谬赞。”萧成安说罢,主动立在她身后,帮助她熟悉众人。
时缨仔细询问他们的姓名、祖籍、官职和履历,条分缕析地记在脑中。
半上午过去,时缨与众将士谈笑风生,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认可。
他们得知她已和安国公府一刀两断,纷纷出言宽慰,让她放心前往灵州,岐王定不会亏待她,他们也随叫随到,任由她差遣。
“诸位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之才,我哪敢差使。”时缨客气道,“我既嫁与岐王殿下,该当与诸位同心协力,协助岐王殿下成就大业。”
先前被罚站的那位认错态度诚恳,已经得到她的饶恕,如今坐在室内,再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大着胆子道:“娘娘,卑职可否冒昧一问,您与卫王殿下……”
身边同伴反手将他掀倒:“娘娘,您别理这小子,他就是欠收拾!”
时缨却不以为意,认真答道:“我八岁遵从陛下与安国公的命令和他订婚,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如今嫁给岐王殿下,才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也没有说谎,婚姻是逢场作戏,但这确确实实是她的选择,无关家族、无关父母,更是坚定地站在了前未婚夫的对立面。
所以她定会全力以赴,无愧于自己,对得起每一个信任她的人。
众人见她落落大方,颇有主见,原本的顾虑彻底烟消云散。
时缨避而不谈安国公府,与他们说起舅父林将军,彼此间愈发亲切了几分。
临近午时,她与众人作别,乘车去往荣昌王世子安排的地点。
时绮已经先一步到达,姐妹相见,看对方皆安然无恙,顿时放下心来。
“阿姐,我和阿嫂收拾了些你的东西,帮你一并带来了。”时绮道,“我知道你不愿再接受安国公府的一个子儿,但这些都是你的心血,与他们无关,理应交还于你。”
时缨看到自己的一箱手记,以及时文柏尚未来得及撕毁、她原创的诗文和画作,感激之余,再三确认:“皎皎,安国公没有为难你吧?”
时绮摇摇头,面露嘲讽:“现在他们全都指着我攀高枝,恨不得将我供起来。连时维都对我客气了不少,在我屋里赖着不走,一个劲儿嘘寒问暖,真是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