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皇帝斥道,“朕主意已定,念在你是阿鸾父亲的份上知会你一声,你还与朕摆谱?今早刚说罢宣华和亲一事,半日不到就换人,朝令夕改,朕的颜面还往哪搁?再者阿鸾并非宗室女,册封公主不合规矩,册封郡主,北夏使臣估计又要跳脚,一来二去还有完没完?”
说罢,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长叹:“时卿,你是最懂朕的,满朝上下,唯有你,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
时文柏内心煎熬,最终牙一咬心一横:“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去吧。”皇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圣旨很快就到,你先一步回府,让阿鸾有个心理准备。”
“是。”时文柏没再多言,起身告退。
出了宫门,他令车夫快马加鞭,直奔安国公府。
一路上,他将孟家问候了千八百遍。
今日之事,皇帝势必已经与淑妃商议过,但凡淑妃态度坚决,派人出宫传个信,他早做打算,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
当年孟家信誓旦旦,以联姻为筹码,换得他铤而走险,为他们办了一件大事,可现在,他们对他用过即丢,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
时缨与卫王的婚约作废就罢了,还要嫁给岐王,消息传开,安国公府岂不是要沦为京城笑柄?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既然皇帝让他先行归府,将此事告知时缨,那么他就可以说时缨听闻噩耗,接受不了打击,趁人不备自尽,没能救得回来。
这是他最有价值的一个女儿、甚至最有价值的一个孩子,就此取她性命,他着实痛心疾首,但皇帝亲手斩断了她飞上枝头的路,他别无办法,只能叫她以死成全名节。
孟家骗了他一次,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耍他第二次。
将来皇帝对岐王动手的时候,倘若因着时缨的缘故,给他们安国公府扣一个暗通反贼的罪名,那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那就干脆一了百了,谁都休想占便宜!
失去时缨,他还有时绮,成安王世子妃、未来王妃虽然远不及太子妃和皇后,但至少上得台面。
他觉得自己最近流年不利,先是得知可能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沦落风尘,又要被迫对寄予厚望的三女儿痛下杀手。
但时缨就算死,也不能嫁给岐王。
时文柏发狠地眯起眼睛,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受的气,他早晚有一天会找孟家讨回来。等孟家恶有恶报,也算是告慰时缨的泉下冤魂。
马车长驱直入崇仁坊,安国公府已近在眼前。
第37章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那厢, 时绮听罢时缨所说,低声道:“其实最初看到弯弯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些丢脸, 因为我和一个风尘女子样貌相同,而且她还给卫王那人渣做外宅妇。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如果当年我是被遗弃的那个, 将她的遭遇全部经历一遍,我也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她望向时缨:“阿姐,你又是出于什么考量,从始至终都没有怨过她分毫?还有千秋节……你也未曾责备我一句。虽然卫王不值得你伤心, 但彼时他还是你的未婚夫,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便要枉顾是非曲直,一味地偏袒他吗?”时缨不以为然, “我只庆幸还没有与他成亲, 否则比起退婚, 和离简直难如登天。”
她起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吧, 免得阿爹回来之后又要问东问西。”
思及父亲,她心底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凭他对弯弯赶尽杀绝的态度, 倘若他得知自己将会被赐婚给岐王,会不会也认为此举辱没了安国公府, 逼她给卫王殉节?
梦里没有这部分场景, 她无从论断,但想到“她”在大婚当晚决定自尽,八成是圣旨来得突然,父亲事先并不知晓, 既然已经领旨,违抗皇命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
故而“她”须得等到礼成之后,才能以岐王妃的身份死在王府,让安国公府落个清清白白。
“皎皎,”时缨心神不宁道,“今次见到岐王或者荣昌王世子,我会与他们商议,尽快帮助你我离开安国公府,否则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别的不提,单论我要求与卫王退婚之事,传到阿爹耳中,他必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时绮难得见她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连忙点点头:“我听阿姐的。”
她早就不想在安国公府待下去,能提前离开当然求之不得。
时缨下令备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更换衣物。
等她收拾完毕,正待出门之时,一群仆妇婢女突然呼啦啦地涌入院子。
她们仗着人多势众,三下五除二制住了时缨的婢女们,青榆和丹桂也被强行从她身边拉开,堵住嘴按在一旁。
旋即,为首的仆妇行礼道:“老爷有令,请三娘子留步。”
时缨没想到父亲回来得这么早,心头一跳,语气却波澜不兴:“阿爹有何事?我要见他。”
那仆妇面无表情道:“三娘子莫急,老爷马上就到。”
片刻后,时文柏端着一只瓷碗,脸色阴沉地走进院中。
他在时缨几步之外停住,揭开盖子,里面赫然盛满了新鲜的酪浆。
-
时绮来到前院的时候,刚好望见父亲大步流星走过。
她本该主动请安,可见他面如沉水,顿时被唤起了前几天挨家法的记忆,下意识躲在转角处,待他走后才小心翼翼地现身。
父亲离开的方向似乎不是正院,时绮暗自疑惑,没由来地想起时缨方才说的话。
念头一出,她心中登时七上八下,强作镇定对婢女道:“你去看看,阿爹往哪头走了。”
婢女应声离开,不多时返回:“四娘子,老爷去了三娘子那边,许是有事找她。三娘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没空出来了,您是否还要等她?”
“我……”时绮脸色一白,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等了,我自个走。本来就是我还愿,没有阿姐作陪也不打紧。”
因她昨日回府后得到父亲的饶恕,时缨与她统一口径,待父母问起,便说去寺庙还愿。
以往父亲与时缨谈事,都会传她去前院,上次他亲自到她闺房,是为击鞠之事兴师问罪。
那天发生的一切犹在眼前,时绮心跳剧烈,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朝大门走去。
她与父亲一前一后碰巧错开,否则他定会派人将她拦下。
趁父亲尚未觉察,她必须抓紧时间。
现在,唯有她能救姐姐。
时绮登上马车,一出崇仁坊,她没有让婢女传话,直接撩起帘子,便吩咐车夫道:“调头,去英国公府。”
车夫愣住:“四娘子,不是去慈恩寺……”
“我说去英国公府,你听不懂我的命令吗?”时绮的音量不觉拔高了几分,车夫吓了一跳,连声请罪,加速直奔胜业坊。
时绮坐回原位,经婢女提醒,才发现自己满面泪痕,已经将妆容晕开。
她心里被巨大的恐慌填满,恨不得肋生两翼,飞往英国公府。
父亲究竟要做什么,她不敢细想,如若她晚了一步,没有救下时缨……
她摇摇头,驱散脑子里的画面。
时缨那么聪明,一定会设法拖住父亲,等到她搬来救兵。
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时绮不等婢女搀扶,径自一跃而下,对守卫道:“安国公府时四娘有急事求见曲娘子,劳烦通报一声。”
守卫见她这副尊容,惊讶道:“时娘子,我家娘子今日陪夫人出门,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时绮难以置信,绝望席卷而来,她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婢女赶忙扶住她:“四娘子,您怎么了?三娘子她……她是出事了吗?”
时绮默不作声,从未像如今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不爱外出,也没什么朋友,以至于除了姐姐的至交曲娘子之外,她完全不知该求助于谁。
卫王必定指望不上,他刚和时缨不欢而散,兴许父亲正是听罢他埋怨,才会回来找时缨算账。
不知何时,天色已变得暗沉,浓云压顶,零星地飘起了雨丝。
时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守卫邀请她进去等候,她也置若罔闻。
还有谁……还有谁……
她心乱如麻,绞尽脑汁回忆姐姐关系亲近的友人,却是徒劳。
若说儿时她还不会隐藏自己对时缨的依赖,然而来到长安之后,她从未推心置腹地与时缨交谈过,压根不了解她的人际圈。
她总不能去把弯弯请来,借她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何况,她也不晓得弯弯身在何处……
——等等。
弯弯现由荣昌王世子派人安顿,荣昌王府恰在胜业坊,与英国公府距离不远。
时绮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回到马车,下令去往荣昌王府。
她尚未出阁,此时却要向外男求助,然而她已经顾不得羞耻,只祈祷荣昌王世子在府上。
他与岐王私交甚密,岐王又属意姐姐,但愿他能念着岐王的面子,不会见死不救。
这是她,也是时缨最后的希望。
-
时文柏将瓷碗递给仆妇,隔着几步之遥,与时缨相对而立。
乌云翻涌,雷声滚过天际,冷风夹杂着细雨,将时缨的发丝与衣裙扬起,她神色清冷而沉静,宛如一朵雨雾中盛放的白牡丹。
时文柏看着琼姿月貌的女儿,眼底浮现些许沉痛。
时缨的容颜集合了他和妻子的所有长处,他的后宅环肥燕瘦,却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本该是翱翔九天的鸾凤,为家族带来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惜造化弄人,他不得不亲手终结她的性命。
“阿鸾。”他叹息道,“岐王与卫王殿下作对,故意要抢夺他的未婚妻,陛下别无办法,欲封你为郡主,遣你去北夏和亲,免得你落入岐王手中遭受折磨。为父不忍你孤苦伶仃远赴蛮夷之地,只能给你指一条路,你不妨以死明志,将来卫王殿下顾及过往的情分,定会对你予以追封。”
时缨见他连场面话没说几句,就直接令她殉节,心下已有判断。
大媒和传旨的宫人必然已在路上,他实在耽搁不起。
她嘲弄地笑了笑:“卫王顾念旧情,便是背着我在秦楼楚馆流连忘返、还偷养外宅妇吗?”
时文柏一怔,她接着道:“阿爹,您被卫王和孟家骗了。卫王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与我联姻,他只是相中了安国公府现在的权势,但实际上,他看不起您,更看不起我,因我非世家女,不配诞育他的子嗣,他和淑妃娘娘,包括陛下,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卫王妃从来都不是我。”
她的话音轻描淡写,落在时文柏耳中却是水入油锅,他咒骂了孟家一路,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瞬间被她点燃。
当即板起脸:“你胡说些什么?卫王……”
“您回府之前,卫王刚来过一趟。”时缨打断他,“他唉声叹气,说与我有缘无分,陛下已决定将我嫁与岐王。可谁知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追问过后,他承认自己有一名外室,因与我有几分相像,便被他从平康坊赎来,养在通济坊的私宅中。”
这话真假参半,见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她便知自己赌对了。
梦中,父亲与孟家做过一件足以获满门抄斩之罪的事,具体内容她不得而知,但父亲坚持与孟家共进退,除去早年受过对方提携,更重要的原因十有八/九与此难逃干系。
“卫王要利用您,却连戏做全套都不肯,您还指望他有多少诚意?”她继续煽风点火,“至于送我去北夏和亲,您可曾想过,陛下此举是何用意?将来北夏倾覆,他会不会因为我,趁机给您扣一个暗通敌国的罪名,将安国公府连根拔除?”
时文柏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言乱语!你这是大不敬!”
“女儿是为安国公府的未来考虑。”时缨上前,轻声道,“阿爹让我死,我不敢有怨言,但我着实不忍心您被皇室和孟家算计,连带阿娘、阿兄阿嫂、皎皎以及整个安国公府落得下场凄惨。”
话音未落,她抓住父亲出神的一刹那,反手拔下发间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直刺而去。
第38章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安……
荣昌王府。
慕濯随慕潇穿过满园花红柳绿, 去往荣昌王所在的庭院。
荣昌王常年卧病静养,虽是皇帝堂弟,身份尊贵, 却已两耳不闻窗外事许久。
慕濯叹道:“回京一个多月,始终未能得空前来探望堂叔,他最近精神头如何?”
“还是老样子……”慕潇下意识答道, 突然想起他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父亲,便改口,“身子骨倒还硬朗,行走不成问题, 只是记性时好时坏,估计已经认不出你了。”
顿了顿:“别说你,有时候我站在他面前,他都不知我是何人。”
慕濯思及早些年, 堂叔整天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还总是偷偷带有趣的小玩意儿进宫给他, 心底浮现些许莫可名状的怅然。
物是人非,祖父猝不及防意外辞世, 外祖父被扣上反贼的骂名,死于沙场, 连尸首都未留下,而如今, 堂叔也慢慢将他遗忘。
他在长安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渐次淡去, 再不可追寻。
荣昌王的院子里栽满了红梅,眼下不到季节,绿叶繁茂,未见一片花朵, 但他却似乎对这种植物情有独钟,除此之外再未添置其他花木。
两人来到门前,仆从行过礼,迟疑道:“世子,荣昌王殿下刚刚睡下,您看这……”
慕潇一怔,却听慕濯道:“既如此,便不打扰堂叔歇息了,他寿辰将近,届时我再来拜访。”
“好吧。”慕潇无奈,“你若没有别的事情,不妨随我去小坐片刻,或许他过会儿就醒了。”
慕濯正待说什么,这时,一名家仆快步走来:“世子,安国公府的时四娘求见,称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