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浔阳正坐在卢家东南角的宅院里,给自己烹着茶水,见到从外面缓缓走进来的那人,她忍不住微笑,将茶盏往前递了递:“阿姊,可要尝上一口?”
武陵走了几步上前,从她手中将茶盏接了过来:“好。”话音未落下,泪珠子却已经先一步滴落进了茶水里。
溅起了一片小水花。
她低着头抿了口茶水,温声道:“你的技艺,还是和当年一样好。”
“阿姊都有多久没尝过我煮的茶了?”浔阳抬起一双凤眸,快速的一瞥之后,又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水。茶香四溢,褐色而古朴的杯盏,淡粉色的丹蔻,相映成趣。
俩人沉默着饮了片刻的茶水,浔阳忽而问她:“听说七娘已经走了,是太子亲赐的白绫和匕首。阿姊是来送我上路的?可带了鸩酒?”她早就得知了诏书的内容,到底念及她姓徐,留了三分颜面,只让她自行了断。
武陵默了片刻:“不是。”她轻叹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她的手指不断摩挲着杯盏,垂目不语。
“也是,等下一面,咱们就该黄泉见了。”浔阳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不过要隔那么多年,我恐怕早就已经投胎了。”
静默着坐了许久,面前的茶水早就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武陵偏过头去问:“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浔阳沉思良久,摇了摇头:“没了,我只担心八娘,不过她从未参与其中,这条命还是能保住的。”
他们姊妹四人,三人参与了某逆,他们的子嗣按律当诛,即便没有律法徐晏也不可能会留。浔阳心里很清楚这点,便干脆没问。
唯有荥阳公主,既没有参与,又只是女儿,不在牵连的人里头。
“二娘。”武陵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放软了语调,“我当初该拦着你的,无论如何都该拦着你的。”她想责怪浔阳明知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做,但事已至此,她的怨怪没有半分用处。
她温声道:“来生,别再生在帝王家了。”这样起码还能保住一条命。
“不,愿我来生依旧能生在帝王家。”浔阳含着笑拒绝了她的祝福和提议,侍从已经将酒取出来了,她用两只手稳稳握住,淡声道,“只是下一次愿我为男子,可以自个光明正大的去争抢,不必藏在他人身后。”即便败了,最后能留下姓名的也是她。
她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端坐在锦垫上,轻声说:“还请阿姊稍稍回避。牵机药,头足相触,给我留个最后的体面吧。”
武陵颤巍巍应了一声,竭力想要让自个冷静下来,然而甫一转过身,眼泪便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踉跄着推开房门,深吸了几口气。冷气灌进肺里,令她呛咳了许久。
“公主,二皇女已经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侍女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告诉她。因浔阳已经被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侍女此刻并未用薨字。
武陵拿帕子将脸上快干涸的眼泪擦拭殆尽,慢慢点了点头:“知道了——”话还未说完,身子便猛地摇晃了起来。
跟着地面晃动了片刻后,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形。
“这……可是地动了?”她身侧的女官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也算是见多识广,转眼间便想到了关键处。
武陵点了点头:“应当是,所幸并不怎么猛烈。”
女官从前是跟着朱贵妃的,对清思殿还有几分感情,便皱了皱眉头:“那会不会有人借机……如今外面可是不少藩王虎视眈眈。”
武陵扯了下唇:“放心吧,他要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那又岂能坐稳这江山?”
那女官虽然不大放心,但事情却如武陵所料的发展着。徐晏先是急速命人找寻京畿周边,发现此次确实只是一个小型地动,并无太多人员伤亡。
在确定了没出什么大乱子后,他便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开始传播是因为废越王和废晋王弑君杀父的罪行,才引来了上天的怒火。
他动作很迅速,那群节度使藩王一行都还没来得及挑他的错,便被他将一切都推到了废越王头上去,绝不让自己沾染上半点不好的消息。
傍晚过后,他处理了一会公务,照例将侍从叫来问道:“顾娘子今日如何?”他担心顾令颜被这次地动给吓着了。
“顾娘子今日心情不错,还去了一趟外面赏梅回来。”侍从恭声回着话,而后又问他,“贵妃道过两日要在宫里办赏花宴,殿下可要去?”
花有什么好赏的?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便皱了眉头拒绝:“不去。”
侍从有些犹豫:“可……听说顾娘子也要去的。”
第112章 打雪仗
冬日的太液池不复以往的多情潋滟, 池水平静无波,带着几分枯败和萧条的意味。
池边的一片梅林里,艳色的红梅绽放在枝头, 从远处望去,仿佛朝日初升的华丽景象。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一片莹白还积在树林里的地上, 就连树梢也挂了不少。白雪映衬着红梅,仿佛烈酒旁配上了一盏清茗。
梅林里摆着数张案几, 博山炉里焚着的是梅花香, 甚至就连每张席案上也都插着几枝红梅, 幽幽暗香袭来, 在这隆冬里仿佛一汪温热的泉水。
这几日皇帝的身体略微好了些, 虽被太医精心调养着,但早年间确实因自己从不加以节制, 又不爱惜身体,被败坏了不少。
顾念着皇帝的身体, 思及他这段时日精神也不怎么好,朱贵妃便特意在宣政殿里办了个筵席, 想着让皇帝出来走动一番, 松散一下筋骨。
心情好了,病也能好得快些。
筵席开场过了一会, 皇帝才从内殿出来,看了几场伎人演奏、由着朝臣祝了杯酒后, 便起身由宫侍搀扶着离去了,临走前交代众人在宴饮上自行玩乐、莫要拘束。
并未沾一滴酒,只用了几口菜和点心
众臣谢过以后,纷纷起身恭送, 叉手躬身,俯首看着自己的袍服,姿态恭敬至极。
这场筵席的主要目的,来赴宴的一众朝臣都清楚得很。明面上说是贵妃为了让皇帝身体好些而举行的,但实则是为了让众人看一眼皇帝,知道他还活得好好地,以免外面的传言甚嚣尘上。
今日这场筵席弄得声势浩大,遍请朝臣,堪比元日冬至的宴席。为的就是让皇帝出来一次,让他们好好瞧瞧清楚,借此堵住外面一些私底下揣测之人的嘴。
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的名声,以及摁住个别几个蠢蠢欲动的藩王。
皇帝走后,底下一众朝臣跟先前一样饮酒作乐,有几个人喝多了后,小声嘀咕道:“圣人这模样,瞧着是身体还行的样子啊,跟外面所传的那些话……”外面有不少人在传,皇帝百病缠身,行将就木。
“外面那些人又没见过圣人,他们说的话又岂能轻信?”
“也是,倘若圣人真的有恙在身,今日太子也不一定会让咱们见到。”
听到皇帝已经从宣政殿出去时,朱贵妃正坐在清思殿里晒太阳,手里还拿着本书慢腾腾翻看着。
阳光洒在她脸上,暖融融的感觉令她眯了眯眼:“用了些什么东西?身子骨如何?”自从上次皇帝咳血以后,她便没去过紫宸殿了,只让人每日将皇帝的脉案送来给她过目。
宫侍回道:“圣人这几日身子骨都不错,今日筵席上用了两块通神饼,还有一碗羊排汤。”
朱贵妃勾了勾唇角,轻声道:“羊排汤补血益气,却容易上火,圣人的身子如今不适合用这些,以后的饮食还是清淡为好。”
宫侍应了是,脑门上却冒了汗出来,皇帝从来就是个喜欢用重口的人,御厨给他做菜也都是重油重盐。如今贵妃将他的饮食全换成清淡的,这比吃糠咽菜还要难受。
打发走了侍从后,朱贵妃又问梅林里的小筵席准备的如何了,女官上前回了话,道已经都备好了,大部分参宴的小娘子们都已经到了林中。
“知道了。”朱贵妃揉了揉眉心,声音略有些怅惘。
前段时日徐晏本来跟她提起过,想直接将她封为皇后,将来做太后也更名正言顺一些,但她嫌麻烦,便直接给拒绝了:
“反正也只是个虚名,也没剩多少时日了,不着急。”
揉着眉心假寐了片刻,她轻声问道:“太子呢,还在东宫里头没出来?”
“还在呢。”锦宁坐在一旁缝一个小荷包,上头绣了几只雀鸟,灵动非凡。听了朱贵妃这问话,她忍不住捂着嘴笑道,“还没呢,今早还有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了东宫,许是到了年关政务太过于繁忙,殿下不得空从里头出来走走。”
每年到了年前,各种繁杂琐事都堆了上来,整个朝堂都是在不停地运作着,从上到下都没什么闲工夫。
朱贵妃睁了双美目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我都特意让人跟他说,颜颜也会去,他这回竟然还能沉得住气。”
她不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竟是越来越摸不透这个儿子的想法了。
外面的日头更晒了些,朱贵妃刚起身准备回屋,便看到从外面跨进来一个人,着了身獬豸纹青色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几个小物件,革靴踩在雪地上,寂寂无声。
“母亲。”徐晏在院中站定,对着她行了一礼。
朱贵妃以手支颐,坐在躺椅上问他:“哟,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怎么有空过来看我啦?”
徐晏面色不变,淡声问道:“母亲的赏花宴是摆在何处来着?”
“哦,原来不是来看我的。”朱贵妃收起了先前的笑,眼皮子掀了掀,撇嘴道,“昨日不是告诉过你了,怎么又来问我?”
对于她阴阳怪气的嘲讽,徐晏恍若未觉,只笑了笑,又问道:“昨日事多,那宫侍提了一嘴,转眼我就给忘了。烦请母亲再告诉我一声,那赏花宴在何处?”
从清思殿里出来的时候,徐晏在宫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革靴踩在尚且绵软的雪地上。
红墙绿瓦,寂寥无声。他蓦地想起了幼时的冬日里,她总是想要堆一个雪人出来,还试图拉着他去跟别人一块打雪仗。
这样幼稚而又无趣的活动,他根本看不上眼,故而每次都义正言辞的拒绝她。并且告诉她自己要看书做功课习骑射,让她独自去玩,别再来打扰他了。
直到有一次他说完后,顾令颜睁着双杏眸眼巴巴的看着他,眼中聚集了一团水雾,小手惴惴不安的揪着衣摆,让人不忍心再说什么重话。
那日鬼使神差的,他竟是应下了她的邀约,随着她一块去了打雪仗的地方。
在宫里太液池边的一处空地上。
说是陪她一块去打雪仗,他也并不会参与其中,仅仅是在一旁站在,皱着眉头看她疯玩。偶然间衣衫上被溅到了雪点子,他便会一脸嫌恶的拂去。
其他的孩童见太子这般态度,便急忙请罪,后面再玩的时候也都避开了些,不敢往太子的方向扔东西。反倒是顾令颜跑过去,一张如玉的面颊红扑扑的:“三哥哥,你怎么不玩呀?”
他依稀记得自己没甚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看自己被雪沾湿了一点的衣摆,冷笑道:“这能有什么趣味?小孩子才喜欢玩这些东西。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好玩极了的东西,以后还是莫要为了这点小事来找我了。”
那时顾令颜扯着他手腕的动作顿住,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来,后来果真没再找过他玩打雪仗。
偶尔他路过时,看着她飞速的跑过躲避雪球,会试着停一停脚步。他想着,只要她来喊他一声,他便勉强同意跟她玩上片刻。
无他,那纯粹是因为顾令颜的神情太烦人了,烦到他无心骑射和课业。
他沿着宫道缓缓往前走着,转眼便能远远瞧见了太液池。但太液池很大,岸边的梅林在另一头,并不在靠近清思殿的方向。
除去上次在蓬莱岛的事外,他从未在众人面前给她撑腰过,甚至于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所以以前才会有那么多人不将她放在眼里,轻视她、侮辱她。
前几日他抽出空将曾经侮辱和诋毁过她的人全都清查了一遍,一一将人给处置了。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那个伤她最深的人,是他自己罢了。若不是他长久以来的漠视,以她的出身和才学,也没人敢对她那样。
他会用余生来竭力补偿她,但那些欺辱过她的人,他更是不会轻易放过。
那是他放在了心口上的人,连他自己都不敢再随意辜负,更遑论是别人,想都别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北风从池面上拂过来,周遭的枝叶一片晃动,从老松上砸了一大块雪下来。啪嗒一声,从地上溅起碎雪而后又落下。
不远处的池边枇杷树开了满枝的花,牙白色的枇杷花落在树梢,鹅黄色的花蕊点缀其中,一树的丽色。
然而万千繁花,也抵挡不住树下立着的一道窈窕如杨柳的身姿,手里捧着个小暖炉,远眺着池对岸的景色。
她的侧脸带着些微的红晕,当是穿得多了,手里的暖炉又热乎,以至于整个人都被熏得暖融融的。脸颊上的那一抹酡色,比胭脂更漂亮。
徐晏的眸子里带了三分笑意,他俯身拾了一块刚刚从松树上掉下来的雪,将其紧紧握着,手心被懂得一片通红和僵硬。他阔步往池边而去,衣袍在猎猎北风下翻飞,革靴溅起的雪纷纷扬扬,脚步轻快而又张扬。
察觉到身边有人过来了,顾令颜偏头看了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的别开了头,继续看着面前的池子,想着回去能将这景色给画下来。
徐晏走到她身边后,蓦地松开手,轻轻往旁边一掷,那一块雪“啪”的一声,从他手中落在了她绛色的披风上。
“徐晏!”顾令颜将那一坨雪从披风上抖掉,这件披风可是上个月刚做的,她都还没穿几次。想到这,她更是不满的瞪起了面前那人,“你做什么呢?还拿雪扔我?”
徐晏轻应了一声,一张俊美沉稳的脸上神色自若,他身形高大,仅仅是站在她面前便给人一种压迫感。这段时日他又是大权在握,身上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然而他此时却收敛了身上的所有的稳重和矜贵气息。只凝望着她如画的眉眼,认真道:“打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