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怎么了?为何盯着我?”关瑶满心莫名地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蝉,又抬头与他对视几息,还当是小孩子馋嘴,便笑着招手道:“要吃糖葫芦吗?我请你一串。”
关瑶在草垛子上选了串糖葫芦,亲自走过去递给那小童,翘起眼笑道:“吃吧,闷甜的。”
妇人见了,连忙教那小男童道谢。小男童却深吸一口气,抬手把那糖葫芦给拍掉,奶声奶气地骂了关瑶一句:“坏人!”
妇人一惊,当即拍了下男童的背:“峙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挨了下打,男童眼里流出眼泪,却仍旧带着哭腔指住关瑶:“坏人!”
猝不及防,关瑶愣在当场。
她听人唤过无数次的美人,哪怕是年岁如这般小的男娃娃,唤的那也是美人姐姐。被人这样固执地骂作坏人,真真是头一遭。
她这么花容月貌慈眉善目的,由头到脚,是哪里像坏人了?
“娘子。”清冽的声音飘来,客栈门前,裴和渊正负手而立,身后跟着抱了一堆零嘴的吴启。
见关瑶发现自己,裴和渊踱步近身:“娘子怎么出来了?”
人来人住的街道,靠得近了,又闻一声低低的“小馋猫”钻入关瑶耳中,隐有责备之意。
关瑶早已不是昨日的怂人,她拿眼腻了裴和渊一下:“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你囚着的雀儿,还不许人出来觅个食么?”
被人瞪了,裴和渊却弯起唇角笑了笑。
只要是他的雀儿,别说是嗔他了,就是拿拳头打他,那也是甘之如饴的。
看了眼在朝湘眉要钱的小贩,以及滚在地上的糖葫芦,裴和渊伸手牵住关瑶的尾指勾了勾:“娘子竟要亲自出来觅食,没喂饱娘子,实是为夫之责。”
关瑶也是看过话本子的人,怎能听不出这还浑人在拿话调戏自己?可偏生这等腥膻话又能当正经话解读,让人骂也无从骂,只能使手掐了那硬腰一把。
而论起来,裴和渊明明看都没看那小男童,那小男童却明显在见到他之后,突然神貌不安,甚至抱住那妇人的腿瑟缩起来。
哭腔变作哭嗝,还不敢大声抽噎,只见到两侧小肩膀一耸一耸的。
关瑶大感惊奇。
能止小儿哭啼,她夫君还有这般效用?
听说刚出生的小婴童至爱哭闹了,那以后他们生了孩子,是不是就能扔给她夫君去带?
想到这一层,关瑶视线投向裴和渊。
说起来,听闻有些男子胸肌硕大,比起妇人的也不遑多让,也不晓得她夫君……
不对。夫君这般清瘦文弱,不大可能如那些武将那般壮硕,除了,除了梆硬的某处……
“又在肖想为夫?”额头被轻轻拍了拍,噙着谑笑的眸子望来。
“好生脸皮厚的人,哪个肖想你了?”关瑶啐了他一口。
裴和渊躬身凑来:“是么?可我听吴启说,你肖想我四年有余?他还说你非要跟我来亭阳,说离我一日,便记挂得睡不着觉?”
见主子们旁若无人地当众打情骂俏,吴启与湘眉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无奈。
对吴启来说,他昨夜里也是易了妆的,倒是不怕被认出。只没想到今日便遇着这对母子,且还是先被他们少夫人给遇到了。
他看了看那妇人,见她手里还揣着个小包袱,知是拿了些药准备揣着他们给的银票离开,便压着嗓子上前道:“无事了,你们走吧。”
卢氏见了关瑶与裴和渊的穿着打扮,便知这对是贵家夫妇。她原还怕自己儿子惹事被为难,现下听得吴启让走,当即点头如捣蒜,抱起儿子便疾步离开了。
裴和渊握着关瑶的手,目光无意识地侧了侧,正好与伏在卢氏肩上的男童视线相对,吓得那男童小脸煞白,连忙埋低了头。
收回目光,裴和渊贴近关瑶咬耳根子:“好了,刚才是为夫失言。其实是为夫肖想娘子,初初见娘子的第一面,便想把娘子拘在身边,占为己有。”
这便是瞎说八道了,见她的第一面,明明连她模样都没瞧清。
关瑶握拳捶去:“巧言令色。”
裴和渊将那绵软的拳头包在手心,温声道:“娘子就是再打我也不要紧的,只要娘子不离开我,任你打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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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哉哉行路几日,又到了江州地界。
裴和渊把这趟回程走得如同游历一般,说是要带关瑶在江州多玩几日,还真就没有立时启程了。
这晚夜话,夫妇二人不知怎地,谈及了裴和渊在江州时的生活。
裴和渊倒坦荡,将头埋到关瑶颈窝:“娘子是想问我那生母?”
“痒。”关瑶去推他,反被捉住手咬了一口。裴和渊笑道:“明日我带娘子去墓前祭拜,娘子可愿意?”
关瑶不假思索便道:“既是夫君的阿娘,也便是我阿娘了,我自然是愿意的。”
裴和渊未接她这话,只轻轻浅浅地笑了几声,那笑,并不达眼底。
翌日起来后,关瑶被带去了一座立着墓碑的山林。
那山林间墓碑,还是两座土坟相连的。
据裴和渊所说,一位是他生母,而另一位,则是他外祖母。
墓前石碑上的字痕迹很深,但都瞧着极为生硬,一横一竖零落支离,像是被不识字的人比照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有个别还需要认真盯着看上几息,才能认得出来。
见那墓碑前有果品烛台,关瑶惊讶地向裴和渊投去一瞥。
裴和渊淡淡笑了笑,从容解释道:“我雇了人看坟的,时年时节,都会有人来上香。”
关瑶恍然大悟:“我还道是婆母尚有旧亲戚在,会时常来祭拜呢。”
见火已燃起,关瑶曲了曲膝正想下跪,却被裴和渊一把搀住:“江州独有的习俗,非是清明重阳,祭拜仙人不用下跪。娘子有心便好了,烧纸这等粗活,让他们干就是了,别脏了你的衣裳。”
“还有这等习俗呢?”关瑶瞠大了眸子。蓦地又想起在陈宅时,也曾听他说过杯子落地便不能再要酒的习俗,不禁感叹道,她夫君……真博识。
黄元纸烧起,白日里跃动的火簇颜色浅淡,只有边缘游离着赤红。
裴和渊看着那几碟子果品,在摇摇曳曳的火光之中,敛着眸子嘲哂地笑了笑。
孟澈升啊,竟是这么个孝顺子呢?
上世怎么也不肯认的亲生父母,这世突然有了血脉感情?
有野心却又舍不下情,注定两世,都只能做一个扭曲的懦夫。
既仍有软肋,那也别怪他拿捏。
如上世一般,孟澈升在意什么,他便要夺去什么。
想到这处,裴和渊忽眯了眯眼。
既有重生,必然上世死过一回,可每每想到这些,他脑子便空茫茫的。
和这世的他一样,上世的部分记忆,他也是缺失了的。
比如他因何而死,还有孟澈升与他的好二姐,到底是眷侣终成,还是怨怼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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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之中,见裴和渊抱着自己不说话,关瑶想了想,仰头软声安慰道:“斯人已逝,夫君莫要伤心,二位长辈应也不愿见你这样哀戚。况且,况且你我二人已成夫妇,咱们也是个新的家了。夫君若觉得孤单,咱们早些要个孩子便好了。”
腰间一紧,裴和渊低眸看她,那幽泉般的玉眸中,沾着星星点点的谑意。
他包住关瑶的手往胸口放去,低低笑道:“娘子……莫不是在勾|引我?”
关瑶一怔,继而挣开手去捏住裴和渊的嘴。
这浑人,她只是安慰他罢了,怎么就成勾|引了?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裴和渊由她捏住,声音含糊却暧昧地问:“娘子身上可干净了?”
不知收敛就罢了,还这样得寸进尺!
关瑶脆生生地啐了他一口,扭过身子不再理他。
裴和渊将人圈在怀中,笑出声来。
他抬手叩了叩车门:“开快些。”
得了裴和渊的吩咐,马车加速行驶着,不多时便回到下榻的客栈。
裴和渊揽着关瑶急急往楼上走,恨不能施展轻功,直接将人给抱上楼。
只二人才上了几个阶,关瑶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咦?夫君你看。”
裴和渊顺声望去,但见对侧的廊中,立着个青年郎君。
锦衣玉袍,眉目朗朗。
正是他的好表弟,大虞太子,孟澈升。
第25章 第二幅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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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城再遇, 兄弟二人隔空对视半晌。
最终,还是孟澈升主动走了过来。
“表兄。”孟澈升立在几步开外,虽是与裴和渊打着招呼, 目中却带着些许警惕:“表兄不是去亭阳公干么?怎么又折返了?”
裴和渊未搭话,只眼也不眨地盯住他, 目光冷鸷且阴郁, 似漫着无边的戾气。
被这样黑涔涔的目光攫住, 几乎是瞬时, 上世的记忆便轰然而至。
脉膊亢急, 孟澈升被骨子里骇腾腾的惧意裹紧,整个人如被阴森可怖的暗影笼住。
便在他心头警兆大生, 欲唤随从近身时,忽听裴和渊问了句:“我听吴启说, 你已娶妻?”
冷不丁来了这么句, 孟澈升干张着嘴,霎时愣在当场。
下一息,衣襟被揪住,裴和渊冷沉沉的看着他:“还有前些日子,你险些让手下人伤了我娘子?”
“轰隆隆——”
天际旱雷骤响, 寒人肝胆的虹光炸裂天角,震得客栈都像颠抖了一下似的。
外间炸雷闪烁,而在这楼廊之中,裴和渊正抡起拳头,开始劈头盖脸地往孟澈升身上招呼。
孟澈升的随从欲要去救, 却被吴启给缠住。
四个人分成两拔打斗, 闹将起来动静大了, 引得众人侧目。
天穹迅速暗了下来, 被破絮般灰云层层叠叠地遮住。
滚雷像石碾子碾过地面一般,不停发出各种令人胆寒的震响。
闪电不时撕碎云层劈空而下,照亮慌忙掌灯的客栈。
始料未及的一场打斗,孟澈升失了先机,压根没有还手的余地。待裴和渊被客栈掌柜等人拉开时,孟澈升已是个鼻青眼肿的狼狈之态。
他靠坐在墙边艰难喘息,衣冠歪歪斜斜,嘴边还残余着血沫子,与方才那个锦衣玉袍的贵介公子模样大相径庭。
而裴和渊则在动完手后,还游刃有余地理了理前襟与袖口,姿态极为从容优雅。
待喘定之后,他回身去寻关瑶:“娘子可吓着了?”
关瑶岂止被吓着,简直吓得眼都不会眨了。
方才她夫君突然对人挥拳相向,那股狠戾劲儿太陌生,像是周身骨血都在沸起。
而现下立于她跟前,她又似能感受到他的满腔畅快。
像极了一个暴戾恣睢之人在发泄。
见关瑶吓得说不出话来,裴和渊愧疚又爱怜地将人拥在怀中,一下下地抚着关瑶的背:“方才是为夫鲁莽,往后再不这样了。”
另厢,孟澈升被亲随扶起,看着陡变亲昵的一对夫妇,目中是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神色。
他的人上回不曾得手,知裴和渊必然会提防,加之也怕露陷,因此没有再贸然出手。
而命人跟了好几日后,传来的消息却一回比一回令他迷惑又狐疑。
窃听到裴和渊少了四年记忆以及归转顺安的消息,他被心中的张惶与殷殷焦虑折磨,已有数夜不得好眠,掂缀来去之后,便仍是决定出面一探究竟。
在孟澈升的设想中,此回再遇,裴和渊许会假腥腥与自己和颜悦色,试图掩盖些什么。
又许会言语罗密,试探自己是否重生。
甚至彻底装憨卖傻,假扮记忆全无……
可于孟澈升列过的数种反应中,独独不曾料见是这么一出。未料裴和渊上来便将自己给揍了一顿,且说的两个理由还令他愈加懵愕。
而令他怔忡的,则是裴和渊与关瑶的相处。
此刻在孟澈升前头,方才还阴着张脸把自己往死里揍的裴和渊,正低声下气地哄着关瑶,温声抚慰软声道歉,还握着关瑶的手,一下下地教关瑶锤他的肩挠他的脸。
莫说孟澈升了,就是围观的一群人众,那也个个目瞪口呆。
青.天.|白日的,就算是正经夫妻,也有伤风化吧?
这般情意牵绵,是演哪出梨园大戏呢?
而看着这般温怜的裴和渊,孟澈升则又是恍了下神。
上世,裴和渊对妖妃也是这样的。身为一国之君,却恨不得整日给女子提裙。
在臣工面前唬着张脸要笑不笑,时常吓得臣子汗流洽衣诚惶诚恐,在妖妃面前却伏低做小乐此不疲,即使那妖妃后来嫌他躲他,他也要腻在旁边亲近不离。
最过火时,甚至恨不得在朝殿给那妖妃弄道垂帘,好让他上朝也能看见人。
倘使这世的裴和渊当真失了忆,那此刻与这关氏女黏黏糊糊是什么原因?
总不能……是本性毕露?
沉吟片刻,孟澈升再度上前,唤裴和渊道:“表兄,咱们聊聊。”
了解清楚并非有意寻衅后,掌柜提着颗心给这几位爷开了个雅间,再三嘱咐莫要再冲动打斗,才带着门走了。
关瑶不知这表兄弟二人要说些什么,还打算要主动避回房的,却被裴和渊捞在身旁,一起带了进去。
“不过几句话罢了,我与他有什么好谈的?又有什么是娘子听不得的?”裴和渊掐了掐关瑶的腰,凑过去与她咬耳根子:“娘子得在我身边才好,方才那么些人都盯着娘子看。娘子若离我太远,若有人胆敢骚扰娘子,我可是要杀人的。”
听听这是多么让人心头一悸的话语?她这位夫君,继给自己封了个皇帝当以后,这会儿又开始扮起杀人犯了。
试问方才那些盯着她的,真是在垂涎她的美貌吗?明明是在惊叹这人众目睽睽之下缠磨自己的厚颜!
以往于人前又扑又缠的是关瑶,此刻也对这行径自叹弗如,头一回反思自己以前过于孟浪,过于不顾他人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