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了桐油的纸掉进炭中,让火焰霎那葳蕤起来,可也不过一两息的功夫,便又消减如常。
他收回指,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大琮那位新皇帝打算拟旨,废了我与娘子的婚事。”
还未来得及有旁的反应,吴启便听自家郎君语调散漫地说了句:“既他想动我的婚事,我也只能动他的位置了。”
吴启眉头一跳:“郎君是想……”
“兄弟尚能阋墙,父子为何不能相争?”裴和渊寻了铜镜照着自己脸上的红痕,唇角掀着,倒似心情不差。
吴启见那痕迹明显,便问:“小的给郎君处理下?”
“无妨,这是娘子给的印记,得留着。”
吴启:“……”
---
晚些时候,关瑶教训过纪雪湛,耳提面命他不准再与裴和渊接触,直把个纪小郎君训得只会点头,这才放了人走。
动过气后的关瑶食欲不佳,恹恹地用着晚膳时,突闻得裴和渊已离了关宅的消息。
到底也是曾经的男主子,湘眉与喜彤还语带担忧道:“这样晚了,想来出去也只能寻客栈住,郎君又是个有洁癖的……”
“走就走,我还给他准备盘缠,给他新盖座客栈不成?”关瑶咬着筷尖,装作不想理会,可这事却着实在心头挪移不开。
走得这么干脆,令她心中隐觉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思忖再三,关瑶搁下筷箸,招来二婢道:“你们收拾收拾,过两日咱们也走。”
“走?小姐,咱们去哪里?”二婢俱是愕然。
关瑶起身道:“去外祖母说的地方待段时日罢。”
那厮行事全无章法,令人实难捉摸,待在他知道的地方,不够安全。
---
两天眨眼便过,辞别纪宅的家人后,关瑶便带着二婢,并一个嚷嚷着要保护她的纪雪湛启程了。
赶车的人名唤岺田,原是纪家某处庄子的护院,被邬老太君安排来护送关瑶。
这岺田是幅英气长相,但生得与大琮人有些不同,高鼻深目且瞳色灰中带着些绿。瞧着瘦津津的身量比关瑶要高一些,若拿纪雪湛来作比,又要矮上半个头。
接触几天后,凭着同样束胸妆扮的经验,关瑶大致认出这是个姑娘家。
岺田性子实闷,绝对是关瑶见过最不苟言笑的人,在聒噪的纪雪湛面前,显得格外沉默。
又也许,是不大愿意搭理他。
偏纪雪湛最是憋不住,无趣了便总爱找岺田搭话。
少年郎是个心粗如斗的,每每见他与人姑娘勾肩搭背时,不管关瑶怎么暗示他总也听不明白,倒引得岺田探着双异瞳来看,眸中布着警觉。
既是隐了身份当护院,想来也不愿被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是以几回过后,关瑶便再未有举动了,只能尽量约束着纪雪湛不许去扰人。
赶路到第三日,一行人在个唤嘉州的地方寻了客栈落脚。
这嘉州地处大琮与大虞的交界,旁边便挨着大虞的城池。因为两国通商,客栈中自有不少走马运货的商人。而凡是往来之人密布的,也便是消息至为热闹之处。
尽管大琮也才刚经历了改朝换代,但因为不曾掀起多大波澜,是以谈论的倒寥寥无几。听来最多的,倒是大虞的几桩事。
除却大虞那春州城愈演愈烈的鼠疫外,再一桩,便是大虞皇帝病重之事了。
正值晚膳时分,关瑶几人去得早,坐着了靠窗的位置。那位置类似酒楼雅间,但没有雅间那样私密,和敞着的大堂只隔了道半人高的竹帘子,外头说的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街头巷闻的东西,最适合当做下饭的佐食。不仅纪雪湛难得安静下来,睁起双眼听着外头的讨论,就连食欲不兴的关瑶也半半支着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先是听人开腔道:“大虞皇室也不知中的什么邪,历任皇帝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要么嗜杀如狂,要么沉迷女色。现在这位皇帝啊,更是个荒唐的。听说日日吸五石散,在宫里头养着些唱淫俗俚曲儿的供以取乐,整日里醉生梦死的,生生把个强国给治弱了。”
“可不是?”有人啧啧道:“大虞以前多威风啊,连咱们大琮都要让三分,现在这样子,全是被他们那皇帝给作的。脾气阴晴难测十足是个暴君,听说曾经有宫人替他掏耳朵,不小心弄疼了他,他马上拿那金扒耳直接给人捅聋了!”
帘内的碗勺声顿了顿,关瑶与纪雪湛面面相觑,皆是心有余悸地捂了捂耳朵。
帘外议论声继续,有人接着这话说了句:“要没有那位常太后啊,恐怕大虞早就被旁边几个胡邦给瓜分了。”
“嗐,你们当那常太后又是什么好鸟?牝鸡司晨没安好心,把持着朝政恨不得所有好处都给她娘家人搬。临昌伯府那位姑奶奶啊,八成就是被那常太后给害死的!”
“老兄是说孟太子那位生母?”有惊讶的当即追问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先前说的人慢悠悠答道:“能有什么内情?不就是挡了她娘家人的路呗?论起来还是孟太子听话,让娶谁就娶谁,现在他们东宫太子妃,那不就是常太后的外甥女当着?”
听到这处,关瑶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上次回转江州时,裴和渊与孟澈升的那番对峙。
当然最主要想的,还是裴和渊。
那时他刚失忆,性情虽有变化但远没有现在的浑劲,瞧着越来越像吃错药的,嘴里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行径也是古里古怪,甚至让人有浓重的割裂感。
怔忡间,外头又有人提及自己所知的传言:“我怎么听说那位大虞皇帝是死了正宫后,才这样疯的?我还道他对咱们临昌伯府那位姑奶奶是真爱哩!”
“呿!什么真爱?强娶豪夺的戏码罢了。伯府那位姑奶奶本有婚约在身的,是大虞皇帝瞧中了非要把人掳走!”
“我听说她是被皇帝给气死的?听说大虞皇帝□□宫闱,当着皇后的面便扒宫女的裙子,把皇后气得直接跑回咱们大琮来。她本来再也不愿回大虞的,但大虞那位皇帝直接写了信,说是不把她送回去便发兵打咱们。当年咱们哪哪都不如大虞,受制于人家之下就只有听从的份,老临昌伯没有办法,只得亲自护着他那胞妹回大虞了。”
皇室秘辛历来至为人所津津乐道,谈及本国的兴许有些避讳,可论及邻国的,自是怎么夸张怎么来了。至于这夸张后头是否藏着真相,谁又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外间的天色压低了些,新来投宿的以及下楼用膳的人也多了些,堂中越发热闹起来。而将才那番话头兜兜转转,又到了孟澈升身上。
“那位孟太子倒是修养极好且能思善战的,胜了挑衅的西钊不说,也震慑住了旁边几个胡族部落。”
提起这事,有人还找着几分与有荣焉之感,傲然道:“那还用说?孟太子骨子里头到底流着咱们大琮世家一半的血脉,岂能和他那爹一样疯魔?”
对侧越来一只手,轻轻在关瑶跟前敲了几下。
纪雪湛问关瑶:“表姐,你见过大虞那个太子么?”
关瑶收回神思,点点头道:“见过。”
“听说他能掐会算,是个很了不得的俊才,大虞可能就靠他能翻身了。”小郎君忧心忡忡道:“照这样下去,大虞会不会有朝一日重新压过咱们,再又跟从前似的出兵攻打咱们?”
昔日强国一朝被压,四处受胁,换谁是那大虞君主,想来那气也委吞不下。
纪雪湛还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听爹爹说过,别说国与国之间了,就是商人有时在生意上被本不如自己的对家给压了,也要记记惦惦地寻机会给对方使绊子,把地位找补回来。更莫论那大虞可是蛮族建国,皇室之人凶狠的血性是娘胎里头带出来的,那般悍性,怎会甘愿屈居于人下?”
关瑶:“你想得真远。”
纪雪湛当即挺直腰杆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想了想,又问道:“表姐,你既接触过那孟太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瑶不好多说别的,略一思忖后,只低声说了句:“有些滥情。”
“……”纪雪湛无语半晌,咕哝了句:“谁管他滥不滥情啊……”
挟了块水煎包入口,他瘪着嘴又道:“其实那孟太子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勇,都是运气吧?他要真的能掐会算,怎么春州的鼠疫那样严重他也不去治一治?”
少年郎侈侈不休,这番话与其说是臆测,不如说是期望。
咽下口中吃食后,纪雪湛忽倾着身子问了句:“唉?岺老兄,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身子不适么?”
关瑶侧目去看,见岺田低着眉睫,虽把情绪都压在眼底让人瞧不着,可她抿紧的双唇咬实的腮侧甚至绷直的身子,都不难让人瞧出她似在死命忍耐着什么。
于这当口,一行人听得外头是在论起常太后,道是这位太后秉性蛮横,揽权独专不止还以权谋私云云。
见岺田都攥起了拳,纪雪湛不由问道:“你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你认识那常太后?”
本是一句打趣,岺田咬了咬唇,忽自齿间挤出句话道:“那姓常的太后,是个没有人性的老妖婆。”
---
晚膳后,一行人各自回房歇息。
至于岺田为何对常太后恨之入骨,她既是不想细说,关瑶等人便也只能当作个闹不懂的插叙,没再好追问。
这客栈大是大,可人也多。二楼的客房早已开完,关瑶所住的客房在上面一层,走完阶梯时,她已开始扶着腰小小发喘。
略微喘定后,关瑶待要抬脚继续时,心头蓦地浮起一丝异样,视线便不自觉地往对侧廊下掠去。
回字型的长廊之中,恰见一位郎君手负于背,迈着雅步消失在转廊。关瑶的目光扫到时,只见到飘拂在后头的一块黑色衣角。
第42章 抢怎么了?
-
“小姐, 怎么了?”喜彤轻声问。
“没事。”关瑶收回目光,随着回了客房。
一夜无恙,翌日几人照常上路, 半途打尖夜晚住店。
当日用晚膳时, 关瑶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岑田:“小郎是哪里人?”
岑田放下筷箸,有些拘谨地答她的话:“小的是东罗人。”
东罗,便是关瑶此行要去的地方, 亦是邬老太君的母国城地。
“怪不得祖母让你护送,你熟路。”纪雪湛没头没脑地插着话,笑嘻嘻地把一碟子东西推过去:“表姐, 这个炸糕好酥, 你尝尝。”
话刚说完, 他便“嘶”地一声,被炸糕里头的流汁烫得面目狰狞。
看着这心比簸箕还大的表弟, 关瑶嘴角微抽,抬扇给他伸出的舌头扇了几下,这才又转头继续问岑田:“听说你三岁时才来青吴?”
岑田点点头,关瑶问的她都答, 可旁的多一个字也不说。
见她这样谨慎, 关瑶唇角微弯,也不紧着追问什么, 转而跟二婢或是纪雪湛的小厮闲聊几句, 加上纪雪湛的插科打浑, 眼见着岑田神色松了些, 这才又自自然然地把话题扯回她身上:“我听外祖母说, 你祖父祖母跟她了许多年了, 二位老人家如今身子可还爽利?”
“有劳表小姐挂问, 托老太君的福,他们身体都很康健。”这话自然说得诚恳,可关瑶却也不曾忽略她微蜷的指节。
是不安的表现。
一顿饭用完,关瑶回了客房歇息,看似平静无波,实际半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翌日晨起梳洗停当后,关瑶下楼用早膳。
才走到廊中,便听见楼下大堂一阵杂乱声响。靠到栏边一看,却是岑田正与什么人纠缠着。
一名生着酒槽鼻的汉子,拎着个青色的荷囊冲岑田嚷嚷:“里头明明有十两银子的,怎么就剩这么点?是不是你这小贼偷拿了?”
“你就在我前头掉的,我拾到便还给你了,周围的人都可作证。”岑田皱着眉解释。
那酒槽鼻却是个胡搅蛮缠的,死咬道:“周围的人眼珠子也不长你身上,你在我背后动手脚他们还能看见?少他娘扯淡了!把剩下的银子还给我!不然报官衙送你吃板子!”
岑田瞪眼:“你!”
“你什么你?”酒槽鼻压根不怵,还往四围看了一圈:“这小贼刚才说都可作证?那老子倒要问问了,谁敢说看见他没动手脚?站出来让老子听听!”
这酒槽鼻一幅无赖流子样,且他身边还有几名歪嘴斜眼的同伴,便知是在故意讹人。客栈里都是出门在外急着赶路的,没谁想惹骚在身,便都低头用着手里的吃食,无人应腔。
见状那酒槽鼻更是得意,甚至与同伴啧啧有声道:“看这眼珠子就知道,蛮族的吧?尖嘴缩眼的难怪不学好。夷人就是粗野,别的不行,娼盗可是本能哩!”
听他口出秽语地侮辱自己,岑田立时捏实了拳,抬脚向前正欲出手时,有人在远处唤了她一声。
关瑶走近岑田身边,看了眼那酒槽鼻手里的荷袋:“你方才说,里头有十两银子?”
见关瑶生得不俗穿着也极好,知是有钱人家的姑娘,酒槽鼻将眼珠子一转,吊儿郎当地坐地起价道:“什么十两?美人儿你耳朵不好使吧?老子说的明明是二十两!”
说着,他特意把那荷袋勾在手里掂了掂,再拿手指指着岑田:“现在只有五两,最大的那锭银子被他给拿了!”
关瑶便就势伸手道:“给我数数看。”
见酒槽鼻面生狐疑之相,她泰定道:“万一里头有六两呢?那我不是得多补你一两?”
言下之意,便是数得多少,再将剩下的补齐。
见关瑶这样爽快,连眼毛都没动一下,明显是想息事宁人给钱了事的态度,酒槽鼻心中暗悔没将那数额喊高些。
歪肠子开始哄动,他刚心不在焉地把荷袋给了关瑶,便耐不住地问了句:“数清楚没有?”
关瑶装模作样地拔弄了几下:“数清楚了,确实只有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