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漠视他,他便道:“娘子便是这辈子再不与我说话,我也不会放娘子走的。”
她不进食,他则轻描淡写地说:“至于这吃食……娘子用多少,湛表弟便用多少。娘子若想辟谷休粮,湛表弟便也只能跟着清清胃肠了。”
与此种种,与其说是对她了如指掌,倒不如说有些司空见惯的意思,像是这些戏码她早便在他跟前玩过,故他不为所动。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她又怎么……落到了今日的田地?
榻上一沉,玉钩晃动的影子投到壁上,悠来荡去似虫儿飞影。
裴和渊褪了外衫,在他躺下的瞬间,里侧的人呼吸乱了片刻,惹他弯了弯唇。
明明醒着,却不肯理会自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比这更激烈更极端的反应与对待他也受过,算不得什么。
钻入被中,给关瑶掩了掩被角后,裴和渊把人扣在怀中,再将脸埋于她腰背之处,落下一记无关情\\|欲的吻,眸中无有被冷待的落寞或气怒,有的,只是牵绵与宠溺。
想要不患得患失,将人拘在身边就是了,哪有那样复杂?对于失去太过敏感,忧思横冲直撞浊梦连连,心生波澜之际,倒让他寻到空子出来了。
对心爱的女子用诱用哄用威胁,却诸多顾虑敢说而不敢做,到头来闹得自己患得患失,何必?
有了上世的教训还要温吞行事,十足儒夫。倒不如将这身体彻底给了他,让他快些布置手上的事,再带着娘子看这天下的笑话,岂不乐哉?
烛灯静跃,怀中人的鼻息也渐渐安稳,怡悦与盘算之中,裴和渊沉入梦溺。
盛夏荷叶舒绽,枝枝蔓蔓铺了满湖,又沆瀣一气地把水镜遮得难见天日。
荷池旁的八角攒尖亭中,身着石榴裙的女子正倚在亭柱旁,垂下眸子似在赏着池中的花,目中却空空洞洞,神采灰黯。
女子身段玲珑,一身柳骨藏蕤,就这般不言不语静静倚而立着,也是幅极为赏心悦目的画。
“扑嗵——”
有碧蛙跃入荷池之中,带起水渍的同时,女子身后亦乍响起一声闷笑。紧接着,她的双肩被人自身后扳正。
头戴冕旒,身着团龙衮服的郎君亲昵贴近:“杳杳,朕已下旨将你封为贵妃。”
被唤作杳杳的女子眉心一颤,张了张嘴似是正想说什么,那男子在她下颌轻轻刮了一记,又笑道:“你不想当朕的皇后,朕也不愿让你搬去长春宫。若凤位得立,定要被那些老家伙念叨着繁衍龙嗣。杳杳,朕只想与你长厮守,不想要旁的人来打扰我们。”
女子注视男子片刻,开口道:“陛下已为帝王,君主该行博爱之德。这偌大的后宫只有臣妾一人……陛下办个选妃大典罢,给臣妾添些妹妹。”
世间女子皆盼郎君身边少些莺莺燕燕,这位却主动提请纳添人。贤惠大度至斯,多少有些奇怪。
男子却不以为意,在女子额发上轻轻吻了吻:“杳杳若觉孤单,便随朕去上朝,朕可在帘后为你设一座。刚好,杳杳陪朕听那些穿紫绶金人模狗样的大臣如市井泼妇般捶胸指骂,撕扯甩赃,瞧瞧他们趋利攀附的嘴脸,也极为有趣。”
这般音腔缱绻,可女子的目光却越发复杂。
“陛下可知,旁的人如何说陛下?”
“朕不是那等闭目塞听之人,早有人学给朕听,想在朕跟前邀宠。”郎君垂下手,勾了勾女子的手指,把人带到石桌旁坐下。
女子被拉着坐在他腿上,低低地问了句:“陛下就不在意么?”
“有何可在意的?”男子掀了掀眼皮,笑意懒散:“你别听他们骂得响,早几日朕出宫一趟,恰好闻得个市井贩夫在恶声唾骂朕,可片刻后朕不过小施恩惠又开腔关切了他一句,整条街的百姓便匍匐于地,仰称朕为贤君。”
“陛下就不受触动?不想博一博千载的圣贤之名?”
鼻腔闷笑,郎君清逸的面容积着促狭,珠帘后的眸中带着两分天生的睥睨:“杳杳,朕若想要好名声还不简单?可那些人今日是如何吹捧朕的,明日只会用更丑恶的嘴脸来辱骂于胶。既这神坛坐得摇摇欲坠早晚要跌,不如自己主动伸腿走下来更自在。”
“圣贤?这天下哪有什么什么圣贤?不过是人造来取乐的玩意罢了。捧得有多高,摔得便有多惨。”
他眼中噙着闲散的笑,口中说着通透的话语,语气傲睨自若:“吏部的刘尚书可记得?三朝老臣,久负盛名,在朝在野都有口皆碑,百姓恨不得把他的名字贡起来祭拜。可朕不过让人传他养了外室美妾,这等捕风捉影无有根据的事,却立马被人宣得沸沸扬扬。外头人皆骂他私德败坏,有辱贤名,更有甚者放马后炮说早知他是沽名钓誉之辈,实则内里腌臜不堪。便在昨日,千余百姓联名上书,向朕请旨彻查于他……”
“杳杳,彻查二字可是谁都担不得。人生五谷杂粮生七情六欲,那便是圣人,也能查出积垢来。革职砍头,就在眼前。”
“还有那韩厉韩将军,不过让他率兵得了两回胜,朕给他封了个世袭的爵位,允他见朕不必行礼,他便飘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上月他摆寿席,朕去他府中饮宴,他让自己小女儿坐朕身旁不止,多喝几杯更是壮起胆子教训朕宠溺狐媚子,还大言不惭说要当朕的岳丈,道是他那小女儿
方可为国母……”
说到这处,郎君眉目松和,将肘置于桌面,拿手指抵住额角,朝女子勾唇笑:“朕倒忘了,那场寿筵杳杳也在,你可记得朕是如何处置他的?”
“当场……割了他的舌头……拿他试刀……”女子声音瑟瑟,几个字说得极为艰难,仿佛残肢还在眼帘前晃动。
仿佛看出女子的颤栗,男子收着掌心把人拉近,与之额头相抵,指肚在那张有些发白的唇上摩挲着:“杳杳,这世上最可笑的便是人性,最有趣的,也是人性。既早晚要被哄撵唾骂,还不如彻底当个坏人。”
指腹挪开,细细的啄吻落在女子唇上,这一幕消散前,听得男子低声喃道:“杳杳想要好名声?可你的男人是朕,朕不想要那些。什么流芳百世?陪朕一道遗臭万年,不有趣么?”
“陛下觉得……有趣么?”
“嗯,相当有趣。”
压抑且诡谲的对话之后,场景如被人撒了道沙,淹于无声。沙灰之后,先传来一阵叮叮铛铛的,似是铁索撞击发出的声响。
“陛下欢喜听这些声响?”方才在亭中的女子此刻置身一处宫室,她面容激动,红着眼眶牵动两腕的镣铐,冲坐在桌前的英挺身影厉声道:“你又灌错药了?这是做什么?还不放开我!”
被诘问的男子支着下巴,含笑望向女子道:“你不离开朕,朕自然犯不着这般拘你。”
女子鼓着脸颊,一双妩媚的眸子此刻愠的是无边的怒意:“原来陛下这样轻贱我?你拿我当什么?你囚着的雀儿,还是供你亵玩的妓子?”
“轻贱?”男子勾出个佻薄的笑:“杳杳,朕爱你还来不及,怎会轻贱你?”
“只有雀儿与囚犯,才会戴着镣铐,陛下不止轻贱我,更把我为人的尊严碾在脚下!”铁索铃啷作响,女子气得浑身打颤,又许是觉得委屈与屈辱,说完便哽咽一声,眼泪涌流下来。
男子起身上前,动作本是去给女子拭泪的,可他甫一靠近,女子便发了狠似地,张开口死死咬上他右肩。
肩头被人用力啃住,男子面色如常,还抬起手一下下抚着女子后背,眉宇之间拢着病态的迷恋。
许久,女子才喘着气,离开男子肩侧。
男子拾了帕子,动作温柔地给女子拭去唇上的血迹,还打趣道:“爱妃若是喜欢,朕可日日喂你。”
力气耗了大半,女子疲惫地说道:“放了我。”
“待朕确认爱妃不会再跑,自然便会放了爱妃。”
“一定要逼我恨你么?”
“恨?”男子品呷了下这个字,继而低低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爱妃,不是你先来靠近朕,先来诱朕的么?为何要恨朕?”
“是我先诱你的,可我爱上的这样的陛下么?”女子复又激动起来:“太后娘娘固然有错难恕,但陛下又在做着什么?鸩父轼亲,贬谪忠良,以玩/|弄人性为乐……陛下到底是在报复在对抗太后,还是在满足自己的暴虐?”
“动辄取人性命,发兵伐之。天下鸾飘凤泊,手足离散,陛下在王座俯瞰万生时,心中可有触动?”
“陛下本是清清朗朗的人,怎就成了这幅视众生为蝼蚁的模样?生灵涂炭在你眼中,是稚子之戏?”
女子声声控诉字字质问,可男子却连眉心都不曾皱上一皱。
望着这样的郎君,女子眼中噙着涟涟光华哽咽:“陛下,你当真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么?”
“怎么不是?我就是他,他就是我。”男子古怪地笑,声音轻飘飘地:“什么清清朗朗?他和我一样,皮肉再鲜亮,里子也早就成了膏肓。”
哽咽声住,女子怔了怔:“他?什么他?哪个他?”
男子并未答她这话。
他单膝跪于榻上,迫人仰着与他对视,疏疏笑道:“杳杳……莫再离我,不许叛我,否则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寻你回来,然后将助你逃脱的人一个个地,杀给你看……”
祈求与威吓掺于一处,飘在空中无序地舞动着,渐成水云,渐化浊雾。
上世种种成了回忆,似浮光掠影,如跑马观花,原来也不过一夜,便可梦去小半。
裴和渊在椅脚被拖动的声响中醒来,身侧已空,而房中圆桌旁的凳上,坐着个阿娜身影。
手上没有镣铐,人也安安静静地背对着他,往嘴里塞着云片糕。
密密息息地,像极了偷吃的小馋猫。
像是后脑勺生了眼睛似的,她鼓动了两下嘴,回身看来。目光向后的同时,还伸了舌头舔净嘴角的糕屑。
四目相视,裴和渊还道她马上要漠然转身,可那双春水眸子却闪动着甜沁沁的波光,开口说的话也是轻快的语调:“夫君,咱们回顺安吧,我想我爹爹阿娘了。”
第44章 夫君可有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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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视线胶着后, 裴和渊推被起身,穿着寝衣到了关瑶身边。
拿了帕子替关瑶拭净残余的糕屑后,他主动将手指递到关瑶唇边顶了顶, 问她:“要咬么?”
“……”关瑶白他一眼:“吃错药了?谁要咬你啊?你很香么?”
裴和渊望着关瑶,见得她眸中无有梦时的怨怼,有的只是对他适才举动毫不掩饰的嫌弃。
衣摆被人拿指甲刮弄着, 芙蓉腮儿抬起道:“夫君, 咱们回顺安吧,我想爹爹阿娘了。”
听着关瑶重拾夫君的称谓,裴和渊眉际微动,指肚不自觉地在她脸颊游走着,温温笑道:“先不回顺安,我带娘子去趟大虞。”
“为何要去大虞?”关瑶疑惑。
裴和渊揉揉她的发顶, 没有作答。
着好外衫洗漱完毕后, 裴和渊正欲出房门,却被关瑶叫住问:“夫君要去何处?”
裴和渊停下脚步:“去瞧瞧有何早点, 给娘子端些上来。”
“我也一起。”关瑶上前挽住他, 见他凝目望来,还撩着眼皮歪了歪头道:“夫君一步都不许离开我。”
裴和渊眉骨微扬, 伸手将人揽住:“好,那便一道下去。”
到了楼下,昨日与裴和渊搭话的小二见了这亲密模样,道是这两口子已和好,便笑着打了个招呼, 还特意与关瑶说道:“那卖云片糕的铺子离这儿可十好里地呢, 去了还要排老长的队, 这大热的天儿谁不得出一身汗?您夫婿也真是有心了。”
关瑶扯了扯裴和渊的手, 又踮脚在他耳边说了句:“谢谢夫君,夫君辛苦了。”
热气拂耳,蜜语沁脾。裴和渊握紧掌中柔荑:“只要娘子喜欢。”
离了那客栈,打马启程行了半日后,已进大虞地界。
关瑶被带到条溪涧旁。那溪涧位处一深山,两侧峰石嶙峋,崖壁垂着野藤。
看看那溪,又看看沉思许久的裴和渊,关瑶略作思索道:“夫君莫不是想在这处沐浴?”
裴和渊唇角微弯,似是被她逗得发了下笑,很快又恢复失神的模样,似在追思着什么。
他道:“曾有人……长眠于此。”
关瑶怔了怔:“夫君是带我来吊唁谁?”她眼含重惑:“夫君生母的墓不是在江州么?这处是?”
裴和渊闭了闭眼,陷入片刻驰忆。
暴动声,马儿的嘶鸣声,刀回鞘的声音以及……坠崖的身影。
穿肠而过的旧伤,梦断魂劳的倩影,度如摧心摘肺般的的残生,何时忆起,胸膛仍像被人撕开般一阵痛过一阵。
幸而,幸而这人回了他身边,重来一世,如何都要护好她,再不让上世那幕发生。
裴和渊睁开眼,偏首注视了关瑶片刻后,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娘子放心,伤害过娘子的人,我都会好生收拾他们,绝不会给他们好过。”
关瑶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嘀咕道:“那你先自掴两掌吧,眼下不是你在伤害我么?”
“娘子在说什么?”裴和渊挑了挑眉。
“在说夫君对我真好,这份情我恐怕得记到下辈子去。”关瑶睁眼说瞎,从容不迫。
阴影伏下,是裴和渊矮低了身子,将视线与关瑶持平着,郑重说道:“我与娘子的缘分,自然不是一两世便够的。岂止三世,生生世世,我都要与娘子相伴。”
……是生生世世都要折磨她吧。
关瑶腹诽着,裴和渊话中的古怪之处她已过耳不入心,也懒得去探究了。
离了那山涧后,关瑶终于再次见到了纪雪湛,正逢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数落着岑田:“我纪家待你不薄,你说叛主便叛主,对得起我们么?又想过你祖父祖母今后该如何自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