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不待她答,他便将她托着抱起,往屋中走去。他都知道的,她敢这么撞上门来找他,必然算过日子。屋中黑漆漆的,秋风把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吹得模糊,青唯伏在谢容与的肩头,轻声道:“可是我还没沐浴……”
谢容与把她放在榻上,俯下身来,双唇落在她的额稍,然后移向眼睑,“我也没有,待会儿一起……”
风声往来呼啸,整间寝屋都像沉入了湖底,周遭清波荡漾。
青唯一忽儿觉得自己是将在黎明盛开的野蔷薇,在暗夜里剥落残瓣,绽开新苞,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变回了辰阳山间小鸟儿,天上阴云密布,一场雷劫降至,滂沱的雨水将她淋得狼狈,以至于它不得不褪去外衫,等到雷劫过后化鸾时长出新的彩翼。
而他的吻,就像有魔力一般,每每落下,都能让天劫到来前的惊悸减少一分。
她勾手攀住他的肩头。
她说过她不怕疼,刀斧加身未必能令她皱一下眉。但是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仿佛是青鸟在等到天庭宣判的结果,仿佛野蔷薇即将迎来二十年来最刺眼的日光,好像去年她坐在这里,同一个地方,等着一双持着玉如意的手来掀起自己的盖头。
一个又湿又热的吻落在她的耳廓,伴着他的呓语:“小野……”
紧接着天劫就来了。
疼是一定的,严阵以待让她紧张得无以复加,脑中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好像置身于冬日的茫茫雪原上。
谢容与发现她在颤抖,一时间竟不忍动,轻声唤:“娘子。”
许久,青唯才模糊地“嗯”了一声,她收拾起散落的神魂,睁开眼,眼神渐渐聚焦,她勾着他的脖子把他压低,在他唇角一吻,谢容与叹息一声。
叹息落下,丈尺床幔也落起春雨,雨水滂沱,掀起澎湃的浪像涨了潮,潮水几无边际,漫过整个秋夜,漫过她千里奔赴而来的上京城。
第181章
青唯也说不清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累极了,连沐浴都是谢容与帮她的。水中一番痴缠,捞起来时精疲力尽,恍惚间,她记得谢容与拿被衾将她裹了,小心放在了坐塌上,唤留芳和驻云进屋收拾床榻。
青唯其实很容易惊醒,尤其房中有人走动,或许是驻云和留芳的动作很轻,又或许是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疲惫,仿佛一只河鱼误入江海,海水涨了潮,澎湃的浪头一阵一阵拍过,浑身上下被下了软骨散,很快便睡了过去。
起初是浅眠,她想起去脂溪前,谢容与寻了个吉日,把他们的事告诉父亲母亲。岳红英葬在辰阳的山中,牌位还没来得及立,温阡的尸身后来被朝廷找到,埋在了崇阳县的“罪人邸”,青唯无法将其带出,谢容与于是请专人刻了牌位。牌位搁在香案前,青唯和谢容与双手持香,谢容与说了什么她在梦里记不清了,依稀是娶她为妻,就会一辈子待她好的意思,倒是岳鱼七立在一旁,吊儿郎当的一句话让她至今记忆犹新,“这野丫头管束不住,这几年流落在外,自作主张嫁了人,连我都没知会一声,您二位若不痛快,只管教训,偶尔托个梦,梦中拿鞭子把她狠狠打一顿,我绝不拦着。”
青唯被他这一句话激得愣是一句话私心话没说出来,心里毛毛的,跟着谢容与拜了三拜,匆匆说了些“女儿不孝”等礼数周到的话就退下了。
可是今夜在梦中,她忽然又回到了三个月前,她给温阡和岳红英上香的祠堂里,祠堂有专人照看,案上的瓜果是新鲜的,周遭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牌位前的香快断了,青唯顺势取了一根新香,在烛上引了火,恭恭敬敬地拜下,“阿爹阿娘,上回阿舅在,小野怕他笑话,没和你们多说,你们莫要怪罪。你们不用担心,小野这几年虽然吃了点苦头,也长了许多见识,做了许多曾经意想不到的事,挺开心的。我还遇到了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他也很喜欢我,阿舅说得没错,我把自己嫁出去了,因为我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的地方,我就能扎下根来,我觉得没有比他更让我安心的人了,就好像这天底下除了辰阳的家以外,我又多了一个永远可以去的地方,所以我不是仓促中做的决定。对了,这个人阿爹认识,他姓谢,名容与……”
手中长香上青烟浮动,烟雾很快凝成一片,遮去了眼前的一切事物。青烟浮上来,又缓缓沉下,等到彻底褪去后,祠堂还是方才的祠堂,可是香案前,却坐了一个鬓发微霜,眉眼依旧干净清隽的读书人。
青唯怔道,“阿爹?”
温阡笑了,声音也青烟似的,“小野,过来,让阿爹好好看看你。”
青唯立刻快步上前,在温阡膝头蹲下身。
岳红英过世时,她是守在身边,为她尽孝送终的,可是辰阳山中一番争吵,她和温阡别离匆匆,她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温阡抚着青唯的发,笑着道:“小野长大了,模样倒是一点没变。”
青唯仰起头,“阿爹,我适才跟您和阿娘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温阡道,“你的夫君,小昭王,阿爹知道。”
他说着,似乎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当初在辰阳山中,我第一回遇到他,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小公子,谦和有礼,好学上进,聪慧博学,模样也跟谪仙似的。可惜慧极易伤,后来到了柏杨山,他和我说,来此督工洗襟台,是他第一回出远门,我反倒有些怜他。少年男儿该当周游四方,拘在深宫算什么道理,何况中州谢氏的家风本来不羁,他是谢家的小公子,应该秉承他父亲和祖父的脾气。看到他,我就想起你,你一个小丫头,倒是被你阿舅带着,自小就去过不少地方,最远横渡白水,远上凌州也是有的。起初和他说起你的事,一为解闷,二也是看他向往山水,与他多提两句,后来……渐渐就有了私心,那年你正值豆蔻之龄,再过一两年就要及笄,虽说你是阿爹的心头肉,在此之前,阿爹从未想过要把你嫁出去,遇到这谢家小公子,总难免要想,如果我家小野能嫁给这样明玉般的人该多好。我直觉小昭王应该会喜欢你的性情,只是你二人身份天差地别,如何相识相知?直至洗襟台修好前,我都在踌躇此事,想着等洗襟台修好了,让你与他见一面,甚至一度与他提起,洗襟台修好的当日,你会来看的……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庸人自扰,你二人冥冥中自有缘分,并不需要谁来刻意安排……”
温阡这一番话说完,独属于这一场梦的青烟又弥散开来,将温阡整个人和他身下的座椅都沉入水月镜花的虚幻中。
温阡在这虚幻中再度抚了抚青唯的头,温和道:“好了,眼下你有人照顾,爹终于可以安心了。”
他说完,站起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祠堂门口没有院落,那里盛放着柔和的白光,仿佛相连着的不是人间,而是一个俗世中人到不了的异域。
梦真美好,可以连通阴阳两端,弥补一切缺憾。
青唯追了两步,“阿爹,您还会来看我吗?”
“阿爹已是方外人,有你娘相伴身边,只是不放心你,赶回来与你见一面,见你过得好,便安心了。你在俗世中的路还长,阿爹在六合之外,若无事,今后该是不会来了。”温阡说着,辨出青唯眼中的不舍,在踏入那片白光前,俯下身,“你过来,阿爹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唯依言靠近。
“阿爹在地府,偷偷翻过阎王的生死簿,上头说,你和容与,余后一生都会过得平安顺遂,恩爱白头,相携到老。”
言罢,他挥了挥衣袂,“去吧。”
幻影消散在白光中,青唯追了几步,高喊一声:“阿爹——”却被涌来的白光逼退,祠堂中的青烟再度浮起,漫过整个屋舍,模糊了青唯的视野,也将这个梦变得模糊。
周围只剩茫茫,青唯闭上眼,堕入更深的无梦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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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帐外的天光辨不出时辰,她本想坐起来,可是刚一用力,身下就一阵一阵发酸。帘外留芳驻云听到动静,打起帘,为她端来清茶与水盆,扶着她坐起,伺候她净了脸,清了口。
时值深秋,屋中已焚起了小火炉,留芳端来一碗姜汤,“早膳在小灶上温着,少夫人先用汤。”
谢容与正在桌前看案宗,闻言搁下书册过来,“我来。”
留芳和驻云依言将碗勺递给他,悄然退出去了。
谢容与舀了一勺喂给青唯,见她吃得无声,眼帘低低地垂着,“在想什么?”
青唯犹豫了一下,“我好像……梦到了阿爹。”
谢容与低声问:“岳父大人可有训诫?”
青唯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梦到过温阡,然而这一次梦中的人非常真实,真实得就好像他昨夜真的出现在她眼前了一样。可是,本该清晰的梦,在她醒来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拼命去回想,只能想起一点细枝末节,“阿爹说,他知道我们成亲了,他和娘亲一切都好,让我们不必挂心。”
谢容与道:“我已私下跟官家请过旨,等京中事结,就带你去陵川,把岳父的尸骨迁去辰阳,与岳母合葬。”
青唯点点头,将参汤吃完,忽地意识到什么,不由问,“你怎么在家中,今日不必去衙门么?”
谢容与搁下碗,“起晚了。”
青唯怔了一下,从前他只有起得早与更早的分别,居然也会因迟起耽误上值。
却也不怪谢容与,昨晚他回来还不到亥时,几番痴缠,等到沐浴完,把熟睡的她抱上卧榻,已快寅时了。青唯累,他也不是铁打的,合眼睡了一个来时辰,醒来就误了点卯。好在朝廷没有人查他的值,连着半月彻查案情,一切办事章程都走上正轨,所以早上他打发朝天跑了一趟衙门,把待看的案宗取回来,这几日都在家办差。
虽然房中焚着暖炉,秋凉还是无孔不入,谢容与见青唯只着薄纱中衣,倾身过来,为她披上外衫。他的气息靠近,青唯问:“那你今日是不是就在家陪我了?”
青唯这话本来没别的意思,谢容与动作一顿,抬眼看她,目色隐隐流转,“是啊,你待如何?”
青唯愣了愣,刚反应过来,他就靠过来了。
他当真是个做什么会什么的能人,经一夜修炼,到了眼下越发精进,唇齿已能醉人,手上动作也愈加熟稔,轻的时候发痒,重的时候带着明显的灼热与欲望,床榻间很快有喘息声如浪潮一般弥漫开,若不是西移的日光洒了一束进屋,唤回了青唯的神智,她今日该是起不来了。
她咬了咬谢容与的下唇,“天还亮着呢。”
谢容与稍稍退开,“娘子还介意这个?”
虽说无知者无畏吧,上回在脂溪,光天化日之下都恨不能一试的人是谁?
“倒也不是。”青唯道,“我刚回来,江家上下除了驻云留芳一概没见,这就这么在房中关上两天,这像话么?”
谢容与莞尔,“好,那等天黑。”
其时正午已过,青唯刚起身,留芳和驻云就把午膳送来了,谢容与一直在等她,陪她用了一会儿膳,正说话间,留芳在屋外禀道:“公子,家里来客了。”
德荣是个警醒的,若是寻常来客,早打发了,着留芳来禀,来人定然不一般。
“谁?”
“中州顾家老爷。”
谢容与听闻姓顾,还想了片刻,念及是中州来的,忽然反应过来,“顾叔?”
“是呢,把朝天和德荣都高兴坏了,没想到能在京中见到顾老爷,顾老爷称是有事相求于公子,奴婢只好来禀。”
谢容与看向青唯,“我去见见顾叔。”
青唯点点头,目送他出屋。
说起来,青唯就是借着顾逢音的东风上京的,然而昨夜重逢后,痴缠到今,她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跟谢容与说。她这一程为了自保,骗了顾逢音,心中始终十分内疚,眼下顾老爷既然登门,等他与官人说完正事,待会儿她得过去赔不是。
青唯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不过这顾老爷找官人,到底有什么事相求呢,这一路上都没听他提起有什么难处。
青唯思及此,脑中忽然浮起顾逢音说过的一句话,“老朽这两个亲人,眼下跟在京中一位贵人身边伺候,谢家相公的事,如果这位贵人肯出手相帮,江姑娘就不必愁了”。
“江姑娘”的脑子懵了一瞬,把竹箸一扔,坏了,她那“被冤枉入狱的谢家相公”!
第182章
青唯火急火燎地往正堂赶。
到了正堂帘后,才意识到自己这么闯进去有点唐突,说不定顾逢音登门不是为她的事呢。青唯静悄悄立在帘后,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朽想过来信,但是洗襟台的案子闹得这么大,殿下在京中肯定有的忙,提前告诉殿下,殿下必然派人来接,这不是添麻烦么,眼下上京也方便,到了京里再登门也是一样的。”
谢容与问:“顾叔眼下可有落脚的地方?”
“有的,老朽城中有铺子,院子拾掇拾掇,也是间体面宅子。”顾逢音说着,迟疑道,“只是老朽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出面打听?”
青唯呼吸一滞,在帘后祈求,可千万别是她的事。
“是这样,老朽此次上京匆忙,在半路遭遇劫匪,幸得一个姑娘相救。这姑娘是陵川人士,家中是开武行的,因此有些拳脚功夫。早年这姑娘家中为她定了亲,未婚夫婿也有出息,考取了功名,还在京中做了个芝麻官,可惜几个月前,这未婚夫婿似乎因着什么事,被冤枉入狱,老朽那恩人姑娘心急如焚,决定上京请冤。老朽既得这姑娘相救,这一路自然与她同行。她十分有礼,一个小姑娘,半点不娇气,路上对老朽多有照顾,老朽呢,自然也体谅她的难处,京中这样大,她一个姑娘再有本事,人生地不熟的,想要请冤又该找谁请冤呢?实不相瞒,昨天我们到了客栈,她为了她未婚夫婿的事情奔波,竟是一夜未归,老朽实在担心她,思来想去,只好麻烦到殿下这里,不知殿下方便相帮与否?”
谢容与道:“这是小事,我差人去问问就是,不知这女子的夫婿姓甚名谁,在哪个衙门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