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头万绪理下来,审问了足有百人,不过短短五日,线索竟整理好了。
谢容与道:“眼下只需等京里的一封密函,我们手里能找到的线索差不多就齐了。”
青唯问:“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谢容与垂眼看她,笑了笑:“明早玄鹰司要把蒋万谦、余氏、李氏几人一齐重审一遍,到时你也来?”
青唯连忙点头:“好。”
她抿了抿唇,思量半晌,还是解释道:“那个……我这一路,就备了一身换洗的衣裳,今天下雨,衣裳洗了没干,你……你上回不是借了我一身中衣么,我就穿你的了。”她说着,很快道,“我明早洗了就还你。”
“没什么,穿着吧。”谢容与笑意清浅,“再说这是中衣,你不穿我的,还能穿谁的?”
青唯一愣。
什么叫不穿他的,还能穿谁的?
她就不能穿自己的么?
她正欲发作,抬眼望去,他已然合上眼,呼吸变沉了。
微蹙的眉心写着疲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点点不满就咽了回去,也安静下来。
第117章
翌日,东安府衙。
“……方留屡试不第,你老了,等不起了,为了让他仕途鹏程,给家中争光,你不惜花重金,为他买下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是也不是?!”
公堂上,章禄之盯着蒋万谦喝问道。
蒋万谦已被连审了五日,整个人心乱如麻,几乎日夜不寐,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一会儿,今早竟被带到东安府衙,由玄鹰司虞侯、掌使,以及鸮部校尉一齐重审。
蒋万谦不敢有欺瞒,喏喏应道:“是……”
“你说买名额的门路,是上溪县衙的师爷秦景山介绍给你的,你和秦景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介绍你做这等黑心买卖?!”
“回、回官爷,草民跟秦师爷,早年就是同乡,并不很熟,后来……他考中秀才,到东安来参加乡试,他穷得很,身上没几个铜子儿,只好在街边摆摊卖画,草民见他可怜,又念及是同乡,有回路过,便买下了他的画,算是因此结下情谊。不过秦师爷那回考举人没考上,乡试前,他失足落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草民托人把他送回上溪家里的,这事上溪不少人都知道,已故……已故的孙县令也知道。
“至于官爷说秦师爷介绍草民做黑心买卖,倒不尽然。官爷知道的,早年秦师爷家中有个表兄,是个杀千刀的赖皮,秦师爷少年时母亲过世,听说就是被这赖皮偷走了治病的银子,后来秦师爷中了秀才,又能卖画挣些铜板,这赖皮眼热,便来问秦师爷讨要禄米(注),秦师爷不给,这赖皮才故意将他推落水。之后秦师爷不是养了几年病么,待到病好,他再度到东安来考举人,这赖皮居然又找上他,说自己要讨媳妇,逼他给自己银钱,秦师爷忍无可忍,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便将这赖皮推下了水。也是巧了,这赖皮当日吃醉酒,下了水就没能浮起来,死在河里了。听说等孙县令赶到,找人把他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秦师爷因此被褫了功名,受了牢狱之灾。
“尔后再过了两三年,孙县令中了举人,回到上溪当县令。他和秦师爷是挚友,一心想找门路把他从东安牢里捞出来。后来有一日,孙县令忽然找到草民,说他有法子了,只要草民愿意在一份状词上画押,证明秦师爷是无心杀人的即可。草民不识字,但那份状词,草民让方留帮着看过,大抵是说事发当日,本来是那赖皮欲杀害秦师爷,秦师爷拼命反抗,才将赖皮推入水的。”
“那份状词你画押了?”章禄之问。
蒋万谦抬目看他一眼,点点头:“方留说,状词上用了些春秋笔法,不过无伤大雅。草民想着秦师爷是个好人,就这么被耽搁在狱中实在可惜,就……画押了。”
秦景山到底是怎么将他的赖皮表兄推落水的,没人知道。
所谓春秋笔法,大抵就是说这赖皮生前是如何恶毒,又是如何扬言要从秦景山那里杀人夺财的云云,让人误以为他一早就对秦景山起了杀意。
章禄之点了点头:“说下去。”
“草民先后帮了秦师爷几回,秦师爷——不管旁人怎么看,在草民这里,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他从被放出大牢,逢年过节都会带上厚礼到草民家拜访,一直……一直到昭化十二年。”
蒋万谦咽了口唾沫,目光越过章禄之,看了一眼最上首坐着的谢容与一眼,很快垂下,“官爷们审了这几日,也都知道了,草民做桑麻生意发了家,钱财早就攒足了,这辈子若再想往上一步,家中怎么说都得出个举人老爷,可……可方留他屡试不第,草民年纪大了,等不起,着急啊!正好那几年,秦师爷不是常来家中拜访么,他回回来,草民就回回托他想法子帮忙……”
蒋万谦自到了堂上,一直十分冷静,及至说到这里,才掩饰不足语气中的懊悔,沉沉一叹,“若是早知后来的事,草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秦师爷开这样的口的,可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永远都不知满足!”
“昭化十二年的冬,忘了是什么节了,秦师爷照例来草民家里拜访……”
……
当日下着雪,那个总是穿着长衫的师爷叩响了蒋家的门后,将厚礼交到了阍人手上,急匆匆便要离开。
他回回来,蒋万谦回回托他想法子让方留中举做官。
可功名都是要凭真本事考的,他一个师爷,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若不是念在蒋家老爷数度在他危难时出手相帮,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要善待恩人,蒋宅这个门槛,他是再也不要踏过才好。
将年节的礼交给蒋家下人,秦景山匆匆便走。岂知还没走出巷口,便听身后一阵急唤:“秦师爷,哎,秦师爷,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宅子里吃口茶?”
回头一看,果真是蒋万谦提袍追出来了。
秦景山顿住步子,低眉道:“衙门里还有事,就不吃茶了。”
蒋万谦看着他,谁都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自己数度强人所难,秦景山都害怕来见他了,可他也没法子,除了秦景山,他不认得别的官老爷。
蒋万谦四下一看,见雪野空空,“怎么,这大寒天,你竟是徒步来的?穿得也这样单薄!”
言罢,立刻吩咐跟来的下人去套马车。
蒋宅的下人倒也伶俐,很快将马车赶来,秦景山却之不恭,只好上了马车。
蒋宅离衙门不远,驱车一刻就到,是以马车一行起来,蒋万谦便开门见山,“秦师爷,方留的事您看……”
秦景山不等他说完便道:“蒋老爷,我早已说过了,功名只能凭真本事考,令公子今年不过而立,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只要倍加苦读,日后他一定能为蒋家门楣争光,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不急,我急啊!”蒋万谦道,“你到底要年轻些,体悟不到我眼下的心境,我老了,这辈子就盼着家中能有人考取功名,能当个哪怕芝麻大点的官,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大夫已诊出我肝肺有疾,若养得好,或许还能撑个十年八载,若养不好,恐怕只在一岁枯荣之间了,人死灯灭,荣辱皆尘土,待到那时,我还能盼什么?!”
“蒋老爷既然知道荣辱皆尘土,何必执着于令公子的功名?”秦景山情急之下,高声道,“况乎偷功取名非正道,好好的光明路不走,偏要走羊肠野径,一步错,步步错,行到涯涘,终会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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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师爷一直是个很温和的人,那日他与我说这番话时,整个人简直义愤填膺。”蒋万谦回忆起当年事,目光有些茫然,“可惜我当时没听明白他的道理,反倒觉得他不帮忙,生起他的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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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万谦做了这么些年腰缠万贯的老爷,到底是有脾气的,听秦景山这么说,立刻驳斥道:“秦景山,你莫要忘了你当年深陷牢狱,究竟是怎么被放出来的!若不是我在当年那就一张似是而非的状书上画了押,让官府相信你是误杀你表哥,你能有今天!你这些年为何对我感恩戴德你忘了么?眼下我不过求你帮个忙,竟这样难!”
“我倒情愿你不曾在那状书上画押,我倒情愿我至今都是一个杀人犯!”秦景山道,“蒋老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把话说开了,蒋老爷的恩情我偿还不起,还请蒋老爷去东安府衙告发我,说当年确实是我杀的人,我知道那杀千刀的吃醉了,我是故意推他落水的!”
他说着,叫停了马车,径自掀帘下车,扔下一句,“坐不起贵宅的车!”
其实蒋万谦适才也是一时嘴快,他自问当初帮秦景山,从来是看在他的人品,绝没有半点挟恩图报的意思。
他当即也下了马车,追着秦景山道,“秦师爷,你、你这是哪里的话?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我给你赔罪!”
秦景山快步前行,并不理他。
“你……”蒋万谦被逼无奈,“难道你还要我这个年过五旬的老叟给你下跪认错么!”他说着撩袍,“也罢,我这就跪!”
秦景山听了这话,回过头来,见蒋万谦的膝头已要触到雪地,急忙过来扶起他,“蒋老爷你真是——”他狠狠一叹,别过脸去,“蒋老爷是恩人,景山万万受不起这一跪。”
秦景山是典型的读书人的样子,长袍方巾,十分清癯,不过因为生过大病,面色一直很苍白。
蒋万谦握住秦景山的手,切切道:“秦师爷,我知道您只是个师爷,说是官,其实也算不上是官,方留的事我拜托你到底为难……可是,你和孙大人是多年挚友,这事你就不能帮我去问问孙大人么?”他一顿,道,“我知道孙大人定然认识陵川州府的大官,否则当年你被放出大牢,单凭我一纸状书定然是不能成的。也罢,既然师爷不肯帮忙,我这就亲自去求孙大人!”
“回来!”秦景山见蒋万谦冥顽不灵,当即道,“你近日绝不可去衙门寻孙大人,决不能让人知道你想让方留做官,否则……否则我今日就与你恩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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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禄之问:“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
“还能为什么?”蒋万谦苦涩一笑,“那时上溪衙门来了我不能见的人,他担心我心急,飞蛾扑火。”
“什么人?”
“不知道,我没有去衙门。”蒋万谦哀叹道,“可惜秦师爷已劝我劝到这个份上,我当时到底没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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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万谦本来就病了,听秦景山这么说,一时间直觉进退维谷。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胸口似漏了风似的,剧烈地咳起来,伏地呛出一口鲜血。
秦景山见状,连忙扶住他:“蒋老爷,你怎么……你且等等,我这就帮你请大夫去……”
蒋万谦却一把把他拽住,双目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请大夫,我不治,你开药,我不医,我今日回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等着一死。我不会说出去我是为何求死,怎么死的。但是秦景山,你是个读书人,最是在乎恩义仁孝,我知道你有法子帮我,就像当初孙谊年把你救出大牢一样,你该知道,是你逼死我的。”
“你——”秦景山听了蒋万谦的话,一时间气节难言。
蒋万谦最后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买你的画么?我是看在你天资聪颖,那么小的年纪就考中秀才,将来一定前途无量,想多结条门路。可惜你命途多舛,两回乡试蹉跎,命里与功名无缘,我实在可惜你的人才,这才在状书上画押,帮你做了伪证。秦景山,论学识,你远在孙谊年之上,连他都可以做县老爷,你却要一辈子屈居他之下,做个师爷,连不入流的吏目都称不上,只能算个幕僚,你甘心吗?这种一辈子不能实现的缺憾,你该懂的,你该理解我的!”
蒋万谦至今都记得秦景山在听完他这一番话后的眼神。
他的双目是空然的,复杂的,到最后几乎是绝望的。
可他终于从之前的义愤填膺中平静下来的,静得几乎寂冷。
良久,他说:“你有银子么?很多银子。”
“有。”蒋万谦看到了希望,立刻道,“要多少?”
秦景山沉默许久,“十万两。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哪怕蒋万谦家底殷实,可是乍然听闻要这么多银子,仍是震诧不已。
寻常富足人家一次能拿出上千两银子已是了不得,十万两,桑麻生意不做了么?一家老小不养了么?
可是等了这么久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银子没了还能再赚,再说方家还有产业可以变卖,怕什么!
蒋万谦一咬牙:“有!”
“好,七日后,你凑足银子来找我。”
“凑足银子,方留来年就能考中举人?”蒋万谦问。
“明年洗襟台建成,陵川不设乡试。何况我也没那么大能耐,能左右乡试的结果。”秦景山的声音很静,仿佛要跟雪野融在一起,“但我有一条门路,能让他在一年后,登上洗襟台。”
第118章
章禄之问:“他哪里来的门路?”
“我没问,他也什么都没说。”蒋万谦道,“他只是让我以后莫要再说孙大人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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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里,秦景山低垂着双眸:“被朝廷褫了功名,这是我的造化,怨不得他人,没什么甘心与不甘心的。至于谊年,我与他是多年挚友,他待我的厚意我永远都会记在心里,便是这辈子只能做他的幕僚,我也情愿,以后蒋老爷莫要说这些话来激我了,我不听的。”
言罢,他拢了拢裘氅,径自远去。
十万两,实在太多了,蒋万谦虽然一口应下,为了筹足银子,余后几日简直焦头烂额。
好在他为了帮方留谋个官职,这几年家中的银子都攒着,又跑了一趟东安,把原来方家的产业一一变卖,总算凑齐了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