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菡扭开脸,“是又怎么样?”
“你当那死鬼这是关照你呢?”李氏道,“竹固山山匪一死,他的心早就凉透了,这几年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让他醉生梦死的温柔乡罢了,你是谁其实根本不重要。他真正想要送出城的是蒋万谦,让蒋万谦扮成你的车夫,不过是借着你的身份给蒋万谦打掩护呢,到时候要真被人拿住,出头鸟也是你不是?你当他真的在乎你?戏子薄情,他再清楚你这个人不过了,只要给了你一箱金子,你就能什么也不问,干净利落地走。他这是拿这箱金子,买你的命!”
余菡听了这话,怔了怔,目色不由一阵空茫。
她忽然想起那日她性命之忧徒步折返山间,求玄鹰卫带自己去找他,她想起终于找到他时,他望着自己,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最后说,他对不住她。
原来这句对不住,不是因为他死了,以后不能陪着她了,而是他从来就没有在乎她这个戏子。
李氏的话跟刀子似地戳着余菡的心窝子,余菡忍不住站起身,狠狠一跺脚:“这冤家!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可她虽是个低贱的戏子,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尊严,就这么输了,那叫什么话?
情字上败下阵来,她就要在理字上争个长短!
她叉着腰,看着李氏,“我原想着我到底是个妾,你是我的当家主母,话里话外都与你客气,帮你隐瞒。你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们就把当初绸绸的死摊开了说个清楚明白!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多月前,老爷催促你离开上溪,可你偏不愿,说什么绸绸干了脏事,非要让他处置了绸绸才肯离开。老爷不想处置绸绸,你就把他撵出家门,他没地方去,只好到我这里来。后来没过两日,绸绸就惨死在县衙附近,我当初还道这事怎么这么巧,眼下看来,害死绸绸的就是你!”
第120章
“我……我什么时候害死绸绸了?”李氏的脸色更白了,“那绸绸手脚不干净,几回拿家里的东西,我一年前就想处置她了,也与老爷说过几回,但是老爷总不当一回事。老爷让我离开,难道要留这么一只硕鼠在家里,没有我看着,她岂不得把家里的物件儿都拿光了?可不得处置了她么!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她竟死了……”
余菡冷哼一声:“你还抵赖!老爷都和我说了,说你想处置绸绸,可他不想害人性命,又拗不过你,只好到我这里来躲几日。没想到你心狠手辣,招了厉鬼来,还是把绸绸害死了!”
“我说处置绸绸,不过是希望老爷把她带去衙门,敲打敲打她,何至于要了她的命!”李氏道,“诚然……诚然绸绸之死,我确有责任,可是那天早上,我只是任衙门的人把她带走而已,我怎么知道她后来会死……”
这话出,谢容与的眉心微微一蹙。
章禄之立刻问:“衙门的人把绸绸带走,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她死的那天早上。”李氏怯声道。
“你说你想处置绸绸,就是把她告去衙门?”
李氏先是点点头,忙又解释,“也不是真的告官,她到底跟了我这些年,要是真的闹到衙门,她名声坏了,找不到糊口的生计,往后还怎么活?我就是想让老爷吓唬吓唬她,让她跪在公堂里认个错,再也不敢偷拿东西了就是。当日老爷终于肯了,让衙门的人来带走她,没想到……”
“你又在扯谎,老爷惯来什么德行,他从来不肯理会衙门的差事的,怎么会为了府上的一个丫鬟费这番周折?”余菡道,“再说当日老爷一直在我庄子上,一直到绸绸死了,秦师爷才过来把他唤走,你说老爷让衙门的人把绸绸接走,他在梦里使唤的人么?!”
李氏一听这话,急忙道:“我真的没有说谎,当真是老爷让人来把绸绸带走的。我还以为……还以为是老爷杀了绸绸,所以我才……”
她说着,怔怔地道:“绸绸不是老爷杀的,那是谁杀的?”
谢容与问:“当日从你家中带走绸绸的是谁?”
“是衙门的李捕头。”李氏说着,立刻解释,“王爷,民妇当真没有骗您,绸绸被李捕头接走的时候,家中小儿幼女皆在一旁,民妇还让她们引以为戒,小儿不会打诳语,王爷差人过去一问便知。”
谢容与看祁铭一眼,祁铭点点头,亲自去问过了。
谢容与道:“这么说,绸绸近年来手脚一直不干净,你念及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对她多有包容,一直到一个月前,孙谊年忽然让你离开上溪,你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家中无人约束丫鬟绸绸,是以你希望孙谊年把她带去衙门,对她小惩大诫。但是孙谊年不肯,他与你大闹一场,尔后去了余氏庄上。你在家中等了几日,一日清晨,衙门的李捕头忽然找上门来,说孙县令愿意处置绸绸了,要把她带走,对吗?”
李氏讷讷地颔首:“对……”
谢容与再问余菡:“孙谊年在你庄上的那几日,与你说的是,李氏想处置绸绸,可他不想害人性命?”
“是。”
“他可说了是李氏想要杀害绸绸?”
“这个……倒是不曾。”
“那么孙谊年真正的说法,会不会是,因为李氏想要把绸绸送去衙门,所以绸绸有可能会死?”
余菡愣了愣,蓦地忆起了孙谊年彼时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她后来也看过一次,是他说再也不希望有人因为竹固山没命了。
余菡刚要开口,谢容与已经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答案,转而问李氏,“想把绸绸送去衙门,让孙谊年吓唬她这事,你跟多少人提过?”
“回王爷,除了老爷,民妇没跟什么人提过。”李氏蹙眉回想,“不过、不过有一回,民妇恼老爷一直不应此事,去衙门找过他,逼他把绸绸带来衙门,当时有几个人在老爷身边,应该将此事听去了。”
“这几个人中,有没有李捕头。”
李氏竭力回忆了一会儿,忽道:“有,有的。”
“也就是说,李捕头知道你想处置绸绸这事?”谢容与一顿,道,“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日真正想从你家中带走丫鬟绸绸的,不是孙谊年,更与怪力乱神无关,正是这个李捕头,而后来杀害绸绸的,也是李捕头。”
李氏道:“……有是有,可是,为什么……”
“是啊,虞侯,为什么?”一旁的章禄之听谢容与审讯,前面的尚且跟得上思路,到了这里,不由一头雾水。
谢容与环目看了眼众人,见玄鹰卫中除了卫玦均目露困惑,说道:“我且问你们,上溪是因何封山的?”
“这……自然是因为‘鬼杀人’的事件。”
且鬼杀人事件中,死的正是绸绸。
“那么这个因‘鬼’而死的人,可以是别人吗?”
卫玦道:“不能。”
“为何?”
“既然封山,那么这个因‘鬼’而死的人,绝不能是寻常人,起码引起的波澜足够大才行。绸绸是县令府上的人,在上溪这样一个山城中,最尊贵的地方就是县令大人自己的府邸,只有县令府上的人死在县衙附近,这场‘鬼杀人’事件才足以引起震动,以至于县衙颁下封山之令时,任何人都不会起疑,此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只有绸绸死,才不会引人怀疑,让人真正相信是鬼杀的。”
卫玦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么如何相信一个人是鬼杀的?一则,死相够惨,二则,死因莫名,但这第一二点都是人为可控的,最关键的是第三点,她死后,不会有人质疑,不会有人鸣冤,所有相关的人都会闭上嘴,所有相关人都宁肯她是鬼杀的,不会多过问这个案子半句。
“与绸绸相关的人都有谁?第一,李氏,李氏自然不会过问,因为她以为是绸绸是孙谊年命人杀害的;第二,余氏,余氏不算相关人,她只是知情人,但李氏是她的主母,正如她自己所言,她纵然心中有所怀疑,仍是帮李氏隐下了此事;第三,孙谊年,孙谊年为何不会多过问?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绸绸会死,他甚至知道有人想利用绸绸,这个最佳人选,做一起‘鬼杀人’的案子,封禁上溪整座城,所以当李氏想把绸绸送去衙门时,他极力反对,因为他知道,绸绸可能会因此丧命,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去余氏庄上,说出了‘李氏想处置绸绸,但他不想害人性命’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卫玦说到这里,沉了一口气,“孙谊年既知道绸绸会死,为何敢怒不敢言?”
“因为上溪县衙,早就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了。”这时,青唯道,“而那个真正能做主的人,便是决意下封山之令的人。”
“封山之令的前提,是‘鬼杀人’事件。”谢容与接过青唯的话头,“是故,筹划杀害绸绸、并借此引起轩然大波的人,就是那个藏在衙门里的,我们真正要找的人。”
在这场事端中,无论孙谊年、秦景山,乃或是竹固山的耿常,他们卖出登洗襟台的名额,或多或少都是被迫的。
后来耿常虽死,孙谊年与秦景山却苟活了下来,可他们知道这么多东西,那个始作俑者难道不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始作俑者早在上溪的县衙安插了线人,这才是孙谊年一直说,他早就做不了衙门的主的原因。
眼下孙谊年和秦景山死了,谢容与无法从他们口中直接问出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不过无妨,揪出他的线人也是一样的。
章禄之听完这一番话,恍然大悟,“所以这个人,就是当日借口从县令府上带走绸绸的李捕头?”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推测似的,祁铭很快回来了,他道:“殿下,属下适才已回归宁庄问过了,孙家的两名小儿证实,当日从县令府上带走丫鬟绸绸的确系李捕头不假,另外属下还问了几名孙府的家仆与巡检司捉捕回来的衙差,他们都证明,丫鬟绸绸死的那日,只有李捕头与一名典薄在衙门,孙县令、秦师爷都不在。”
谢容与颔首,他没再针对李捕头多问什么,而是看向李氏与余氏:“最后一个问,上溪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吗?”
第121章
孙谊年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不要——去。
可他没来得及说究竟不要去哪里。
李氏与余菡对视一眼,一齐摇了摇头:“回王爷,民妇不知。”
谢容与早也猜到她们不知情,吩咐一名玄鹰卫将她们送回。
待李氏与余菡被请走,谢容与问:“李捕头找到了吗?”
当日上溪衙门暴乱,秦景山死于乱兵之中,衙门里的人也四散而逃,李捕头就是在那时不见的,这几日巡检司、左骁卫、联合玄鹰司共同追捕出逃的吏胥与差役,除了李捕头,其余人都已寻回。
章禄之抱愧道:“虞侯,属下失职,至今……也没寻到李捕头的踪迹。”
谢容与的眉心微蹙了蹙,倒不是责怪章禄之失职,只是奇怪巡检司、左骁卫、玄鹰司布下的巨网密不透风,这个李捕头究是有怎样的神通,居然能逃脱三方军衙的追捕?
“不必在山外找了,调派人手回上溪,试试在山中搜捕。”
“是。”
谢容与见章禄之目色里自责难掩,继而道:“不必过虑,这个李捕头既是线人,身上的蛛丝马迹想必很多,找得着也好,找不着也罢,查清楚他的生平,定能找出线索。祁铭,京里的密函到了吗?”
这封密函循的是秦景山与孙谊年的过往。
祁铭道:“应该已在送来的路上了。”
谢容与点点头:“再去信一封,请官家顺着孙谊年、秦景山这条线,着人查查这个李捕头。”
“是。”
一众玄鹰卫都有些气馁。
想想也是,他们找到了孙谊年,可孙谊年被杀,查到了李捕头这个线人,李捕头却失踪。纵然他们这一行也曾破迷踪揪出葛翁葛娃,寻回蒋万谦证实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相,但临门一脚怎么也迈不过去的感觉,实在让人力乏。
谢容与环目扫过众人,觉得他们不必如此。
其实还有一条很关键的线索被他压在了心中,他适才本想说的,仔细思量一番,到底没提,只道:“就审到这,回吧。”
玄鹰司今日是跟陵川州府借的地方,出了公堂,一名候在外衙的官员急忙迎上来,先拜了拜,“殿下审完案子了?”随后解释,“州尹大人外出办差去了,殿下有什么吩咐,指使下官也是一样的。”
这名官员姓宋,是陵川齐州尹身边的长吏。
谢容与还真有差事要吩咐,顿住步子,“本王记得巡检司、左骁卫到了东安后,在西郊二十里的蒙山营扎寨?”
“殿下说的是。”这个宋长吏一点即通,“殿下可是要见曲校尉与伍校尉?下官这就命人通传去。”
谢容与想了想:“让巡检司的人来就行了。另外把近十年上溪官员吏胥的任免记录,人事存案一并送来归宁庄。”
这些卷宗玄鹰司上回查孙县令、秦师爷,已经要过一次了。
宋长吏熟门熟路地道:“是,下官这就去整理,只要是与上溪县衙近十年人事任免有关的,包括吏胥生平、犯案及立功记录,下官都送去庄上。”
谢容与看他一眼,微颔首,往衙外走了。
卫玦跟在谢容与身后,对宋长吏道:“今日多谢州府借玄鹰司地方。”
“卫大人哪里的话。”
宋长吏客气一番,把人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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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审案的过程虽曲折,好在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回到归宁庄,玄鹰卫各司其职,梳理证词、调兵追捕要犯,很快各忙各的去了。州衙的宋长吏动作也快,谢容与刚到书斋,他就把整理好的卷宗陆续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