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便如葛翁后来所说的那般,蒋万谦上了竹固山,跟耿常做了一笔买卖。
拿十万两,买下了一个登上洗襟台的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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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打断道:“这么多银子,你是怎么弄上山的?”
十万两,单是装箱都要装几十上百箱。
“当时正值年节,草民是借着送礼的名头上山的。耿常占了竹固山下的商道,时有商贾上山给他送礼,草民借口说谈了笔新买卖,往后要从商道过,上山跟弟兄们认个熟脸,这样不会惹人生疑。”蒋万谦道,“也不是一次性就抬十万两上山,先给了两万两定金,后来借着‘贺寿’、‘过道’的名义,陆续又上了几回山。”
青唯听到这里,想起洗襟台修成前,徐途也曾频繁往来竹固山,难道也是张罗着给徐述白买登台名额?
她问:“当时除了你,还有别的人上山做这样的买卖吗?”
蒋万谦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上山以后,除了耿常和几个亲信,没见过其他人,他们很小心,非但不让我多留,什么凭据都不给,只说这事妥了,让我等三月钦定的登台名录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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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名录下来,方留的名字果然在册,蒋万谦简直乐昏了头,觉得这十万两花得值,真是太值了。连做梦都盼着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快些到来。
可他最终盼到的却是洗襟台坍塌的噩耗。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九,洗襟台在一场漭漭浇下的急雨里塌了。
上溪闭塞,蒋万谦听闻洗襟台坍塌,头一个反应竟是不信。他觉得消息一定是假的,与孙谊年、秦景山一起往崇阳赶。
直到跑马到东安,看到朝廷兵马入驻,满城宵禁,人心惶惶,心才彻底凉下来。
而在这一刻,蒋万谦最先想到的竟不是方留的安危,也不是打了水漂的十万两白银。
他退缩了。
他忽然急切地想回到上溪闭塞的山中,甚至不想多打听方留究竟是死是活。
是因为这个儿子自小没养在身边,没有多少感情吗?
是因为他做了笔肮脏的买卖,间接害死了方留所以无法面对吗?
还是因为他在这一场兵荒马乱中,看到大厦将倾之时无力反抗的碎砾尘埃?
而他很清楚,他就是这样的碎砾尘埃。
蒋万谦直觉大祸临头,丢盔弃甲地回到上溪。
他的直觉没有错,果然没过几日,秦景山就找上门来,告诉他:“洗襟台下死的士子太多了,朝廷要彻查,说不定就会查到他买卖名额的事,你上竹固山,让他带着山匪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蒋万谦起先没听明白这话,问秦景山:“耿常带着山匪逃了,那我们呢?朝廷如果查过来,我们也得逃啊。”
秦景山看着他,片刻,露出一个荒唐的,苦涩的笑:“他逃了,我们就不必逃了,毕竟朝廷早就下了剿匪令,师出有名,今后你我只要闭嘴,就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是吗?”
蒋万谦这才惊觉,原来所谓的让山匪“逃”并非逃,而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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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有妻有子,有一大家子要养,我没办法,那些人怎么吩咐,我只能怎么做。我上山劝说了耿常快逃,下山以后……下山以后,就去县衙报官,说他带人劫了我的货物,杀了……我的人。”
蒋万谦说到这里,眼眶全然红了,整个人几乎是瘫坐在地,连目色都是空茫的,“我原以为……他们只会把耿常、寇唤山几个人灭口,没想到……这些人做事是真干净真狠心啊,一夜之间,竹固山几百号山匪,全死了……全死了……”
谢容与问:“剿匪的时候,听说孙谊年也在竹固山上?”
蒋万谦点点头:“大人问那登洗襟台的名额是从何人手里流出的,这个草民不知,但草民后来知道,那些人最初找上的是孙大人,所以朝廷的剿匪将军到了上溪,也是由孙大人带去竹固山的。”
他苦笑一声,“其实孙大人和草民一样,没想到那些人会把山匪全杀了。要说孙大人,原也是个勤勉的官,可竹固山这事过后,他整个人就垮了,对衙门的事几乎不闻不问。都说上溪衙门是秦师爷的一言堂,可孙大人不管,有什么差务,可不得去问秦师爷么,久而久之,自然什么事都由秦师爷定了。”
蒋万谦与秦景山关系更好些,言辞间难免偏向这位师爷,不过从这几日玄鹰卫收集的线索来看,他这话倒是不假。
卫玦问:“照你这么说,孙谊年和秦景山的关系倒不像外间传的那般不睦?”
“常人总爱捕风捉影,恶意生谣。其实这些年,秦师爷从未在草民面前说过一句孙大人的不是,对衙门的差事也是任劳任怨。虽然……竹固山那事过后,孙大人一蹶不振,两人到底疏远了些,可是在秦师爷心中,他与孙大人永远都是挚友,有回吃醉酒,秦师爷还跟草民说,他哪怕只剩最后一丝力气,托也要把孙大人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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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真正考验的是人心。
竹固山一场血戮之后,孙谊年与秦景山疏远了,反倒是蒋万谦与秦景山劫后余生,走得近了些,成了忘年之交。忘了是哪一年的冬了,天格外冷,雪积得也格外厚,秦景山在蒋宅的院中饮罢一杯酒,长长一叹:“我这一辈子,欠谊年的永远也还不清,哪怕要辛劳到死,剩下最后一口力气,我托也要把他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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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容与听到这里,想起余菡说,上溪兵乱的前一夜,孙谊年曾说,不希望有人再因为竹固山没命了。
他问:“所以放你离开上溪,是孙谊年的主意,秦景山知道他这么想,担心玄鹰卫追捕你,故而带兵到县衙,意图将玄鹰卫拦下?”
“他们究竟是怎么计划的草民不知,不过大人说得不错,起初让草民离开,的确是孙大人的意思。他们从上溪闹鬼伊始,就开始筹谋此事了。”
上溪闹鬼这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谢容与,他借着闹鬼,引出葛翁葛娃,最后问清了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相。
相应地,上溪一闹鬼,孙谊年觉察到朝廷有人要查洗襟台,决意送蒋万谦离开,亦在情理之中。
可是有一点谢容与想不通,既然孙谊年那么早就决定要送蒋万谦离开,为何还要封山呢?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闹鬼传言一起,任它传得满城风雨,趁乱送蒋万谦远走高飞?
把上溪变为一个禁城,最后不惜与巡检司、左骁卫拼杀一场,有什么意义?
不过这个问题,单靠推测是推测不清的。
谢容与知道,最后这一点疑惑,还得由余菡与孙谊年的遗孀李氏解开,他摆了摆手,任人把蒋万谦带了下去,尔后对青唯道:“小野,你去落霞院,把余氏和李氏带过来。”
第119章
孙谊年的夫人李氏犟得很,章禄之审了她几回,关于竹固山,她半个字不肯透露。让她和余菡住在一起是谢容与的主意,她二人不对付,一句话说不拢,能吵上半日,谢容与在落霞院外放了录事,嘱其将两人争吵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记下,果然两日下来,白捡了不少线索。
不一会儿,青唯就把李氏和余菡带来了。
李氏生得富态,跪在堂下,足有两个余菡宽。她知道自己这两日与余菡吵闹,心急嘴也瓢,被人听去不少关节,俨然没了刚来时理直气壮的架势,蔫头耷脑地跪着,行完礼,在一众官爷里认出个熟脸,立刻喊冤:“章大人,民妇当真冤枉!那竹固山山匪究竟怎么死的,民妇带着两个孩子,区区弱质妇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章禄之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是冤枉的呢?玄鹰司刚要拿你,你就跑了,逃跑路线之隐匿迅捷,没个三天三夜,都追不上你,你要不是冤枉的,寻常弱质妇孺,都不敢效仿你这个逃法。”
李氏听出章禄之言辞里的讥讽之意,面不改色,“章大人,您这可就是误会民妇了!让民妇离开上溪,都是民妇那死去相公的主意,怎么逃,往哪里逃,也是他一早计划好的,民妇哪里做得了主呢?”
这个李氏倒不傻,左右眼下孙谊年已经死了,管它什么罪名、筹谋,全由他一人担了去,自己这里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再说官爷都查了这么些日子了,总不至于不知道那死鬼的魂早就被城西庄子上的狐狸精勾走了,寻常连话都少跟民妇说,这样大的事,他哪会多跟民妇提呢?”
余菡听她含沙射影,“哼”一声扭开脸。
章禄之没理会她二人之间的机锋,继续道:“你说你离开上溪的路线,是孙谊年一早计划好的,那么本官问你,孙谊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让你离开上溪的?”
“一早就开始筹划了,好像……好像就是上溪闹鬼前后吧……”李氏道,目色浮起一丝不确定,随即道,“不过他拖沓得很,本来一早走了万事大吉,他却缓了几日,硬生生拖到上溪封山。”
章禄之听了这话,稍稍一顿,回身跟谢容与一拜,“虞侯。”
谢容与“嗯”一声,让他退去一旁了。
李氏说的与蒋万谦的供词不谋而合——早在上溪闹鬼伊始,孙谊年就计划着让他们秘密离开上溪了。
适才谢容与也困惑,既然孙谊年一早就决定让蒋万谦、李氏等人远走高飞,为何不赶在封山之前,偏偏要拖到封山之后呢?
眼下李氏给出了答案,是因为孙谊年临到头了忽然缓了几日。
谢容与离开上座,步至李氏跟前,“他为何缓了几日?”
“这……民妇不知。”
谢容与又问:“照你方才的说法,上溪此前的封山之令,似乎并不是孙谊年下的?”
李氏不敢看谢容与,她昨日与余菡争吵,隐隐得知这一位乃是京里来的王爷,听他问话,言语间也不由恭敬起来,“官爷是知道的,那死鬼……不,我家老爷,他这些年在衙门里就挂个职,正经差事半份不干,这上溪衙门,哪里是他能做主的呢?”
此前余菡也说,孙谊年在临死的前一日曾坦白,上溪这个衙门,早就不是他能做主的了。
要送蒋万谦几人出城,是孙谊年、秦景山共同的主意,可他们最初没有成功,因为上溪封山了。结合李氏、余菡的说法,也就是说,上溪衙门里,另有一个人能越过师爷甚至县令,掌握上溪的生杀大权?
谢容与清楚已经审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他盯着李氏:“那这封山禁令,最后是谁下的,你可知道?”
“……不知。”李氏茫然的摇了摇头。
谢容与料到她不知情,并不心急,而是缓声道:“上溪近年来多有闹鬼,但传闻中的这只鬼,是一只穿着灰袍,身形清瘦的野鬼,它时而出现在山林中,并不怎么伤人,你是上溪人,这事你知道的,对吗?”
李氏点点头。
“但是一个月前,竹固山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红衣厉鬼。这鬼出现的第二日,上溪城中就死了人,死的这个人,正是县令府上的丫鬟绸绸,这事你也应该记得。”
李氏又点头:“记得……”
“绸绸的死相很惨,不似人为,又因上溪城中刚好有红衣鬼出现,所以官府怀疑是‘鬼杀人’,以此为契机,立刻封了城,并在山外设关卡,严查人员出入。”
说起来,县令府上的绸绸,正是李氏房中,五岁幼女身边的伺候丫鬟。
李氏听谢容与提及绸绸的死,不由心虚,“官爷……官爷想要问什么?”
“不问什么。”谢容与道,“你适才说,孙谊年早就决定送你与蒋万谦几人离开,可是临到头了,他忽然缓了几日,以至上溪封山了,你们都没有走成。本官问你他为何要缓几日,你说不知道,本官是以帮你回忆,在他缓的几日间,上溪先是出现了一只红衣鬼,尔后死了一个绸绸,那么本官再问你,孙谊年拖沓误事,与红衣鬼、或是死去的绸绸,有关系吗?”
李氏一听这话,脸色蓦地发白。
她睡着头,手指捏紧裙裾,“官爷,民妇、民妇都说了,衙门里的事,民妇从来不过问的。”
她到底不是什么能人,面对谢容与再三迫问,那一点慌张的心绪哪里能藏得住呢?
谢容与垂眼看她,不出所料,这个李氏果然隐下了不少内情。
孙谊年到底是她的夫婿,是她一双儿女的生父,哪怕要离开,她如何能走得这样干脆?
再者,小野的脚程谢容与是知道的,加上玄鹰司的兵力,追李氏这样一个妇人居然用了三天,即便有孙谊年事先筹划,李氏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如何能躲得如此隐匿?
李氏听上头半晌没有声音,微一抬目,对上谢容与冰凉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官爷……不,王爷,民妇、民妇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对了,”她慌不择法,竟伸手指向余菡,“封山前的几日,老爷都与她在一起,王爷想知道老爷为何拖沓误事,可以问她……”
余菡一听这话,登时来气了,“你自己答不出官老爷的问话,推到我身上,哪里来的道理?!”
章禄之一看两人吵起来,本来要出声呵斥,却见谢容与摇了摇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登时息了声,不阻止了。
“怎么不该问你了!也不知那死鬼上哪儿找了只野狐狸,还在外搭了个狐狸窝,魂儿都被勾去了,那阵子连着几日不着家,要不是你,我早走了,哪还能拖到今日!”
“哦,这竟怪到我身上了!”余菡也不是个好脾气,回嘴道,“你去上溪城中问问,谁不知道老爷家养了一只河东狮?那几日不是你跟他闹,说他不顺着你的心意行事,将他撵出家门,他至于到我这里来,拖到封山了还走不了么?当初他好心让你离开上溪,你不买账,这回他死了,你倒是跑得跟只兔子似的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给了我一个狐狸窝,我这只狐狸好歹知道折回去看他一眼,你跑的时候,想过他的安危么?”
李氏道:“你是回头看了,可你救得了他么?”她冷笑一声,“一个戏子,倒是在我面前唱起情深义重了,他是不是还给了你一箱金子,让蒋万谦扮作老管家送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