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显也在其中。
他因为是卫家子弟的关系,位置比较靠前,当他抬起头来看向上首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一团火狠狠地灼了一下。
美,是对灵魂最直接的冲击。
让他不由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偷偷瞒着母亲和兄长一起逾墙去看“青面獠牙”的忠勇毅公凯旋队伍的时候。
骑在马上的大殿下面带狻猊面具,仿佛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狮,他被那一幕给震慑,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开始喜欢舞枪弄棒,奈何身子骨确实不适合习武,最终还是放弃了。
虽然放弃了习武,卫显却没有办法安耐下心中那股子激动,连夜写了一篇《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如今回去看,多少幼稚了一些,其中却有一句他记得清楚——着明光之铠,破万里苍茫。
那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那胡地风沙,将军百战磨亮了的铠甲的主人,就是现在这个坐在上首,同自己的父亲举杯共饮的女人。
宁王李安然。
他从前没有见过李安然的真容,也从没预想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毕竟,李安然的所作所为,让他其实没有办法把她和自己最常见的贵女们联系在一起。
卫显从来没有预想过她作为女人的妩媚。
——昔年明光铠,今作女儿妆。
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她热烈、美艳、张扬,和任何一个贵女没有什么不同,明眸顾盼之下,让人喉咙发紧,浑身战栗。
那一刻,卫显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完成《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那些辗转反侧、心旌澎湃的夜晚。
——这世间的缘分,只要一面便尽了岁月。
第16章 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怕……
元容和荣枯紧赶慢赶,才在坊门落锁之前赶到了长乐坊。
荣枯将玉佩交给了在门前值守的卫士之后,过不多久就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袍衫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束成汉人发髻模样。
——之所以说他是“将头发束成汉人发髻模样”是因为来人并非汉人。
他从正门旁的侧门出来,先带着笑迎上将荣枯俩人送来的黄门,伸手牵住了他的袖子,暗地里塞了一串铜钱给他:“劳烦公公了。一点小心意,给公公接风吃茶。”
那小黄门连忙收了铜钱,脸上也堆着笑:“哪里的话,蓝管事客气了。”言罢便拱了拱手道,“咱家不好在此逗留,还要骑快马回宫中复命,就不请蓝管事一起去喝一杯了。”
蓝管事作揖道:“那是那是,公公忙您的。”
他虽然陪笑寒暄,但是脸上笑意真诚,没有一丝谄媚的模样。
待送走小黄门之后,他才转身打量起了两位“来客”。
荣枯也在打量他。
“蓝管事”将一头金发束髻,嘴唇上蓄着两撇胡子,高鼻深目,肤色白皙,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蔚蓝清澈,仿佛西域雨后的天空一样。
元容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位“蓝管事”其实是个高昌奴。
西域一带奴隶买卖自古有之,从河西、丝路一带进入大周疆域的奴隶,因为人牙子多是高昌人,走的又是高昌通往河西三镇的商道,所以就被统一称为“高昌奴”。
当然,“高昌奴”也不一定是高昌人,还有可能是从更远的贵霜、大食掳掠来的良民。
“怪道说大殿下任人不拘一格。”元容叹服道,“连掌管府邸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能交给胡人来。”
王公显贵之间虽然流行蓄养高昌奴、新罗婢,但是很少有人会将管理宅邸、接人待物这样的活交给高昌奴来做,他们一般扮演的都是在宴会上跳舞助兴的角色。
若是寻常人家让高昌奴来掌管账本,或者接待贵客,一定会被同僚觉得是粗俗不通,或者故意鄙薄自己。
因为是大殿下的缘故,所以不会有人多说一句。
蓝管事笑道:“是殿下信任于我,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伸手往里面一让,将荣枯和元容请进了侧门,“我已经吩咐下人,为二位客人准备了晚膳和汤浴,客房也已经划出来了。”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蓝管事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多谢蓝管事。”
荣枯当年在西凉的时候,见过不少金发碧眼的高昌奴,这些人多半都是来自遥远的大食国,擅长筹算、制做香膏等等。
这些高昌奴的手上多半都会缠绕上雕刻着玫瑰花的念珠,作为信奉某种教义的证明。
但是这位“蓝管事”的两手干干净净,不仅脖子上没有戴念珠,手上也没有缠着玫瑰木珠。
正在想着,却见走在前头的蓝管事顿了顿脚步,故意拉进了和荣枯的距离:“这位法师是天竺人吧?”
荣枯愣了一下,随即温声回答道:“祖父是天竺居士。”
蓝管事闻言,笑道:“难怪殿下要将法师请回来,原来法师祖上竟是从佛土而来,必定是请法师来为太后讲经说法的——我们这位殿下,真真是孝顺人。”
他言谈爽利,态度又落落大方,只是一边元容不知为何听着有些刺耳。
荣枯浅笑:“那自然是,古有地藏孝顺亲母而发宏愿,宁王殿下心有福田,自成孝荫。小僧能以微末之能,浅薄之见,入殿下法眼,为其尽孝,深感荣光。”
蓝管事修长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嘴唇抿起笑意:“法师说的是。”
谈话间,蓝管事将二人带到用膳的偏厅,下人们为二人准备了一些素斋,待到两人开始用餐,蓝管事便转身告退了。
他吹灭了手里的灯笼,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光:“红珏居然不告诉我殿下要带这么个人回来。”
短暂的愠怒过后,他又整了一下自己的袍衫:“罢了,就知道不会告诉我。”
他到是知道李安然去雍州是为了元容,前来宁王府借宿一晚的两人之中,那个年纪较长的文士应该就是元叔达。
而那个僧人……
他想起年轻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手腕上时那个思考的神情。
——也不是个蠢货。
殿下今夜应该是宿在宫中的,他眼下要做的事情,应该是照应好殿下带回来的人。
元叔达应该不日会到太学赴任,至于那个僧人……他一时摸不透殿下带他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罢了,先放在一边吧。
至于李安然,她今天确实是宿在宫中。
或者说,她大概要在宫中住上一天,第二天早上去拜见祖母。
今天的夜宴是对外臣的夜宴,所以除了她之外,宫中没有一个女眷会出席。
宴会散了之后,她便由侍女带着,前往她离开宫中,外出开府之前居住的萱若阁过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起来,换上宫装,李安然便前往慈宁宫拜见祖母——皇祖母自从先帝退位给当今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慈宁宫,不见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甚至连她最喜欢的儿媳,也就是惠贞皇后章氏薨逝,她也没有从慈宁宫中传出一句话来。
但是老太太愿意见章后留下的两个女儿。
李安然这次去拜见太后,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两年没有去请安,于情于理也应该让老太太对自己生生气才是。
另一方面,她要将荣枯举荐给太后。
只是没有想到,前脚刚踏进慈宁宫,她就看到了一个没想到会看到的人——说是没想到,其实也不尽然。
毕竟,这个人喜欢跟着自己的驸马天南地北的到处乱跑,可以说是除了自己之外,整个李家最野的公主。
“长姐。”李静姝笑嘻嘻地扶着肚子转过来,“许久不见,长姐到是胖了些。”
李安然:……不不不,於菟你……
她颤抖着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妹那仿佛塞了个大西瓜一样的肚子:“你、你……”
李静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阿姊,你指着你小外甥做什么呀?”
李安然:……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孕妇,当年甚至有胆量帮着稳婆给军中眷属接生,但是……
於菟和自己是同母而生,她俩的脸用七、八分相似,以至于大肚子的二公主,给李安然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李安然:……
嗨,我总不能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对吧?
於菟当初生长子的时候,自己还在边关打仗,没来得及看到自己妹妹身怀六甲的样子,现在一看,她就开始紧张。
偏生这时候,皇祖母开口了:“狻猊儿,你也二十有六了,於菟孩子都两个了,你什么时候定驸马?”
李安然:……
“然后再给我生个重孙。”
李安然:……
她默默地抱紧了自己肚子。
不要啊祖母,这个重孙又不是驸马生!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突然多出来个会动东西,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们为什么都不怕啊!
——这又有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宁王李安然,会怕这事呢?
第17章 我有一片心,虽明知而故往矣。……
“狻猊儿从雍州带回来一位法师,是从西域来的,孙儿见他言谈爽利,讲解佛经也颇有见地,身边还带了不少贝叶古文的经书,想必是个有能耐的,所以给人请回永安来了。”
李安然坐在一边,对着上座的郑太后滔滔不绝。
“关键是那法师生的好看,瞧着好像庙里的罗汉巷似的……佛经上不是说佛祖有三十二宝相吗么?我拿着一样样对着看,那位法师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九了。”
郑太后被她逗乐了,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什么三十,二十九的,唐突佛主,我狻猊儿都懂得用宝相一词了,你以前可不喜欢这些。”
言罢,她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能让你这么赞不绝口,可见是个真有本事的法师,哀家倒是想见一见了。”
李安然摇头道:“暂且还不行,他初来永安,不懂规矩,孙儿还得教教他。”
郑太后道:“那岂不是拘谨了法师。”
李安然抱着祖母的胳膊道:“规矩不可改,多少得让他懂些才是。不然他要是那儿冲撞了祖母,孙儿的头就要被御史参痛了。”
郑太后又被她逗笑了,搂着她道:“懂啦懂啦,全凭你……”
而后姐妹俩又陪着郑太后说了一会话,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会又到了她念佛的时间,姐妹两个便携手告退。
李安然、李静姝姐妹出了慈宁宫,两人倒也都不急着回府,反而乘着步辇来到御花园散步,於菟身怀六甲,自己也知道不适合总是躺在家里,所以也高兴陪姐姐走一走。
姐妹两个来到御花园湖心亭坐一会,於菟靠在栏杆上摸着肚子:“我这身子越发重了,但是却比怀宏儿的时候好一些,也更吃得下,崔郎叫我多走走,省的孩子养太大,生起来反而比头胎还苦。”
李安然瞪着那圆鼓鼓的肚子,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於菟被她逗笑了,抓住李安然的手按在肚子上:“姊姊你摸摸?”
手上触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软绵,有些硬邦邦的,关键是……
“他、他刚刚是不是动了?”李安然撤回手,看了一眼於菟的肚子。
后者要不是大着肚子,现在怕不是笑得直不起腰了:“外甥喜欢你,崔郎摸他他都不动的。”
“你……有什么不适么?”李安然坐到妹妹边上,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肚子,被於菟一巴掌打开。
“除了热些,倒都还好。”於菟笑着点点头,“眼下快五月里了,只会更热。”
说到热,李安然倒是想起来了,道:“前些年阿耶赐了我一床象牙席,我回去给你找出来,送去你公主府。”
“谢谢姊姊了。”於菟满面含笑,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崔郎的阿兄因为戾太子四女尚且未曾择人出嫁之事,上书给阿耶,惹得阿耶不痛快……”
李安然皱眉:“子竹?崔肃他又干这事了啊。”
於菟摇头叹气:“好在咱们阿耶是个宽宏人。”
“那戾太子的四个女儿如今嫁出去了么?”李安然将手里的糕掰碎了,丢进湖中喂鱼,引得湖中鲤鱼上下翻腾,一片热闹。
“前不久,说是择了几个外流的小官嫁了,都是身家清白的,也算体面。我派人去看了看,倒也还算好。”於菟摸了摸肚子,“只是她们……”
“有怨言是吧。”李安然拍了拍手,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若不是阿耶胜了,换做戾太子上位,我二人的下场比她们都不如。翻不起浪来,随她们口上怨怨也就罢了。”
戾太子李章长当今圣上李昌八岁,所以宫变之时五子年纪最小的也同李安然一般大了,宫变之后,戾太子的五个儿子都被诛杀,妻女却留了下来,被奉养在宫中。
李静姝当年年纪还小,犹记得当时自己躲在阿娘怀里,抱着栾雀捏着小匕首,虽然咬紧牙关,却实在怕得瑟瑟发抖、浑身战栗。
大姊姊当时在边关和阿耶一道,她不怕吗?
不。
她不仅不怕,还敢替阿耶断后,带着轻骑绕袭东胡粮草。
“於菟。”李安然拍了拍妹妹的手,“我们与阿耶是天然的同谋、是共犯,是覆巢之下绝无完卵。戾太子四女能保留性命,是我们阿耶心软。换做戾太子上位……”
“那我宁可找根绳子上吊了。”於菟道。
李安然便不说话了,她拍了拍於菟的肩膀:“再来一次,我也一样不会后悔。”
我心里有一幅锦绣,我要做那持针的人,不想匆匆便被流光湮了身影。
祖母了解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