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当他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来到雍州宁王府的时候,正好碰上李安然在客房喝荣枯的茶。
荣枯虽然是个“什么都可”的性子,但是在这喝茶方面,却异常的挑剔,李安然在他这里吃了几次茶,发现他非常讨厌时下流行的煮茶,反而有一套自己的流程。
时下流行的煮茶,多将茶饼炙烤之后,用茶碾子碾碎,一沸之后,加入盐、橘皮、姜片、红枣等等,煮完以后,一股茶汤咸甜馥郁,就是尝不出什么茶味。
而荣枯在炙烤茶饼,碾碎之后,直接过筛,再反复碾碎、过筛这个流程,直到茶叶细碎成末,用手指捏起一撮揉搓,有柔滑之感,再用上好的山泉水泡开。
这样泡出来的茶,宛如初春薤谷,小小一杯之中,竟是馥郁苍翠。
——就是苦。
李安然虽然自己不认,但是和她熟悉的人基本上都能看出她的那一点点在饮食上的小癖好。
她是个甜口,讨厌死了苦东西。
她之所以会愿意跑到荣枯这里吃茶,其实为的还是那一口茶点——荣枯泡的茶虽然苦,但是他做的糯米茶糕好吃啊。
尤其是里面的花馅,石蜜腌的,一口咬下去甜得流汁,正好拿来配这苦茶。
当然,李安然还好奇他哪来那么多石蜜。
石蜜是从西域经过河西商道进入大周的,颜色浓褐,比饴糖要还要甜的多,但是价格极其昂贵,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但是荣枯不说,她就得等合适的时机再来问他。
毕竟……荣枯连个旧袍子都是自己缝补的,李安然并不觉得他有多余的钱帛去买石蜜。
于是吴公公前来传旨的时候,就看到李安然一手卷着一本《法华经》,一边手里拿着半个咬了一口的茶糕,含含糊糊道:“这人做事不通,为什么要把宝珠趁着友人喝醉了,偷偷缝进友人的衣服里呢?他就不怕友人把这衣服拿去当了、丢了?”
荣枯:“……”
他突然不知道为什么体会到了佛主当年面对外道时候的心情。
宁王殿下,她真是牀前横木开了花,杠成精了。
“衣珠喻,乃是法华七喻的第五喻。衣中宝珠,比喻的是万物皆有佛性,却恰如友人身怀宝珠而不自知。若是友人因世间诸多苦,丢了这件藏有宝珠的衣服,便像是万物迷失于诸多欲之中,失去了自己原本的佛性。”荣枯想了想,如是解释道。
他虽然知道李安然喜欢同他玩笑,却也还是一本正经的向她解释经文含义。
李安然用手指将剩下半块茶糕推进嘴里,端起了另外一碗茶。
荣枯的手指却按在了茶碗边沿:“茶者,不夜侯也,殿下再喝,晚上就睡不着了。”
李安然将目光落在了他边上的茶壶上:“那你晚上不睡了?”
“小僧习惯了。彻夜诵经也是修行。”
吴公公前脚踏进客房庭院,看到的就是天底下除了当今圣上之外最最尊贵的大殿下,侧着个身子,手扶在茶碗上,坐在她右边的僧人用指尖按住了茶碗。
——活脱脱一副就是不给大殿下喝茶的放肆样。
吴公公:兀那秃贼!放肆啊!
让她喝!
吴公公清了清嗓子,用那又尖又细的嗓子高亢喊了一声:“宁王殿下接旨!”
李安然扭头,转头看见吴公公一脸恭敬得站在庭院外,双手捧着一封书信,用蜡封过,显然得直接交到李安然手上才能打开。
李安然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对着书信的方向跪下行礼:“臣,李安然接旨。”
荣枯看李安然动了,自然也一起随着李安然跪了下来。
小吴公公小心翼翼地捧着书信走到李安然跟前,将书信放到李安然手上,才敢伸手将她扶起来,行礼:“小人叩首宁王殿下。”
“吴公公不必如此。”李安然扶住了他,“你为父皇传旨,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
吴公公笑道:“哪里的话,能给圣人和大殿下传话,那是小人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圣上给大殿下的旨意是封在密信之中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应该是圣上召大殿下回京的旨意,但是这里头到底怎么写的,又是否嘱咐了一些只有大殿下才能看的事,这就不得而知了。
吴公公也不想在这上面作死,便满脸含笑地开口道:“小人就在外面候着,大殿下看完圣人密旨,便可吩咐小人。”
待他退出去之后,荣枯才道:“既然是皇帝的密旨,请容小僧退避才是。”
李安然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不用。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荣枯的面上还是踟蹰不定,却见李安然直接撕开了封口,从里头取出一张宣纸来,上头龙飞凤舞,从这力透纸背的字迹,自然也能看出书写此信之人,书法造诣极高。
所谓挥斥方遒,豪情壮志,悉数在这方寸勾画之间——字如其人,可窥一斑。
写出这等字的人,也应当是个粗中带细,宽阔豪放的英雄豪杰。
就是这字的内容么……
李安然虽然性格跳脱随意,甚至对着特定的熟人会有些俏皮淘气,十余年戍军生活又跟下属们学了不少坏习惯,但是总体来说,她身上刻着皇家女眷浸在骨子里的端庄。
比如说,她总是在笑,哪怕看佛经看到嗤之以鼻的内容,也很少情绪外露。
但是……
荣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李安然捧着信,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皇帝给她的密信。
大周最尊贵的圣人给自己手握重权的大女儿的密旨。
上头只写了几个字:
“吾狻猊儿,父危,速归。”
——我“危”你个老鬼啦!
谁信啊!
第13章 第一更
未央殿中,灯火尚明,当今圣上手持朱笔,在一堆名册上圈圈画画,看得边上伺候的吕公公冷汗瀑布似的往下淌。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在确定明天的斩首名单呢。
这册子上写的都是五品以上京城官员家中未婚青年男子的生辰八字,容貌品格等等。
陛下已经在这一堆名字里重点圈了几个出来。
“这小卫相公倒是一表人才……难怪玉裁如此中意,跟朕明里暗里说了这么多遍。”圣上用笔杆点了点被他用朱笔圈起来的“卫显”二字,“而且家风清正,家中兄长又当年榜首,这次春闱他若是能夺魁,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吕公公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圈和红叉,擦了擦脸上的汗。
圣人哟,您这真不是在圈定明日的斩首名单?
“只是这小卫相公似乎身体不佳的模样……”吕公公小心翼翼到。
圣上伸出手来:“拿来。”
吕公公:……
嘤。
吕公公:“圣人……”
皇帝不为所动,招了招手指:“玉裁给你送什么新鲜玩意了?”
吕公公哭丧着脸,把藏在袖子里的那个甘贵妃赏赐的纯金香囊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捧到皇帝手边:“就、就这个了,奴才也没想着能瞒过圣人的眼。”
皇帝捏着这做工精巧的金香囊把玩了一阵,又丢还给了吕公公:“给你就是你的了。”
“谢圣人赐,谢圣人赐。”吕公公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踏青宴的人选,就这几个人了。”皇帝合上名册,打了个哈欠。
看到吕公公还候着,便挥了挥手:“今日就在未央殿歇下了,哪也不去。”
“喏。”吕公公点头道,往后退了两步,又见皇帝心情还好,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陛下,这甘娘娘那……”
甘贵妃送金香囊给他,无非是为了让圣人过去,他又不好推辞——这甘贵妃屡屡请陛下过去,为的不就是昭柔公主驸马人选的事么?
甘贵妃相中了卫家小相公,带着人画像和生辰八字来找陛下,满以为这事能成,谁知道陛下看着那画像,问了问出身,就把这事压下去了。
也难怪,这卫家以前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先帝废太子身死之后,陛下宽宏大量,允许先帝废太子幕僚在朝中为官,这也是为了最快稳定朝局。
你说圣人对先帝废太子的旧人一点芥蒂都没有……嗨,人家是圣人,圣人的心,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揣度的么?
但若是说陛下芥蒂对方曾经是先帝废太子的幕僚家族,又没有必要把人也招来踏青宴,特地以示恩泽,毕竟这小卫相公现在还是白身,要以示恩泽,那还不如招卫家大相公来。
“让她别等了,髫髫的驸马,朕有别的人选。”皇帝揉了揉自己太阳穴。
吕公公连忙上前去帮他揉:“奴才多一句嘴……”
皇帝闭着眼,调侃道:“知道多嘴你还说。”
吕公公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奴才多嘴。”
“你是想问,朕为什么扣下了小卫相公的生辰八字,不许了玉裁招他为髫髫的驸马?”
“这小卫相公是名满京城的玉人儿,昭柔公主殿下又是一等一的美人,这才子佳人,老奴看着倒也般配。”
“真有这等文采、容貌、家室一流出挑的少年郎,朕当然是给朕的狻猊儿留着。这小卫相公十四岁作《忠勇毅公破东胡凯旋赋》的时候,朕就注意他了。要不是狻猊儿跑的比兔子快,朕直接给他绑了塞进宁王府。”
吕公公:……嗨,就知道是这样。
圣上把身子靠在龙椅上,叹了口气:“朕的这个长女,心性坚毅,谋断利落,朕会心软,她不会。这种性子,正好寻个软和懂事的。太废物的她看不上,太有才的,又拿捏起来费神,朕还得借着踏青宴好好选选才是。”
吕公公见皇帝靠在龙椅上,一脸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当年的事情了。
——李安然出生在边关六镇之一的虎踞镇,她出生那年,当今圣上李昌大破柔然主力,将雄踞在大周北方,对大周虎视眈眈的游牧民族狠狠一巴掌抽了回去,柔然分裂成了较强的东胡和比较弱小的淳维。
孩子的哭声宏亮得像只小狮子,李昌抱着孩子,决定给她取个小名,叫狻猊。
他的小狮子在边关长到十岁,和他一起回到了天京永安,见到了苦寒胡地之外的锦绣与繁华。
而后,东胡崛起,他又一次去了边关御敌——只是这一次,功高震主的陈王李昌,成了自己同母兄长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帝废太子欲将他召回天京,设计半路伏兵,杀他而后快。
同时,还控制住了当时在天京的陈王府家眷。
母后不想看到他们兄弟相残,便以开法会的由头,将十三岁的李安然召入宫中,乔装打扮之后,让她带着两个扈从去边关提醒自己小心埋伏。
——他当时,其实是在“回京向兄长讨个说法”,和“直接以牙还牙”之间摇摆不定的。
毕竟,那是他的亲兄,也毕竟,那是他娘亲的另一个儿子。
他也怕先帝废太子手上扣着自己的妻女,除了狻猊之外,他还有一女一子,小女儿十一岁,唤做於菟,小儿子六岁,唤做栾雀。
他久久得坐在帅位上,眉头紧锁,犹豫不定。
李昌永远记得,他那年才豆蔻的长女一身男儿装,向前一步,用稚嫩却严厉的声音问他:“阿耶欲效‘富家翁’乎?”
这突然丢出来的问题问得李昌一阵头晕目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的大女儿“哗”一声抽出自己挂在墙边的剑,架在了她那看上去纤细又不堪一握的脖颈上:“那孩儿给父亲做个决断吧——如父亲想要效法富家翁,丢兵权往永安去,那孩儿还不如死在这里,强过午门斩首示众!”
说着,便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下去。
“狻猊儿不可!”李昌扑上去抢下了剑,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心痛道,“何至于此啊。”
李安然道:“大伯父优柔寡断,以为手上扣着阿耶的妻女,阿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这就是转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耶不可和他一样优柔寡断!”
“……你也知道他是你大伯父?”
“他又何尝怜惜过你是他同母胞弟?!大伯父擅内政不擅御敌,加之优柔寡断、嫉贤妒能,前怕狼后怕虎,若是同东胡相战,他自己能先临阵撤三回将!阿耶,天下交给他,是又要出五胡乱华之事的!”
“你现在还在抵御东胡侵边,局势稍定他就敢撺掇着祖父召你回去,倘若边疆再起战乱,东胡长驱直入,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
——这些话,李昌自己如何不知道。
他如今还守在边关六镇,不就是防备着东胡又一次蠢蠢欲动么?
“阿耶尽管回天京去,把事情了了,边关战事,交给孩儿。”
那一瞬间,李昌看着自己的女儿,看到的并不是年仅豆蔻的妙龄小儿女——他对着的,仿佛是一只目光灼灼,爪利牙锋,鬃毛初成的幼年雄狮。
天启七年,周太-祖废太子李章于宫门前“带兵哗变”,为陈王李昌所诛,周太-祖退位让贤,陈王李昌继位,是为周太宗。
同年,东胡阙则部精锐被一小股骑兵袭击,阙则部左贤王被枭首,粮草被烧,军心大乱。
是以虽然李昌不在,东胡大军却不敢轻举妄动。
圣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看着跳动的烛火,又长长叹了口气。
——狻猊者,狮子也。
这小名是不是取太大了?
第14章 第二更
从雍州到天京永安,一路上走走停停大约要花上大半个月的时间,一路上的食宿皆有前锋通报给路过的官驿。
驿丞自然会将官驿打扫干净,等待车队前来下榻。